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金汉步入会场的步伐出奇稳健,他并不觉得对方多了一个高官就会对他的交涉工作产生多大的阻力,在他的眼中,中国对于什么经济利益甚至是主权的范围基本上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比之关税他们似乎更关心他们的面子工程,奕?的到来不但不会对他造成任何负面影响还可以让他放心大胆地去讨论关于英国在华具体利益的分配,至于一个礼拜前的那幢“烂尾楼”,议会已经给过他明确的指示,虽然无论在文书中称呼“中华”还是“中土”都无关痛痒,但是到底不想让中国人捞到什么利益,当然具体情况,具体方案,在这个问题上白金汉还是被授予了自主退让权的,当然从白金汉自己的主观来说自然是不希望动用这个权力,议会方面的意思很明确像他这种新手,负责个热身运动就可以了,此轮谈判结束他就得继续回外交部打他的杂,能不能引起上级的注意,就在此一举,自然容不得他不上心,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白金汉紧握手中的文案――铁证在此,是他清国违约在先。
看到白金汉所出示的所谓“清国罪证”,沈哲终于明白了“被石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觉,那份折子大概是某个县官写给当地巡抚的,纸张已经发黄,应该是有些年头了,想来八成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英法联军攻入广州城的时候找到的众多公文中的一份,这批公文的沦陷,倒也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英国人也就是因为这批公文里各地官员仍将其称之为英夷,才提出要在新签订的条约中明确规定要将英国称为“大英”
如果可以证明这份文书真的是1856――1860年之间从广州流出的,固然不可以算是中国这边违反了《北京条约》的规定,但这份残破如大难重生一般的奏折什么都不缺,偏偏缺了上奏人的落款和日期,而显然英国人是咬定奏折中那句引自魏源《海国图志》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中国人违反了规定,根本容不得他们对这份证据有半点质疑,更别说把消息通报回国内一辨真伪,国家积弱的悲哀就在于此,国际中的所有义务你都要承担但是所有权利你都没有。
奕?感到自己官帽的前檐的内里已经被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沁湿,作为一个生于宫闱,长于庙堂,在中国的官场上屡次沉浮的政客来说,他已经比沈哲更敏锐的嗅到了他们的危机。虽然修改提案不是他奕?提出的,但处置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明显是不足以平民愤的,太后一直偏向于搞洋务的那帮人,就算是要重责沈哲也会找个垫背的让湘淮的官员心理平衡,去年一个天津教案就让曾国藩成了万夫所指,他奕?在国内的影响力再大那也大不过曾国藩,若是这次莫名其妙割了地,赔了款,其结果绝不会像曾公抱病回乡这么简单。
英国人此举绝不只是不想对条约修订,分明是想坐地起价,借这个理由,再狠敲中国一笔。对于赔钱这种事,清廷可以说是已经无感了,但凡和外国人打交道不砸进去个把年的税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以前他们至少可以说是自己被逼的,而现在要是因为自找的行为赔了款那定然是要触动太后的龙威。
奕?无法,只得试着转移话题“此等小事,自可日后再议。”以他和英国人打多年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些名号一向是欧洲人不看重的,倒不如就此糊弄过去。
可这次英国人却一反常态,非要整出个子丑寅卯不可,那是认定自己吃了亏,而且,这亏不能白吃。
奕?此时突然发现,让他暗自紧握双拳的感情不是紧张,而是愤怒,他的内心深处积聚的不是对沈哲的责怪,而是对英国人的痛恨,努尔哈赤子孙的热血一瞬间在奕?体内重新苏醒,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实现大清的复兴,用一切来保护大清的尊严,他强压了怒火,在这样的场合下理性的丧失必然会让大清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请贵国放心,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将当事者缉拿归案,交与贵国责罚。”
“贵国不必这么麻烦”白金汉颇有点傲慢地回到:“以贵国的人口数量要将这件事查清楚还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了,不如把彻查所需的钱财交给我方,由我国的驻华公使代为处理。”
奕?冷笑,终于进入正题了,说到底还是要钱。
“这是我国的内事,贵国就不用如此操心了。”
“事关我英帝国的荣辱,当然不能不上心,你们大清不是有句古话吗――‘士可杀,不可辱。’清国本就与那么多的国家邦交,前日又新增了个日本,相信政府内部也是应接不暇,恐怕没有什么力气为我大英女王陛下的荣誉操心,请恕在下实在不敢将此事托付于贵国。另外……”白金汉将一份文件推到了奕?的面前,奕?没有翻开那份文件,英国的口气是越来越大,他不知道将会展现在他眼前的会是个什么样的数字,是朝廷几年的收益。
他又一次要丧权辱国,又一次要成为大清的罪人,可是不签怎么办,英国人容得了他商量吗?!
奕?沉吟了片刻,还是将手伸向了那份文件,不管多少钱,今天不签,明天英国人也会以别的理由向他要。
“等一下,此事错的确在我大清,但是我大清的过错,并不在此处。”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沉寂的气息在会场笼罩了整个会场几秒,所有人,包括恭亲王都微微偏过头去,用余光打量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
恭亲王的心思,沈哲也未尝不知道,只是比之恭亲王所思,沈哲作为一个曾经的观棋之人,看见了一些更长远的东西――中国人的信心。
他必须在与英国人的交涉上取得一星半点的成功,他不能等到1904年日本打败俄国的时候,再由狼子野心的日本为整个亚洲树立黄种人的信心。
而更加令他担忧的是,如果这次交涉失败,无疑会使中国在自主近代化的过程中更加被动,想到这里,圆明园被烧红的残垣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从这具躯体中继承的记忆给了他比任何影视重现和旧照片更深刻的彻肤之痛,真正立于满目疮痍的华夏,即便是他这样一个在他的父辈看来功利,冷漠,懒散,毫无集体观念的90后大学生也可以瞬间被赋予北洋烈士以死报国的,戊戌君子以身殉法的坚定。如果得到这份记忆起初只是由悲愤激起的一时冲动,那么这三年来,西方列强的得寸进尺,官场的结党营私,军队武备废弛,徒有其表都一遍遍巩固他富民强国的决心,当然他并没有挽救民族危亡的十足信心,但他愿意和天下共存共亡,而此刻是他实践自己诺言的机会,活了二十几年他第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充斥着沸腾的血气,他知道,他放手一搏的时候到了。
“沈公子。”奕?低声提醒。
可沈哲似乎没听见一般。
“我大清之过,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这个‘夷’字交代清楚,当然在上次会议中没有言及此事也是我沈哲的过失。”
奕?心中疑惑,却也及时忍住了,既然他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姑且让这个孩子一试,没准真在他眼前出了个甘罗。
“什么意思?”白金汉略微皱了一下眉。
“这个‘夷’字在汉语中的意思绝不是贵国向来理解的侮辱之意。”
“没有侮辱的意思?”白金汉身边的一位传教士说了,操着一口标准的中国官话,想来是在中国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对中国的文化也颇有一番了解“在下不才,但是在贵国期间,对于贵国的典籍经文,我记得贵国汉武帝时期的史学家司马迁曾经说夷人是‘不晓文字,未通礼乐’之徒,难道这不是轻蔑吗?请问我大英怎么不晓文字了,怎么未通礼乐了,难道是在下愚钝记错了司马长卿公的言语不成?”
沈哲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个表情倨傲的传教士,心下极为不屑,问我你有没有记错,您老人家还真的记错了,不但记错了还没记全,人家太史公的话是“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极品的传教士要不是记忆出现了误差,他沈哲还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看来,人谋事,老天也是会时不时帮着成事的。
沈哲简单思索了几秒,佯装释然一笑:“沈某终于知道这误会是从何而起,原来是源于贵国误解了太史公。首先,请贵方注意,太史公说的是文字,不是贵国所用的单词,是单字,比方说,白金汉先生的名讳,如果翻译成中国的文字,那是三个单字,但是在你们的语言中,那只有一个单词,再比方说……”沈哲指向桌子中央的一只蝴蝶标本,“我们中文中称之为‘蝴蝶’,是两个单字,无论这两个字分开多远,只要中间不添加其他字词就不会在词意上产生异议,但是按照你们英文如果把‘butterfly’这个词分开,写成‘butterfly’那就变成了‘黄油飞’或者是‘黄油苍蝇’,对吧?”
那个传教士略微点了下头,白金汉经过翻译的过度也轻眯起了眼睛,这两个不经意的表情,已经透露出他们对沈哲这个解释的兴趣。
“‘单字’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东方语言文化中特有的,所以说贵国不知道‘单字’这也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再来说礼乐,既然贵国的这位先生说自己阅读过中国的典籍经文那就应该知道,在中国古时的典籍中所谓礼,并不是今天贵国所认为的双方见面时必要的礼貌表现,所谓乐,也不是现在泛指的音乐,而是指《礼记》和《乐府》这两本古书。”
说到这里,沈哲故意停了一下,给英方可怜的小翻译留了点时间,白金汉死眯着眼睛,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一副似懂非懂还非要搞懂的表情,恭亲王虽脸上显得波澜不惊,却也是暗自佩服,这个沈哲当真是个中兴之才,他定然要好好扶植,心下已经盘算开来,整个会场的气氛渐渐已经从洽谈的紧张转向了一场中国文化的普及课。
“所以,所谓‘不晓文字,未有’……不是,是‘未通礼乐’实际上只是一个很客观对非中华之人的描述而已,并没有轻蔑之意,敢问,贵国的女王陛下会因为不通晓中国的文字,没通读《礼记》和《乐府》而感到羞耻吗?”
“当然不会。”
“那事情就结了。所以说,此项条约的签订是建立在贵国对条约概念迷糊的情况下,根本就是一条从签订之时就开始失效的伪条约。”
白金汉闻言错愕,虽然的确是不对“夷”这个字抱有好感,但是从沈哲的语气上判断这件事情是英国吃了亏的,不过这亏,与他拟定的三百万两的赔款孰轻孰重,他拿不准,两方翻译都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让白金汉明白定义其为伪条约主要原因在于英国本身在拟定甚至签订条约的时候都不理解条约内容,事情一下子明朗了。
三百万两的白银,从哪里都可以补上,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放着不管,传于各国,甚至遗留后世,说他大英帝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定的是什么条约,那日不落大帝国的颜面何存。
“这件事情可以就这么过了。”白金汉将那份证据收了起来,“可是归国一定要将‘中土’改成‘中华’能不能给我方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白金汉此言一出,沈哲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当初修改提案的时候有多幼稚,在英国人的心里,如今的中国和印度没什么两样,清国与英国就算不是那么正式的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那也不会是什么平等相处,因此他提出的以互相尊重双方选择的理由必然是被英国的议会当场否决了。
而且人家给出的理由也是相当的充分,中国在唐朝的时候,西域各国就对中国的称呼为中土,难道能说当年那些对大唐卑躬屈膝的西域友人是在骂中国吗?
但是,现在的沈哲也已是今非昔比。
“‘中华’一词乃我大清之先祖入关后除‘大清’之外,所惯用的对中国的称呼。”
听到这里,奕?不禁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在沈哲当真会胡编乱造,大清先祖何时对“中华”一词情有独钟,不过反正是在糊弄洋人,也就且听他说下去了。
“各位知道是为什么?”
整个会场又迅速被沈哲带入了课堂状态,对方年轻的小翻译竟然还像个学生一般地摇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求知欲膨胀的神色
“因为此中的‘华’所指的并非是在座诸位所理解的什么华丽繁荣,而是指华夏,何谓华夏?华夏者,乃炎黄之后裔衍生之地也,太祖皇帝以‘中华’自居,其意乃是表明但凡生于华夏的炎黄后裔无论满汉,无论蒙藏,亦或是其他别的民族都是我大清的子民,我中华民族五十六系,同为炎黄后人,是故无贵无贱,无尊无卑,是为一家。”
奕?闻言,暗自赞叹,沈哲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一则,是颂扬清廷博爱之心,对所有子民都一视同仁,省得外国总拿什么天赋人权来挤兑,二则,此时英国正对西藏另有企图,沈哲这个时候说这些也正好提醒一下英国当局不要企图以什么民族论来肢解中国。
“当然刚才贵方说的没错,在中国的唐朝时期,西域各国的确是用中土来称呼我国,但是正所谓时过境迁,现在这个称呼用于中国似乎便不是那么妥当,当年的李唐皇族是陇西的贵族,自诩道者老聃的后人,乃是农耕民族,而唐朝也是一个自始至终都以农耕为重的朝代,正所谓国之大事,在耕在祀。然而如今我大清之祖,是发迹于北方的白山黑水之间,以放牧狩猎为业,而自太平祸事以后我大清也是广办船政工业,不能说是徒有农耕,如今之大清,乃是国之大事,在商在贸。”沈哲停顿了一下,眼神陡然一利,“如果贵国如此坚持要以中土二字继续称呼我大清,考虑到当年太平军对贵国的种种退让,在下实在不得不怀疑贵国眼中的中国正统到底是我大清还是山东的捻贼?”
“阁下说这话不是太健忘了吗?”白金汉是沉不住气了,话说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国际交往中最怕的是站错队压错宝。“在太平天国时期,我国难道没有全力帮助贵国平定内乱吗?”
沈哲的眼神缓和下来,心中尽是复仇的快感,你英国也有怕的时候。
“太后和皇上自然明白贵国的心意,但是也正如贵国所言,我大清邦交繁复,新晋的日本更是深谙我中华的文化与哑谜,贵国如果在此事上一味坚持丝毫不肯退让的话,就算皇上和太后不对贵国有什么看法,与中国邦交的各国怎么揣测贵国的想法呢?”
经了一番沈哲的思想“洗礼”,白金汉这才“如梦初醒”,中国到底是与印度不同的,这个国家早已不是英国当局的私有财产,而是牵一国而动世界,涉及到所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切身利益。
白金汉与一旁的传教士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发表了意见“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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