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璐今天还算高兴，她一直用微笑面对每一个人，每一句言语和每一个动作都显示着她的内敛和典雅，但是我不敢确定她现在的真正内心，不敢确定她能欣然接受今天下午听到的那些“奇闻趣事”。

我和军威把彩璐送到房间，推托说酒喝多了，便要离开。

“军武，你能不能和我说会儿话？”彩璐要求。

我看着她，又看看军威。军威马上说：“你在这里陪彩璐一会儿吧，我找大队长他们去聊会儿天。”他拍拍我的胳膊，便出去了。

我靠住沙发，重重地喘气。事前的担心终于在这一刻要来临了。我做好接受的准备。彩璐给我泡了杯茶，坐在身边，笑道：“你们那个卞大队长真健谈。”

“嗯！”我点头，“他以前总喜欢把我们叫过去，让我们站在他面前听他讲话，通常一站就是两个小时，腿脚都发麻。”

“是嘛？但是我听他的讲话逻辑很严密，不像是吹牛或者信口开河。”

“当然，他都是讲的关于飞行方面的内容，理论性很强。”我回答，喝了一口茶。

“难怪，我也觉得好像是上了一堂生动的飞行教学课似的。”彩璐看着我，“人家经常免费给你讲课，所以你才能在空中停车的时候镇定自若。”

37他们一伙人把空中停车迫降事件吹得神乎其神，也把我吹上了天。现在，彩璐对我的技术之精湛绝对是深信不疑。

我笑笑，表示回答。

“你当时就不害怕吗？”她终于点到了正题。

“害怕……”我点头，声音很小。

“大脑里都考虑些什么呢？”她饶有兴致。

“一片空白……”我敷衍。

“都说你们这个机型的弹射系统好，为什么不使用呢？”彩璐像位记者，连续发问。

“我没有考虑到。”我如实回答，“但是如果使用了，飞机肯定报废，而且我跟教员的生命也不一定能得到确切的保障。”

“遇到这样的事故，有什么处理的诀窍吗？”彩璐问得很天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道：“只要飞行员有足够快的反应能力、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和过硬的技术水平，基本上没有问题。”

“那就是说我的军武完全具备了以上的能力！”彩璐兴高采烈，她竖起大拇指。似乎我就是她的宝贝，她随时可以拿我到处炫耀。

我摇摇头，不敢接话。因为我离这些能力还差得很远，几乎还没有靠边。

彩璐对停车迫降事件充满了好奇，我不敢确定她是否因为担心我而把问题问得如此详细？也许，她希望能从我流利的回答中找到我的自信，好使她自己放心。可是我从头到尾害怕！我和教员的成功可以成为人们饭后赞颂的谈资，但是，我们当时的心情谁又能真正理解？即使同样碰到事故并处理成功的卞大队长能理解吗？我的教员能理解吗？我又能理解？我们在空中都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让飞机安全落地。那样做，真的就是为了保护国家的财产？我们真的有那么伟大和崇高吗？我们也是为了自己能够平安脱险，因为我们从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过，但是我们驾驶飞机落地却已不下千百次。操纵驾驶杆、看着地面着陆，对于每个飞行员来说，这是最安全的自救方式。如果为了一己之利而枉自奔命，后果将不堪设想。

至于荣誉，它永远与成功相连；而失败则只会与唾骂相依。

确切地说，我也是个经历过生死的人，我不愿意提及那段可怕的历史，希望这件事情永远被封尘。

我抱住脑袋，没了主意……

“怎么了？头不舒服吗？”彩璐关切地问，蹲下身再来看我，亲切地说：“肯定是酒喝多了，你们中队的人喝酒怎么就那么奋不顾身？去床上躺一会儿吧……”说着过来扶我。

“不用……”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便能招致彩璐如此细心的琢磨和无微不至的体贴，这该是我的幸福，但是我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幸福。彩璐今天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事例，那些都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事例，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飞行的危险，我曾经告诉她的空中浪漫，她从此会辩证的看待，她会拿出心情来关心我每一次飞行，担心我在空中的安危。我不能做得太自私，让她每天都处在担忧与挂念之中。也许这个时候真的该分手了，我突然感觉它来得太快了。我试图挽留，却没了机会，我是爱彩璐的，但是这种爱需要我放手……我深呼吸，心情骤然紧张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太阳血管处脉搏的猛烈跳动，就像那天在飞机上产生的恐惧一样的情不自禁。我小声说：“对不起，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在第一时间里告诉你。”

彩璐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所以不告诉我。”

我的心中感动：“多么善解人意！彩璐你为什么就这么善解人意？你哪怕骂我一顿说我对你关心不够，不把你放在第一位，我的心也会好受些，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觉得我不够关心你，你可以提出跟我分手！我热爱飞行，我不可能把你放在第一位！”我内疚万分。

“我本打算这一辈子都不告诉你！”我的声音很小，小到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说什么。

“什么？”彩璐把脸凑过来。她确实没有听清楚，用关切的眼神看我，希望我能再说一遍。她的眼神多可爱？多需要爱怜？可是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唯一能给她的便是要她担心，无情地剥夺她的牵挂和思念，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无形的痛苦。这么好的女孩完全没必要承受这种痛苦！

“我们俩分手吧！”我郑重地说。

说出这句话，我突然感觉到大脑“嗡”的一声巨响。马上，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心境异常的平和下来了。面前的彩璐却僵住了，关切的眼神变成了不信任，她不相信刚才的这句话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她的眼里没有眼泪，但是她的面部却煞白，刚才还有的红润再也见不到了。

我慢慢地说：“这次空中停车能成功迫降，纯属侥幸。说实话，我很害怕，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个突发事故。如果没有后舱的教员，也许我早已经跳伞了，或者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小心地看看彩璐，她没有一点反应，似乎根本不在听我讲话，但是我得说：“我的飞行事业才刚刚开始，今后还有数以万计的起落等着我。但是只要飞机一离地，各种机械故障都有可能成为造成空中飞行事故的潜在隐患。中国空军有一群飞行族，但是他们的身后有一群更庞大的盼天族。担心和牵挂成了这两个组群的连线。我不希望你去大西北，那儿很艰苦，你该留在好地方，你今后的发展前景广阔，我不能连累你！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飞行学员，将来也只是个飞战斗机的驾驶员和冲在抗战第一线的普通战斗员。我的前途受党和组织的把握，而我的生命却时刻与飞机血脉相连。你没有经历过空中的险境，你不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几乎能感到死神就在身边，我害怕……害怕哪天我真的……真的从高空砸下来，成为肉饼……”我再不敢往下说了，这似乎是在诅咒自己，我始终不相信自己会那么点背。但是在彩璐面前，我得表现得更加坚决些、残忍些，好让她对我死心。

彩璐一句话也不说，她还是愣愣的蹲在我的面前，明亮的眸子黯淡了，充满了仇恨。我看着她的眼睛道：“彩璐，你是个好姑娘，在我看来几乎完美无暇。能和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幸福。有你在我身边，我能感到自身的自豪和伟大。只怪我选错了职业，选择了一个让你担心和牵挂的职业，我对不起你，我喜欢蓝天、我更热爱飞行，我不可能放弃这个职业。但是我更不想让你担心、不想让你牵挂我……”我站起来，

“你不是说只要有足够快的反应能力、沉着的应变能力和过硬的技术水平，处理任何事故都没有问题吗？”彩璐默默地说。

“我一项都不具备。”我说的是大实话。

“在我看来，你全拥有了。我不为你担心，我相信你是最棒的！”彩璐说得很坚定。

我摇头，道：“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不配……”

“你还记得两年前，寒假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当时你对我信誓旦旦，为什么现在又要畏缩退却？！”彩璐还在坚持。

怎么会不记得？我对彩璐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耳熟能详、写过的每一封信都能倒背如流，甚至在她面前的每一次撒娇都历历在目。我知道今天的这些话会打击到彩璐，但是我不希望她为我担心一辈子。她需要一个安定的归宿，我相信我再狠点儿心，就会成功的。

我开始挪动脚步往外走。

彩璐突然从身后抱住我，道：“不要走！”声音像是在祈求，她的身体在颤抖，原来她在强忍着泪水，她的双手使劲地勒住我，使出浑身的力量试图拉住我。可惜她的力量太小了，怎能阻止我向外走的脚步？我不能犹豫！如果犹豫，可能会害她一辈子……我掰开她死死抱住的双手，径直往外走，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说，把门重重地甩上！

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坚决！

此时，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在绞痛，像是被深深地划痛了，似乎已经撕裂……眼泪不听话了，悄悄地滑了下来。我没想到自己会为刚才的这个决定流泪，我面对生死的时候没有掉过眼泪，面对这段还不合法的感情却泪流满面。我真的想像不到离开了彩璐，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此刻，我不知道该迈哪只脚步？我靠在墙角处，用手支撑着墙壁，不让自己瘫在地上，把头撞在墙上，好让自己清醒些。

军威听到猛烈的撞门声，从大队长的房间里探出头来。见到我使劲磕墙，打趣道：“怎么，喝多了，开始撞墙了？”

我没搭理他。他见我表情不对，出来询问：“到底怎了了？”

“给我一支烟。”我伸手向他要烟。

军威看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怎么了，红成这样？”伸手过来摸我的头。我躲开，伸手从他的裤兜里掏出烟盒，自己抽出一根，点上。浓烈的咽气灌进我的肺里，我使劲地咳嗽。

“你到底怎么了？”军威对我的不理睬很生气，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声调变了：“你对彩璐做什么了？”

“我跟她分手了！”我的声音很轻，但是字字清晰。

“什么？！”军威双手抓住我的胳膊，猛把我往墙上推，指甲深深的陷进了我的肉里。

他很气愤！

“我刚才跟彩璐说分手了。我没有对她做什么……”我有气无力，把烟叼在嘴里。

“你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呢？！”军威的声音很大。

我真希望自己喝醉了，是说胡话了。可是我很清醒，我痛恨自己的酒量太大了，没人能把我灌醉。我如果从一开始便被灌得不省人事，我不会对彩璐说分手！

烟气刺激着我的脑袋，针刺一般疼痛。

“军武，你醒醒！”军威使劲地摇晃我。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我把这半个月来的苦恼一一向他述说，也把我的担心跟他说了，把利害关系讲明了。军威抢过我手中的烟盒，自己点上一支。郑重其事地问我：“你到底爱不爱彩璐？！”

“我爱她！”我回答。

“你爱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是在伤害她！”军威咬牙切齿

“我知道……”我点头，“但是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能害她一辈子。”

“你就这么没有自信抗拒危险？”军威希望我收回自己的话。

“自信？谁有自信？谁敢站起来说面对特情他不害怕？！不恐惧？！”我反问。

“你的意思是你做得很对？！这是你明智的选择？！”他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我点点头，看着他。

“你觉得人的记忆能像计算器那样，按一个归零键便可以清空从前的印象吗？不可能！”他自问自答，“人可以为一个信念、甚至一句话活一辈子。更何况彩璐？她对你的好你能轻易忘记吗？难道你就不牵挂她吗？你这么不负责任地说分手就分手，这算什么？算是果敢？算是无私？我看你是太自私了！”他狠狠地指着我，“四年了，她一直默默的支持着你，鼓励你。为了奶奶不寂寞、不为我们担心，她放弃了多少宝贵的休息时间来陪她老人家？这是她的义务吗？你以为她的青春不是用秒来计算的吗？四年了，你有没有在情人节那天问候她一下？你给她买过一件礼物吗？你敢说你能在第一时间里想起她的生日？你几乎都忘记了她的存在！你确实不配做她的男朋友！我这就跟她说，你没资格做她的男朋友，因为你没有能力让她幸福！她就应该找一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她需要更多的依靠，她完全没有必要大老远跑来这儿受你这份气，伤这份心！”军威气急败坏，拳头重重地敲击着墙壁，铿锵作响。愤愤道：“你这辈子注定是个光棍！没人疼，没人爱！那就是你的归宿！”

我的心开始犹豫了。是的，离开了彩璐我该怎么办？我的家庭该怎么办？我这辈子真的是吵闹而来，却要孤独而终？

“你别说了，我现在心如刀割！”我求他不要再讲了，“你知道我下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吗？我背叛了自己的良心，你知道吗？我是为彩璐好，你应该理解我，支持我才对……”我抱住脑袋，蜷缩在墙角，我要坚定自己，不能让军威的这几句话把我吓唬住了，我是在为彩璐着想，她必须离开我！

“放屁！”军威打断了我的话，“我如果支持你，我就跟你一样狼心狗肺了！”他把烟盒砸向我，不屑道：“我就搞不明白你怎么变这样了？！”走到彩璐的房门前，使劲敲击，道：“彩璐，是我，军威！”

门根本没有锁，被军威敲开了，发出“咯吱”的旋转响声。

军威进了房间，重重地把门摔上。我体味着军威的话，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从来没有给彩璐过过生日，也许想起了，却又忘了。更多的，我是在向彩璐索取。

我不配，确实不配！

我扭头就跑，跑回宿舍。机场跑道上的热浪侵袭着我，我不敢有半点停留，竭尽全力向前冲刺，眼泪挥洒在跑道上，马上干了。我试图忘掉彩璐，可是，大脑中全是她感动我的情结。

跑到宿舍，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我把被子蒙在脑袋上，放声大哭，嚎啕……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宣泄我内心的抑郁和愧疚！

晚上十一点，军威准时回到大队，他爬到我的床上，把我往墙边挤，力量很大，我的骨头蹭到墙上，皮肉生疼却不敢吱声。我知道他为我的武断生气。但是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跟彩璐的这段感情大势已去。我现在连询问他和彩璐一个晚上都聊了些什么、彩璐现在的心情如何的勇气都没有了。

确切的说，我没有了资格。

不久，军威便响起了轻微的呼声，他应该睡得很香甜。我却睡不着，想翻动一下身子，却被他挤得死死的……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我实在挂念彩璐现在的心情，却不敢给她发一条信息，甚至不敢打开手机看她的照片。我怕自己克制不住，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和牵挂。

当我闭上眼睛，她的音容笑貌便时刻浮现在眼前……这一夜我失眠了。

为了彩璐，为了忘掉她，我失眠了！她的美丽、她的好更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更加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