忍住噬骨之痛,我提气连发三箭,胸口之箭被二叔挡下,其余两箭却毕直的插在了夜朗左右双肩。
我一愣,望着他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有一丝诧异。
好一个镇定自若!我用一抹冷笑掩去了心中那一缕落寞,在夜国将士的惊呼与梓国将士的欢呼声中,往后方行去,在众将士惊疑的目光中,回到了梓墨身旁。
夜王中箭,双方鸣金收兵。我在欢呼声中退回军营,众将士对我已再无异议。
我却惊疑又起。夜朗那厮的武功出神入化,双肩的箭怎可能会避不开?我武功本就不及他高,内力濒临虚脱之下也能射中两箭,这事圆满得令人匪夷所思。
“姑娘成了梓国的功臣呢。”梓墨笑道。
我淡淡一笑:“梦姑并非为了梓国,只是为了自己。”梓国,我还未收拾你呢。
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意气风发的道:“回京之后,本太子定当禀报父皇,论功行赏。”
我微微一笑,垂首道:“谢太子殿下。”一个复仇的计划慢慢的酝酿着,我不需当权臣女将,也不需家财万贯富贵荣华,我只需在后廷之中谋一个职位,策划着即将上演的好戏……
※※※※※※※※※※
《三国志?夜史?念王篇》纪,洵玄二年夏,王亲征梓国,敌白衣女发箭,伤,未果。
《三国志?梓史?宏君篇》纪,乾元十五年夏,夜犯边境,太子墨迎战,一女名梦,伤夜王,梓胜。
而那名白衣蒙面女子,那名二国历史中的传奇女子,此刻正安坐马上,往复仇之途走去……
第一百四十章 陷宫闱
我把库房拿来的草药捣烂,放进了锅里煮着。
大军回京,众将士皆有重赏,唯独我这所谓“功臣”,只求了太医院一个职位。梓宏想也没想,也不问身世背景,连面纱下的容颜也不曾过问,就封了我为太医。
朝中无女子,太医自是无女子。我成了第一个女太医,朝中哗然,梓宏再封我为司药女官,朝中上下虽有微言,却也不能反驳。
我没有考究梓宏对一来历不明的女子如此器重的原因,只是乖乖的呆在司药房,做那不伦不类的女官,伺机寻找机会报仇。
锅中之药,无色无味亦无毒,只是和平几味常用补药相冲……而已。
“梦姑。”结实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不用回头也已知道是谁。
“太子殿下。”我没有转过身子,只是垂首轻轻唤道。
梓墨无声走到身旁,往锅里嗅了嗅:“好香。”
我一凛,此药无色无味,何来好香一说?我连忙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沁入鼻中。“糟了,下错份量了。”
“梦姑在煮什么药,可否告知本太子?”梓墨玩味的道。
“不关太子殿下的事。”我淡淡道。
既然终须分别,又何必留下更多的回忆去眷恋?只会让自己不忍罢了。
他轻轻捏住我的下颌,逼着我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那双清澈的褐眸里泛着淡淡的忧伤。
“梦姑……”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了一声短短的:“何必这么冷漠?”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也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太多交集,徒留下眷恋而已。”我打掉了他的手,淡淡道。
“是么?”他颇有兴味的说道。“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很长的时间吗?”我轻轻一笑。“这梓宫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生命中的过客罢了,包括你,梓墨。”
“是吗?”他浅浅笑道。“本太子,不信。”
我把两片白莲花瓣放进锅里,漫不经心说道:“不信吗?梦姑和殿下打赌。”
他仍是云淡风清的样子,褐眸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玩味,轻轻笑道:“什么赌?本太子奉陪。”
“殿下也*快。”我赞许的笑笑:“那梦姑就和太子殿下赌一把。三个月后,梦姑必定安然无恙的离开梓宫。”
他爽朗的笑笑:“本太子就陪姑娘赌一赌。”
“很好,很好,”我立时眉开眼笑,举起右手,“若我胜了,梓国上至京城下至边关所有人等均不得阻栏梦姑离开。”
他击了三掌,“允了。”
我拿起药勺又要捣,却听梓墨道:“梦姑可有勇气陪本太子赌一赌?”
我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赌什么?”
“本太子赌……”他沉吟了一会,半是玩味半是认真的道:“赌梦姑在三个月内会爱上我。”
我一愣,药勺脱手,滑进了锅里。
“什么?我没听错吧?”相逢不过几日的梓国太子竟说赌我会爱上他?还是三个月之内?
“本太子赌,梦姑你会在三个月内爱上梓墨我。”他泰然自若的说了一遍。
我“噗哧”一笑,“太子殿下没有吃错药吧?”
他脸色如常,缓缓问了一遍:“梦姑是赌,还是不赌?”
我拉起他的手击了三下,妩媚一笑:“赌约。成交。”
入这梓宫,我是为复仇而来,心,早已失在了夜国的皇陵之中,还能用什么来爱梓墨?
“这赌,你必输!”
梓墨却是咧嘴一笑:“三个月,若本太子胜,就成为本太子未来的皇后,可好?”
我耸耸肩:“赌约是殿下提出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你也胜不了。
“本太子怎会要杀要剐呢?”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之间,冰封已久肌肤突然感到酥麻,本能的颤栗了一下。“这么个天香国色的大美人,本太子可是怜香惜玉的。”
我一惊,难道他看过我的容貌?
我摸了摸面纱,幸好还在。
“别摸了,”梓墨咧嘴而笑,笑容纯净得像个孩子。“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眼睛么?我不明白从一个人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但也没有苦思冥想,低头拾起勺子,煮药去了。
良久,我才抬起头来,梓墨已悄无声色的去了。
原来他武功竟是如此之高,重伤未愈,已能落地无声。他的武功已是如此的出神入化,他老子的武功岂不更高?那梓宏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的抢夺天心诀呢?
我冷冷一笑,这就是人性的贪婪罢!无穷无尽的贪嗔,纵使拥有了独步天下的武功,还想要更多!
可转念一想,我自己何尝没有贪心过?只不过,我贪的,只是一个男人的爱罢了……
我紧紧的攥着药勺子,狠狠的捣了起来。那日射他两箭,使他重伤,夜奕,你的仇,我已报了一半,待我报了石家庄的大仇,再为你报余下的一半罢……
才刚煮完药捏成药丸,便听见了脚步声。
“赌约也立了,就别来烦我了好不好?”我头也不回,不耐烦地道。
“请问……您……是梦太医吗?”回答我的却是一把战战兢兢的声音。
一听这异常熟悉的声音,我慌忙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男子身穿蓝色太医官袍站在那里。但见他面容尽毁,一条长长的刀疤自额角伸延至下颌,触目惊心。
“我就是梦姑。”我清了清嗓子。“你是……”
那人似是被我盯着看得不好意思了,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面具戴上。“下官莫妄,是太医院调来跟随大人的。”
怎么会有可能是他呢?我心中暗叹,遏下胡思乱想,微微一笑道:“莫要狂妄,好名字。主子们请太医大多都往太医院去,你跟着我也不必做什么,让女官们干活去,你我就研究一下药材罢。”
以后有了这个碍手碍脚的,做手脚也变得更加困难了。
“是的,梦大人。”他垂首应道。甫听他声音浑厚,似是夜奕,现在听起来却觉不比夜奕清朗,微含沙哑。
“别唤我梦大人了,别扭得紧。就唤我梦姑罢。”我友善的笑笑。
“是,梦大??姑。”他中规中矩的道。
我忍俊不禁,轻轻一笑道:“我也是初来乍到,你在太医院呆了多久了?”
“下官在太医院一年了。”
我“嗯”了一声。“先带我熟悉一下宫里的环境吧。”
“是。”他仍是颔首,领着我出了司药房。
司药房在尚食局末端,在梓宫的东面,紧邻太子的东宫,就在太医院旁边。
我见莫妄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朝他招招手:“你跟在后面怎么领路啊?”真是迂腐,不愧为官场中人。
他垂首走到我身旁,却是隔开了一尺有余。
“唉,我是瘟神吗?”我嘀咕了一声,转念一想,保留一点距离也好,免得把他也拉下水去。
漫无目的地走着,须臾便来到了那宏伟的宫殿前,
只见那大殿的门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锦瑟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按:李商隐《锦瑟》)
“锦瑟殿,就是太子东宫。”只听莫妄道。
“太子好有才情。”我情不自禁的赞叹道。皇家中也有如此性情中人,真是难得。
莫妄纠正道:“此殿非当今太子所题,而是前朝太子,即当今圣上所题。”
我秀眉一扬,梓宏?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也有如此多情的一面吗……
我正心神恍惚,忽听莫妄道:“参见上公主殿下。”
我愣了愣,却听一把稚气未脱的声音娇喝:“见了璎珞上公主还不行礼?”
我急忙福下身子道:“参见璎珞上公主。”
“免礼。”异常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我的身子重重的一震,是她?
“你便是父皇新封的梦太医吗?”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那是她,不是梦!
我对上那双精灵的眸子,视线扩大至整个面孔,那是她,紫樱!
“是……是。”我忍住了冲上前相认的冲动,垂首道。
忽见一名内监出来道:“上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有请。”
璎珞公主不再看我,高高的昂起头进殿去了。那双精灵的眸子里,不再是昔日的单纯活泼,而是沉静精明,充满了算计。
紫樱即梓樱,当初我为何想不到?
这精明的她,是变了的她,还是本来的她……
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我太单纯了,曾以为伴在身边七年的侍女是情同手足的知交,怎料,那只是一个阴谋,而我,也只是敌国探子接近石大将军府的一颗棋子而已……
望着尺许以外默默走着的莫妄,我幽然一叹,迷惘的呢喃:“九年之间,一切都可以来个大翻脸吗?还是,身边的一切,本就如此,只是我自己被愚蠢的善良蒙盖住了,看不清楚而已……”
“这世上,本为真假不分,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他不知从哪里抛了玄机重重的两句话出来,像书生般迂腐的摇头晃脑。
看见他滑稽的动作,我忍俊不禁,莞尔一笑,烦恼竟也扫去了一大半。
莫妄见我笑了,嘴角的微笑牵动了玄色面具,面具下的笑靥我看不见,却倍感清爽可人,令我如沐春风。
莫妄带我在宫里转了一圈,从他口中得知,梓宫中宫为凤阙殿,西宫为昭阳殿,东宫以前唤养心殿,梓宏十六岁时出外历练归国后更名离思殿,乾元六年再更名为锦瑟殿,此为三宫。六院则为娘娘居住之所,而小主们则居阁、居等地。
梓国后宫比夜国的简单得多,由超一品的皇后与皇贵妃到末等的采女只有九等,皇后与皇贵妃、正一品贵妃、正二品三妃、正三品九嫔、正四品夫人、正五品美人、正六品才人、正七品宝林、正八品采女。梓宏曾立一传说中的已殁女子为后,后位及皇贵妃之位之其一生悬空,下面的妃嫔翅是多不胜数,一般妃嫔太医院都不屑亦无暇去理会,只有盛宠当头的颜贵妃和比较得宠的德妃、雪夫人、芙才人等人是大医院殷勤服伺的。
我心下只觉唏嘘,宫中人人皆拜高踩低,夜宫如是,梓宫亦如是。
据莫妄所言,梓国有一个祖传的规定,每一代的皇长子及皇长女必须出外历练,隐身于邻国之地历练,归国后才行册封典礼,皇长子为皇太子而皇长女为上公主。梓墨在一年前十八岁时封了太子,而梓樱则在两年前封了璎珞上公主,享有监国的权力。
两年前……我微微冷笑,紫樱??应该称为璎珞上公主了??的所谓“历练”,便是到夜国去,伏在夜国七整年罢。
“回去罢。”我幽然一叹,向莫妄道。梓樱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我已没有了闲逛的心情。
曾经以为的“好姐妹”不是虚伪,就是背叛,惟一的真情,惟有夜都之中的二叔,只是,战场上的那一箭,意味着我们已站在对立面了吗?还有,那曾经相依为命却终是分道扬镳的小师兄……
莫妄不发一言,默默跟在身后,回到了司药房。
“见过司药大人。”甫踏进司药房,便听见了一群整齐的女声。
我推了推莫妄:“你先回太医院去吧,这里毕竟是女人的地方。”男人混在女人堆中会遭受耻笑,我可不愿他受“连累”。
他却咧嘴一笑,温润而明亮有如和煦阳光:“不,我陪着你。”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虽跟着我,但仍是自由的太医,何需如此愚忠?
我走进正堂,只见那里齐刷刷的站了两行黄衣女官,斜斜福身行礼。
我走上主位坐下,莫妄垂手站在一旁。
“起来吧,大家都是为人臣婢,毋须多礼。”我俯视着堂下女官,不再有初入惊鸿殿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有的只是历遍沧桑之后的凄凉。
一朝主上一朝臣,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尽万民俯拜,再次坐这高座之上,却也不过是一介臣婢罢了。
“本司也是初来乍到,对宫中之事尚未熟悉,还望各位多多指教。”我微微笑道。
“司药大人抬举了。“左边首位的女子道。她约莫三十岁,清秀的瓜子脸上风韵犹存,不算倾国倾城但也有灵秀之气,发上插了一支银制长簪,简洁而不失雅致。
待众女官叽叽喳喳的说了一通,我才知道,梓宫女官共有六局二十四司,司药属于尚食局,却是比较独立的,和太医院有更紧密的联系。司药下设二典药、四掌药、八女史、充人学婢若干,以及在堂外干粗活的贱役。
灵秀女子各落雪,是典药,而石首之首则是另一个典药筠柔。
众女官退下去干活了,我从那硬绷绷的座上走下来,顿觉松了一口气。
权力能使人沉醉,也能仁人透不过来啊。
我走向垂首立着的莫妄,轻声道:“走罢。”
他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我。
我忽感好奇:“你为什么会进宫当太医?”
他沉默了,良久,不曾吐出一个字。
我歉疚的笑笑:“罢了,若是有难言之隐就不要说了。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应该离开这宫廷。”
“为什么?”他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你,不适合宫廷。”我幽幽地道。如此老实之人,表现中规中矩,在宫中是生存不了的一族。
“可是……”他的声音忽然缩小,“下官进宫,是为了下官所爱。”
我暗自摇头叹息,原来是这样,和以前的我如出一辙,以为寄人篱下便能借助旁人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
曾经的我,也是如此的天真。
“想为她做什么,就不该借助宫廷的力量。”我幽幽地道。“想保护她,就必先使自己强大。保护不了自己,就别妄想保护别人。”
经历了两朝帝王,我也总算是开窍了:世上万事,只能靠自己,因为寄人篱下是需要代价的。
看着他一脸迷茫的样子,我轻轻摇了摇头,走出了正堂。“今天没事做,你可以留在太医院。”
“梦姑。”他倏然唤道。我顿住了脚步。
“梦姑……误会下官了。”他的声音放大了一点。“不是下官不想走,而是……边不愿走,下官不能丢下她。”
又是一个深情种子。他的相好,应该是梓宏的妃子吧?
我灵机一触,问道:“你恨吗?皇上?”
“恨。”他和煦的脸顿时冷了起来,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恨之入骨!”
正合我意。我嫣然一笑,“语重心长”的说:“恨,就恨到底吧,让恨支撑着你的生命。”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再由迷离变得无比坚定。
我这样算是毁了一个纯洁的心灵吗?我边走边想。我只是想教晓他宫中做人的道理而已。
这,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微乎其微的声音在心里说道。那是残存的良心。
我大步流星的走进空无一人的药库,微微冷笑。是利用了他又怎么样?我不也曾经被人耍得团团转吗?
我不过是利用他的恨去打击梓宏……而已。
我从密麻麻的抽屉里抓了几味药,发泄似的直捣得稀巴烂。
也不知自己恨的是什么,是梓樱的背叛,是往事的不堪,是莫妄的懦弱,还是变得不择手段的自己。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进药里,若是,九年前,那场大难没有发生,现在的我,会在何方?
我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人生若只如初见,毕竟只是一个“若”。
只是,在未来的某一点,当我成了天下大乱的中心,我被正视这个问题,也给不出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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