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通阁。
正午刚过,兰才人正困倦,忽听得一女子清脆的声音道:“兰妹妹可在?”
她精神一振,定是佳婉仪!
转眼间,来人便花蝴蝶似的袅袅婷婷地飞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忙迎了上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拉过了佳婉仪的手,道:“婉仪姐姐大驾光临,我这云通阁可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怎么说的,姐妹之间本就该多走动着些,也说说话,才是宫闱祥和嘛!”佳婉仪笑道。
“姐姐说的是。但我这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可别闷了姐姐才好。”
“倒也是。”佳婉仪四处张望,“妹妹宫中可真是人丁稀少了些。内务府是怎么当的差,只派这么几人伺候,欺负妹妹脾气好不成?”
“不关他们的事。我向来不喜欢人太多,如今又因圣上恩宠,还是不要太张扬的好。”兰才人颇有些委屈。
佳婉仪心中叹道,自己怎会不明白。想当初,自己不也和她一样,俾女出身,被宠幸了之后不久便被封为常在。那时住在长宁宫中,伺候自己的没有几个人,都是原先和自己一样的宫女,嫉恨她麻雀上枝头,整日冷言冷语不绝于耳。她那时也软弱,不敢出头,就那样任她们欺负了一段时日。
于是她柔声道:“这与张扬无关。得宠的宫嫔,宫里面只有这么几个人,传出去也损了皇上和皇后的颜面。妹妹要是答应,待我禀明了皇后娘娘,就从长宁宫中挑几个得力的,派给妹妹。”
“多谢姐姐,可兰汐实在不敢受这等大恩。”兰才人笑的很勉强,怕是担心长宁宫的奴才们更是趾高气扬,不把她放在眼里。
“有什么不敢受的?几个奴才罢了。”佳婉仪顺便敲打她,“姐姐也多个嘴,怎么说妹妹也是做了小主的人了,对这班奴才不要太过忍让,都由着他们放肆不是要翻了天了?”
“谢姐姐教诲。可是……”
“莫要可是可是的了,收下便是。妹妹放心,长宁宫的人绝不敢以下犯上。”佳婉仪道。
“如此可真要谢谢姐姐了。”
二人一起说说笑笑的进了正殿。见兰才人殷勤,佳婉仪也不客气,大着胆子拉着兰才人到处摸摸看看。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摆在一旁的琴。虽然其他嫔妃中也有通音律的,故琴在宫中也常见,可这把琴却分明不同寻常。于是她的脚步慢慢停住,指着琴问道:“这琴可是妹妹的?”
这话明知故问,放在她宫中的,自然是她的!
兰才人也不计较,答道:“正是。皇上喜欢听我抚琴歌唱,故派人从宫外找来了这稀罕物。这琴作工极精,不但看着名贵异常,音质也不同寻常的清亮高亢,丝竹金石,五声诡韵,可是奇妙的紧呢。”
佳婉仪笑道;“说也巧了,家父也是此道中人,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对琴懂了不少。虽因少些天资,不能像妹妹似的奏出天籁之音,但家伙的好坏是懂得的。真有这等罕物,让姐姐玩玩可好?”
兰才人道:“我的不就是姐姐的,姐姐喜欢,便可随意。”
佳婉仪不再看她,只默默伸出手去,护甲轻轻划过琴帮、琴弦、甚至琴座,手指也似无意的拂过每一处。像这般细细地划过一遍后,又用双手拨了几下弦,琴声即刻响起,较一般的琴的确是悠远清长的多,回味十足,有那未成曲调先有情之韵。佳婉仪皱起了眉头,这弦……
“小主请用茶。”
佳婉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回来,抬起头来,只见面前是一个清秀宫女,年纪二十左右,眼睛圆圆的,黑珠子一样的瞳孔,红唇饱满而翘,身材修长,手中正端着一杯茶,朝自己献了过来。
她连忙将茶接了过来,抿了一口,仍皱眉看着那宫女。刚才进来时可待了一会子,却没见有宫女来奉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兰才人见她不悦,忙转过头来训斥道:“怎么这般没规矩,没见扰了佳小主么?还不快跪下求小主原谅。”
那宫女却好象早就料到了似的,也不惊慌,只施施跪下,微微地低了头,声音却是谦卑无比,道:“奴婢无礼,求佳小主恕罪。”
佳婉仪这才回过身来,忙换上了微笑,道:“哪是你的错,是我让这琴迷住了。快起来。”说罢,又喝了口茶,眼睛却仍盯着她,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雨溪,是云通阁的掌事宫女。”
佳婉仪挑起秀眉,端详着她。她的相貌算不得很美,并不强过一般的宫女,但神态却大是不同。一般的宫女无不低眉顺目,阿谀奉承,她却不同,那眼神里颇有种自信坚定的风韵,举手投足间也是有心计有成算的样子,不是个寻常女子。
“看起来有些眼熟,你从前可是伺候太皇太后的?”
“回小主的话,奴婢前年担任长春宫的教习姑姑。去年未选秀,奴婢便被调去了御书房。前不久,内务府指了奴婢来侍奉兰小主。”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你说话办事伶俐的很,”佳婉仪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接着说,“可要好生伺候你家小主,不然的话,皇后娘娘饶不了你。”
雨溪一凛,然并未退缩,仍抬头直视着佳婉仪道:“尽心尽力伺候小主,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还请婉仪小主和皇后娘娘放心。”
佳婉仪微微一笑,玉手看似轻轻一拍雨溪的肩膀,却使了千钧的力。雨溪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却不敢动一下,还直直的跪着。
佳婉仪道;“那可要看你的表现了。”说罢,转头又拉住了兰才人,道:“听说前日皇上赏了海棠,可是在后园里?”
兰才人对她这样迅速转换话题似是不解,然而仍傻乎乎地答道:“正是,姐姐想去瞧吗?这些日子花开的可好呢。”
景澜宫。
皇后正生着气,佳婉仪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抬眼见是她,便道:“纤玉你快来这儿坐,霁月,上茶。”
“娘娘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佳婉仪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后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个路昭容,那日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表了忠心之后,又跑到了皇上那里献媚。”
自从昨晚安琪回来说皇上翻了路昭容的牌子后,她就明白了。
皇后气极反笑,道:“皇上今晨便下旨许她与帝后一同列席选秀,连东西都赐了下去。也是我疏忽,竟让她钻了空子。这下可好,本宫自然是不能抗旨了。”
佳婉仪静静地听着,寻了个空,讨好地说道:“娘娘息怒。那路昭容即便去了,做决定的也是您和圣上,她一个小小的昭容又怎么说的上话。”
皇后听了,心里受用,然还是愤愤地说:“皇上昨晚也留在了毓琛宫。向来也是她受宠些……”
“娘娘可别忘了,若皇上真如此爱重她,前些日子又怎会专宠兰才人而冷落了她那么长时间?”
“也是。”还有个兰才人,皇后叹了口气,“这才真是一患未除,一患又起,这兰才人也是扎眼。”
佳婉仪忙不迭地接口道:“娘娘不必担心。那路昭容和兰才人是秋后的蚂蚱,不会威胁到娘娘。”说这话时口气甚是阴毒。
皇后意味深长地定睛看向她:“婉仪聪慧,知道本宫的心。她们二人的命该绝,也怪不得我。”
“娘娘……”
“婉仪懂得择树而栖,是个聪明人,本宫也直说了吧。还记得,你那日对我说的话吗?”
佳婉仪一凛,道:“纤玉沐娘娘恩泽,才有今日。若娘娘有用的着纤玉的地方,纤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很好。”皇后笑的古怪,“你的机会来了。”
毓琛宫。
路昭容正看着芳鸟司掌事太监康远碌呈上来的名册和画像。
康远碌是她在芳鸟司中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从唐朝开始,便有专门的机构为皇帝挑选嫔妃婢女以充掖后庭。选秀正是芳鸟司的分内事。因此,有个用的着的人是相当重要的。这康远碌是犯过大罪的人,当时若不是路昭容从中斡旋,他怕是早已小命不保。有了他的把柄,要央他说话办事就容易得多。
草草一掠眼,路昭容不由叹服今年秀女藏龙卧虎,相貌艳绝者甚多。
“这些便是初筛上来的三十名秀女吗?”
“正是。”
“天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些姑娘们也都出落的水灵秀气。”
“圣上鸿福齐天。”
“候选的秀女要暂时居住的长春宫,本宫前些日子去看了,只派了侍女和内监各八名如何够用?打扫了半月也不成个规整样子,要是圣上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吗?”
“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叫勤义院和内务府再添人手。”
“另外,前年的那班教习太监有几个不中用的,势利的很,富贵人家的小主就阿谀奉承,身份稍低的小主就不理不踩,私通钱财之事也时有发生。今年本宫奉了帝后的令,亲主选秀一事,若再出现这些不干净的奴才,也难复主上的命令。”
“是,奴才一定严加监管。昭容娘娘,还有一事……”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事便说。”
“前年的教习姑姑,名唤雨溪的,刚被内务府派去云通阁伺候兰才人小主。新来的教习姑姑甚是不如,奴才看了都不成个模样,想是更不会入昭容娘娘的眼。奴才本想选了新的来替,成了再报会娘娘一声。可皇后娘娘听说后亲自指了她宫里的侍女采月,因此……”
路昭容听了并未答话,但明显留了心。她缓缓地向贵妃榻的靠背上靠了下去,纤纤玉指无意地摆弄着垂到腰际的蜜腊朝珠,一双美目也只盯着自己的手,似在沉思的样子。
康远碌心道不妙。路昭容和皇后之间勾心斗角,水火不容。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奴才也只得小心周全,明哲保身,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这些主子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在选秀中,教习姑姑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唯有这个人能在第一时间了解秀女们各自的容貌、资质、脾气禀性。如今皇后派了自己的心腹为教习姑姑,摆明了是要先路昭容一步了解新人。路昭容自然是万万不会乐意的。可他有把柄在她手上,若她向他施压,也是不能拒绝的。
路昭容心里自是恼怒异常,但并未发火,只是换了冷冷的口气道:“这等小事也去烦劳皇后娘娘,康公公真真是忠心。”
康远碌只觉额上冷汗涔涔,声音颤抖着道:“这……娘娘明察,奴才并不敢惊了皇后娘娘凤驾……奴才也疏忽了,不知是手下哪个多嘴的……”
路昭容瞧着他伏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辩解,心下生厌,打断他道:“总归是你疏忽,是吗?康公公,本宫瞧着你也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是疏忽不得的,你不会不知道。就比如说去年你疏忽的那等事,可是要本宫再翻出来念叨吗?”她越说越气,索性将手边的茶碗打翻在地。
只听得响亮的一声,茶碗登时碎成四半。康远碌更是吓的屁滚尿流。旁边站着的侍女秋涵看了也是着恼,眼瞧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便向前迈了一步,大声道:“康公公,我家主子待你不薄,你怎么胳膊肘却向了外拐?还不回去寻个由头把那采月换掉,不然有你好看的!”
康远碌只得点头,心下却暗暗叫苦,这可如何是好?
秋涵见他仍哭丧着脸,便又喝一声道:“还不快滚!巴巴的要气死主子不成!”
康远碌一边谢着恩一边转身欲逃,路昭容却又将他叫住了。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却见她精美圆润如雕像一般的脸上怒容全消,倒是含了一分优雅的笑意,心中更是惊惧万分。
“诚如本宫所说,公公是个明白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世上,总是盼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或至少安然寿终的,本宫相信公公亦不例外。宫里的人就更是如此,迎高踩低虽做不得,但也要有双慧眼,分的清荣损,想想有朝一日,谁是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公公想必听的懂。
“奴才谢谢娘娘教诲。”
“若听得懂,本宫下面让你办的事,你要好好记下,若是再出了差错,可不要怪本宫不义了。”
“奴才遵旨。”
路昭容低下头去,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本宫要你留着采月,善待于她,她要说什么让她说,她要做什么帮她做,不能有半分逆了她,但不要太过分,太声张。”
康远碌和秋涵闻言都是大惊。
“娘娘……”
“还有,皇后必会问你本宫对此事的反应,你要告诉她本宫大发脾气,威胁你若不换掉采月就降罪于你,你还要告诉她你如何拼死保全了她的旨意。听明白了吗?”
“奴才遵旨。”
路昭容笑笑,道:“这些名册和画像就先放在这里,本宫慢慢再看,康公公贵人事多,也不留公公了。有什么事再来回报便是。”
康远碌退了出去。
秋涵望着他走远了,才恨恨地对路昭容道:“这康远碌鬼的很,忠奸不明的,难保不是毓琛宫一个样,景澜宫一个样。这样一个两面讨好的人,娘娘怎可放心?”
路昭容哼了一声,冷笑道:“宫中多半都是这样的人,也正是这样见利忘义的人,反而好操纵。若是那正直忠心的,倒是更难办。”
秋涵道:“这倒也是。若都像前两日那个……可费了我们不少心思。还好靠的住。”。
路昭容道:“她与康远碌不同。不过那步棋走的不知是对是错,只怪我当时不曾记起选秀这事,不然不会动了她,现下又被动了。”
秋涵马上道:“奴婢正不解,娘娘刚才为何教康远碌说那些话?”
路昭容道:“也不是没有反扑的机会,所以戏码必须做足。不仅如此,明日本宫还要去景澜宫大闹呢。不要再问了,本宫要静一静。”
秋涵退了出去。
路昭容平息了心情,才重新开始对照名册浏览起画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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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昭容骇了一惊,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盯着这幅画像。
不,不,这可不对,这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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