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草原。
西北望去,尘飞扬,草青黄。一片的好天好地,云碧相接,壮阔旷然。
李拓,然达琳与秀殷三人策马同行。风语,马嘶,莺燕相邀,鹏鹄展翅,一曲天成仙乐,碧霄回响。
秀殷虽在孕中,但御医一句“胎气甚稳”便让她名正言顺地出来游玩了。
马鞭一扬,她忙不迭地跑在了前面。李拓急着唤她,却只听到银铃般的娇笑,荡漾马前,因此只无奈地笑笑,留一只眼睛随时瞧着她。
然达琳与他一同落在了后面。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有些尴尬,低下头去。然达琳苦笑道:“仿佛我……任何时候都是多出来的一个,是么?”
李拓勒紧马缰,轻咳一声,缓缓开口。
“谢谢你。”他是衷心地感激着然达琳。
她浅然一笑。“你何必谢我?你怎么知道此刻我没有后悔救她?”
李拓沉默不语。他本不是擅言语的人,出言多半是错,干脆不说,任美人之情于意会中升华罢。
然达琳见状,辛酸慢上心头,却被一种释然徐徐吹散。
若终能与人心无芥蒂地相处,难道不好?
她大笑了。“早知道你这样,我还不如为了秀殷死在他们手上,好让你们愧疚一辈子!”
吟鞭东指,白马奔腾,快意驰骋,纵情无尽。黎明初现地平线,无垠天涯环绕左右,只听得那畅意徜徉于天地之间的笑声,如男儿般爽朗英气。红衣欲灼,丹心融赤诚,然达琳知道,从此她的心,终能无憾的四海为家。
玉牌事件想瞒过龙胤是不可能的。
兵至路府时,却只发现了一具冷冷的尸体,路丞相是畏罪自杀还是因玉牌而被叛党所杀?凝云自是相信爹的,那么便是她的错,是她让叛党知道了玉牌,爹才因此而死。
毒药事件想瞒过龙胤更是不可能的。
凝云纵是不知者无罪,然若没有她对婉依如今看来有些盲目的信任,这事本也不该发生。
彻查举国展开,所谓风声鹤唳,虽不见硝烟或血腥,却同样严酷。
不久前,后宫的一场劫变,已让凝云与路家落下了无数猜忌。如今,猜忌竟成真,暗日一轮终爬至头顶,笼罩无光。凝云夜夜寝中被梦惊醒,睡起莞然舒颜,却是令人令己不寒而栗的冷笑,痛也绵绵,恨也绵绵,凝眸冰封,素心寒峭,不语愁上眉,却恐被君知。
毓琛宫。
无论有几人信她,几人不信她,毓琛宫的人是决计不会对她有半点怀疑的。秋涵整日忧心忡忡,有时竟行踪无定,凝云知道,她是在时刻关注着纳兰婉依的情形。
人人心中希望婉依道出的话,能打开毓琛宫诅咒一般的封印。
但于凝云,婉依的话似乎已不重要了。
犹记彼时宫变时,龙胤的信任,几乎是支撑她走过那一片劫难的唯一支柱。
如今,他的信任,却只带来她愈发深重的自责与苦痛。
于是,思念亦是苦,相见亦是苦,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下去,如何面对他的爱,甚至……如何面对可能的真相。
魔由心生,当她闭上双眼,已不再是单纯的黑暗,疑念幻化成灾,几乎将她淹没。
她几乎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不见任何人,然达琳也罢,溥畅也罢。即使是和风细雨,她也怕会震落自己心头上最后一丝自尊。
幸而是知心的挚友,因此无论是然达琳,还是溥畅,都深知这可解芳心之铃的人是谁。
那是平叛后的第八日。
凝云独倚小窗,暮秋最后一场雨,舒降黄昏人间,芭蕉哔哔,菊洒蕴芬。美人柔桡轻曼,弹罢一曲幽然锦瑟,长叹半晌,轻抚云髻,明眸冷然莞尔,娟眉痴怨微睇,已是她几日不散的容颜。
秋涵虽知她此刻想要独处,却忍不住担忧,留在近旁瞧着。
眼见这副万般美好的佳人秋夜抚琴图,她只觉一瞬梦回,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彼时凝云初入宫,十四五的豆蔻年华,却既无其余女孩子的新鲜好奇,亦无娇羞胆怯,举手投足间贵气凛然,成熟脱尘。
她初时被分来毓琛宫照顾,见了当时的路嫔第一面,便笑对其余宫人道:“这位小主第一眼瞧便不是个一般的,我倒直觉得自己比起她来,虚长了许多年的岁数呢!”
第一夜侍寝前,本该是少女最紧张的时刻,然而她依依临窗坐下,一曲丝弦酹流光,沉静平和,仿佛纤指下的灵秀流淌便可排解心中所有忐忑。
秋涵只道自己照顾了这女孩子六年,却从不真正知道她的心。
哪里是不怕?哪里是不苦?
只是她的苦,她的怕,全部陷在了那颗不?复不语的清高心中,只愿自己承担。
秋涵抹了抹眼,回转身去,却险些撞上龙胤。
也不知他在这里瞧了多久。
“皇上……”
龙胤举手止住她,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凝云的身影,眉间揉与浓重情意。但如同白璧之痕,美玉之瑕,如今熔融的一点杂质,实是谁也怪不得他。
秋涵的声音许大了些,殿内似乎听到了,蜡烛立即被吹熄,再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忙噤声。龙胤朝她点点头,她便退下了,仍是一步几回头,生怕殿内出了什么事。
龙胤推开房门,却见殿内空无一人。
窗半启,琴空歇,绣屏幽兰几枝,院中雨声数点。她,片刻前仍在的,却瞬时不见了踪影。
他轻声唤了几句云儿,心中也知若她有意躲避,是定然不会出来见的。
他知道她在哪里。
果然,没绕几番,他便找到了她,内殿屏风后,一弧纤弱侧影在目,娇首微倚素织。
犹记苏州,他终是找到她时,心中那种忽然充实柔软了的感受。那是真真正正的寻遍万里山河,然而如今,仅仅几步之遥,只要找到了她,他心中仍是温暖的。
“躲什么呢?云儿……朕会找到你的,终究会,每一次都会。”
凝云浅笑。“并非如此简单呢。纵然你每一次都会找到我,下一次,我还是会离开,或是远,或是近,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或是人离开,或是心离开。纵然你会放下其他,一次次来找。那么……总有一次,你倦了,我也倦了。人的一辈子,帝王的一辈子,从不该只关于分分合合的儿女情长。”
龙胤苦笑,隔着屏风,伸出手去轻抚她的细肩,被她躲开。
肃然凝起他清俊眉间。“云儿……朕要告诉你一件事。身为帝王,早便不该有可称成痴的感情。从今日起,朕再不会纵容自己为了一个人,几次三番的恣肆自己的感情。”
凝云咬了唇,不让他听到自己落泪的声音。
“因此……朕要你恣肆的活着,朕要你实现我们或许再不能炽烈的情感,朕要你从此是这座皇宫中,最最幸福快乐的人。从此,你是朕的单纯,你是朕的欢乐,你是朕的任性……可以吗?”
心底一句惊叹,升华成至暖的感动。
寒靥破冰,心无声碎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娇柔玉体轻轻顺屏风滑下。龙胤瞧着她坐在地上,细臂拢膝,背脊挺直。
于是他也坐下,有些希望她能依过来。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半晌沉默。
“云儿……做朕的皇后吧。”
凝云怔了一下,泪再次潸然。梦魇袭上心头,她一寸寸将思绪剖开,重回那夜的惊心动魄。
“皇上何出此言呢……劫变当夜,贵嫔开宫门,婕妤护皇子,而臣妾尚是……待罪之身,怎有资格……”
“连你也不相信你自己的父亲么?”
凝云垂首不语。她相信,只是她相信,又有何用?
龙胤缓缓站起身来。“路相的清白,朕始终信。若他是中毒而死,或遇刺身亡,那么玉牌便是叛党强抢,不应怪罪他。只待结果出来,就再不会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
凝云轻轻启唇。“那么……我呢?和田玉盏中的毒药……我难道无罪吗?”
“朕自会让纳兰婉依开口的。”他坚定道。
话凝唇畔,降下心头,她知道再不需她多言什么,然而,仍是情不能堪。
“皇上去瞧瞧贵嫔妹妹罢。失子之痛……此刻她是最需要皇上安慰的。”
他注视她许久,终是转身离去。
凝云甚至未回头瞧他一眼,只仍坐着。良久,才觉地板的寒气漫漫渗入她体内,心中。纤纤响动,她知是秋涵进来了。
“秋涵……你听到了么?他竟要我做他的皇后呢……在如此的时候。”
秋涵轻轻将她扶起,温声道:“皇上他……终是觉出对主子的保护太少了罢。”
凝云伸出一只纤手,轻搭在她臂上,只觉又是一阵绵软无力,心神交瘁。这皇后之位,任如何说,也不是保护吧。
“我想出去走走。”
信宜馆。
芳贵嫔向来身体康健,怀孕后虽有胎气不稳的时候,也从未真正引起御医们的紧张。
如今流产,人人只当她仍年轻,这一个没了以后还会再有。
然而,诊察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骇了。
那一夜的兵马刀剑,腥风血雨,竟从此剥夺了她做一个母亲的权利。
林若熙再不能生育了。
龙胤得知后也是震惊,责令御医们尽可能细心调理。
若熙从不作苦于人前,只将心中唯一柔软的地方留给龙胤,其余时候便同往常一样,灼灼丹眸中不含一丝悲戚,铮然一身,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值得。溥畅与她从不亲厚,然而她失子后,却是溥畅来瞧的最多。
暮秋浮霜渐洗了玉阶凉影,夕阳抹抹流澜,环绕楼台,端的欣然凝雅。在这深宫中,似乎无论如何的脱颖,到最后都是会融于片织金碧,再无本身张扬的。
若熙与溥畅共倚栏畔,眺望黄昏的天边。若熙湘赤一身的曳然,举目送去白鹭一行,靥露华韵。溥畅默默观视着她,目光越发怜惜,然而此时此刻,哪怕流露一丝怜悯都会冲垮若熙的所有坚强。
溥畅向来是不喜若熙为人的。
然而叛变那夜,她竟冒着生命危险,冲破敌围,助解急困,不可不说是值得任何人珍惜的丹心一片。
“婕妤妹妹何必一直陪着我呢?”若熙轻扬唇角,并不瞧溥畅一眼。
“贵嫔姐姐不需要人陪么?”溥畅浅然静笑,话语越发温意盎然。
“需要的人……怕不是你。”话落,若熙有些发窘。她不知这何溥畅哪来的神力,在她面前,竟连她林若熙这样不认输的人都会不经意地吐露些个真心话。
溥畅秋波微转,便知她说的是何人了。
若熙冷笑一声,并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妹妹真真是忠心呢!知道皇上此刻……顾不到我,所以干脆替他来顾,让他安心待在毓琛宫,是么?”
溥畅秀眉一蹙,随即便舒展了。
“姐姐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真是有几分意思的。”她心里终究可怜凝云多些。
若熙见她不否认,又是诧异。
信宜馆内监的声音适时响起,尖尖细细。“皇上驾到!”
两人一惊,提裙下楼。若熙的身子还不好,然而步伐极快。
龙胤背手立在正殿,俊面如寒冰一般冻着。
若熙和溥畅相对一觑,各自懂了,然而心情各异。若熙咬了娇唇,丹眸登时含怒,水袖一甩,屈膝见礼,便倔强地立在了不远处。
溥畅颦起一双浮翠眉,十根纤指攥在胸前,急急上前问道:“皇上……贤妃姐姐她好些了吗?”
龙胤冷叹一声,并不理睬。
溥畅心急,也不知他是气还是痛,又不敢再问,只得道:“那……皇上容臣妾告退。”
龙胤点点头,知她是要去毓琛宫。
若熙眯眼斜睨着溥畅离去的身影,半晌,才忍不住偷看了龙胤一眼。
怎么,在她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才来看我么?
瞧着他又叹了口气,眉宇间略有舒缓,转头走近她几步,关切问道:“身体好些了吗?朕瞧着气色还是有些苍白,要多休息才是。”
虽是关心,却显寻常客套。
她知道,在毓琛宫中,他定不是这样说话的。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正思量,却见小长子来报了。
“启禀皇上……”小长子似有些犹豫,瞟瞟若熙,不知该不该开口。
若熙倒也识相,微微低头道:“皇上恕罪,臣妾有些乏了,可否……”
“去吧。”龙胤简短答道。
若熙一怔,抬头去看他。
他明显知道小长子要说什么的,怎么脸色变的这样快?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竟不待他回圣泽宫,直接报到信宜馆来了?
见他已铁青冷冽的脸色,她又是一股无名的狐疑涌起。
似乎……不妙呢。
待若熙的身影幽幽消失在飞花屏风后了,龙胤才叫小长子接上上面的话。
“请皇上回锦阳殿罢。陈大人正在候着呢……路丞相的死因,已有结果了。”小长子是自小跟着龙胤的人,自知龙胤此刻是等不得到锦阳殿才有结果的,因此只哭丧了脸,戚然道:“奴才也是没想到……怕是谁也想不到……路相……竟真是自杀的。”
寒秋冷风扫堂而过,碎成冰棱,竟像粒粒带尖,刺的人生疼。
上林苑。
头顶的天空三度碎裂,雨将倾,风已稠,娇花飘摇,池影散乱。
凝云身着一袭水蓝珠翠云纹鱼尾曲裾,绣的幽兰出雪。她夹紧披肩,只道前几日还是轻寒的可人天,如今冬季脚步愈近,天气也愈发寒的彻骨了。
轻轻在福香亭内坐下,坐看风雨起,卷了残阳最后一抹温光。她笑叹,如此的景象也不知看了多少,再如何的波澜,她也该宠辱不惊了吧。
要是此时……有人能陪便好了……
耳畔的明月铛叮咚响动,竟也是狂风奏出的嘉华乐章。
双眼渐渐朦胧了,她忽然那么想念路府,想念爹,想念先生,想念年幼时的点点滴滴。
低头拭泪,再次抬头,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隐约印入目中。她轻轻坐直,细肘抵在了冰冷的石桌上,纤手托腮,一双静眸默然注视。
纷乱雨幕中,她纵是看不清他,也看的清他手中的水晶凤池。
水织成的珠帘遮挡了一切外物。亭中,终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在宫中?”她诧异道。以龙晟如今的身份,怎么能如此自由的出入宫中?
“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不记得了么……你还欠我一盘棋未下完呢。”龙晟笑道。
“那是个笑话。”她冷然道。提起三番棋,便不能不想到任芙。想到任芙,又是在她心中划了狠狠一道。
原来让她引狼入室的人,不只婉依一个。
她惨然一笑。“任芙,是我的错,婉依,是我的错,玉牌,也是我的错。你瞧我竟犯下多少错?”
“不要责怪自己了。我的错……大于你的。”
凝云瞧瞧他。叛变那夜,他亲手杀了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她对此事亦有知闻。瞧他平素的毅目现在揉了些青晕憔悴,便也知他心中的苦了。
她隐隐不忍,劝道:“恩怨多是天意,但善恶自在人心。五年前的事……当时也只能是那样做,五年中的事,也是为大局着想。有人偏偏因此邪了心性,不是你的错。”
龙晟一惊,思绪恍然梦回。
八年前,满夜空的孔明灯,那个不相信神明的女孩,忧然道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那个女孩如今长大了,越发倾城倾国,越发冰雪聪明,然而,眉间凝的忧伤,似乎是一点也没有变过。
他笑了。
“小姑娘……还是许个愿吧。”
小姑娘?凝云一怔。记忆似有片刻闪回,然追溯了许久,仍不能找到完整的轮廓。
他笑笑,眼中登时溢满了深情。当时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如今,我如何能再次看着你永失自由?
“那盘棋是他替你下完的,本不该算。因此,你还欠我一盘棋。”
她愕然。事到如今,他还念着那个荒唐的一世之约不成?
“不过一盘棋罢了。哪来那么多犹豫?”他笑道,修指夹起一粒黑子,落于盘中,瓷晶相碰,声音清脆。
她思绪一瞬萧散,竟有些莫名的星点希望在跃出心中的隐霾,转瞬即逝。
纤指轻动,捻起一粒白子,落下凤池。
雨下的越发大了,冰晶夹杂其中,打在雕栏玉柱上,玲珑作响。
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爱极了她那皙手托兰腮的娴静柔影。香息渐迷蒙了水晶的方格,他使出一手策流后,她陷入了长考。
天色逐渐暗淡起来,还不到夜晚,然而乌云层积,埋葬了满天的流晖。大雨倾盆许久,水流成千道百行,如同汇集了人间所有悲泪,怆然流淌。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霆轰隆爆开于九霄之上。
天地之间刹那光亮,转眼又是黑暗一片。
凝云的手指微微一颤,棋子落下,本就溜滑的东西,撞在棋盘上,滑落在石子地上。
“够了。”她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干涩。“够了,我要回去。”
雷声再次自远空响起,她战栗了一下,心砰砰跳着,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亦站起身来,挡在她面前。
“我并没打算让你回去。”他眼中写满了万分的坚持。
“你……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亦是坚持。“无论是什么凶险,自我回宫那日,就决定了要面对。你知道吗?他说……他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呢。我爹是清白的,他是被叛党杀害的,我信他,我信他!”
她不要离开龙胤,死也不要!
“让开!”
龙晟惊诧了。他只得看着凝云奔入雨中,奔向那个她死也不要离开的人。他苦笑了,实是他的命啊,八年前,他让那只孔明灯飞离;一年前,他让她回到了紫禁城。
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次机会可以让他浪费呢?
她看到了他,方才闪电划过天际那一刹那,世间一息光明,她看到了他。
裙角渐带满了泥泞,衣衫已经透湿,她仍跑着,直到他终于听到了她呼唤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她便扑入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
雨声响彻身边,她不得不费力提高了嗓音。
“你为什么要转身走开?是你叫他来的吗?是你叫他来带走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爹的吗?你怎么可以把我推给别人?你怎么可以……”她泣不成声,只是捶打着他的胸膛。
他紧紧地将她拥着,试图为她遮挡着如刀剑般下落的雨丝。
只是……不说一句话。
她惊恐抬头。他为什么不看她的眼睛?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
“我不要离开你!不论发生了什么。”
如云乌发已被大雨冲的散乱,钗碧脱落,妆容不再,她的面颊冰冷苍白,血色尽无。眼见她娇躯如滂沱中折翼的雨燕一般单薄,他如何不心疼?
然而,方才锦阳殿中,惊也惊过了,怒也怒过了,疑也疑过了,如今他如何能面对她?
不,不,不能在此刻……
“云儿……我们回宫再说。”他简短答道,仍让她依偎在怀中。
毓琛宫。
秋涵伺候着凝云更了衣,宵碧浅蓝绡,紫纺流云,侧带流苏柔坠,朴素洁雅。头发重又绾了髻,秋涵为她梳着头,双手有些颤抖,不过是簪上一枝琉璃珠玉簪,竟几乎弄乱了她的发髻。
凝云不能佯装不知。
淡然一笑,她心道,看来,头顶的天空又是摇摇欲坠了。
老天爷的戏码,倒真是玩不出花样呢。
“他也不肯说,你也不肯说,都是要我急死才甘心么?”
秋涵落泪了。“主子……皇上他是信你的,不管路丞相如何,他是信你的……”
凝云猛地站起,握住秋涵双肩。
“查出了么?我爹……他是被叛党杀害的对不对?秋涵……你说,是不是?”此刻她一双水眸浮影风掠,浪泓翻涌,写满了惊恐和迷疑。秋涵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她越发狂乱了,喉中含着一声尖叫,却不能叫出来。
龙胤那样可怕的眼神,他看到龙晟拦住她竟会转身走开,他那样地抱着她,却不看她的眼睛,难道……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她甩开秋涵,疾步走到了外殿。
他仍然在那里,纹丝不动背对她站立着,衣衫也尽湿的。
不过几个时辰前,在那素织屏风后面,她也是背对着他的。如今,这样相似的情景令她心慌了。
“你……跟我说啊。”她无措地揉着十根纤指,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剜心裂骨的疼痛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他依旧沉默着,却不知这沉默咬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痛不欲生,却无法可想。
他长叹一声,声音冷硬。
“吩咐下人准备碗姜汤,方才淋了雨,你身子又一直弱着些……早些就寝吧。”
话未落地,她仍怔怔地立着,他却已离去了。
不知立了有多久,秋涵端来了一碗枣姜红糖,深色的浓浆,水气盘旋。
暖暖入口,甘甜舌尖,衬着丝丝辛辣,心头通体,却仍是冷的。
“秋涵……我还是冷呢。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她跌坐在地上,寒靥绽放,只让人一阵阵揪心。
秋涵抹抹眼角,转身入殿。再回来时,她身后跟着桃蕊,桃蕊怀中是个睡的香甜的婴孩儿。
凝云蓦然抬头,世?粉滑的细嫩小脸映入眼帘。静眸含波,她定定地看着儿子,心中风起云涌。
秋涵微微观察她神情,只愿襁褓中的儿子能给此刻心灰意冷的她些许力量和安慰。
“?儿……最近我竟问的少了,还乖么?”
桃蕊因笑道:“乖是乖,一天不见母妃也只安静的,不哭不闹,笑的也多,可人儿着呢!”
柔致微笑浮起凝云眉间,她伸手接过了世?。“哦?笑的多吗……是嬷嬷照顾的好。不见母妃也很安静……看来,?儿许也不需要我这个母妃的呢……”
桃蕊一怔,暗骂自己仍是说错了话,杏目忽闪了几番,不知说什么是好。
凝云见她发窘,温声笑道:“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知道的,爹也是我害的,他也是我害的,只愿……不要再害了?儿才好……”
话到后半,语息越发飘离无根,正似她此刻的心。
桃蕊止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下。“请主子不要这样自苦。皇上对主子的心,连奴婢都看的清清楚楚。路丞相反逆已证据确凿是不假,但主子是不知者不罪,怎能……”
凝云倏地站起,静眸含怒。
“怎么叫作我是‘不知者不罪’?那是我爹,父女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此生姓路,便不能与路家脱开关系!”
话甫落地,殿内霎时的安静,让每个人措手不及。
秋涵此时已回复冷定了。
“主子既是这样说,就更该放的下。如今……一切只看皇上的心,不是么?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其余的无从改变,那么还有什么放不下?”她定然一笑,“说到底……什么都不由己的时候,才更该洒脱。”
凝云定定瞧她许久,不再言语了。
就寝前,她小妹妹似的任秋涵牵至床头,朱红鸳鸯合huan的锦衾,在烛光下依旧暖光流彩。东窗有依枝,挂得疏星莹灿。乌啼清霜,当萧瑟换了清瑟,她竟不再敢有怨恨。心旌战栗,她轻抚青梅睡袍,瞧着秋涵吹熄了烛,幽幽一叹,闭目聆听,哀乐竟在心中处处,环绕不散。
就这样几日过去,梦中的寒冬,似真已至了。
凝云每日晨起梳洗罢,稍事妆容,便还如往日似的读书写字,对世?竟不十分关心。
龙胤自那日离开毓琛宫后,便再未来过一次。
她也越发沉默,不再与任何人交心,即便是秋涵这样亲近的人,也听不到她半分念想。
秋涵不敢多问什么,只替她时时留意着前朝后宫的风吹草动。
叛变后不久时,龙胤曾有过立凝云为后的念头,现在无疑是不可能了。那么其他嫔妃中,芳贵嫔本是呼声最高的,有相貌,有家世,还曾有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更在那夜立功。
然而,她再不能生育。已注定无子嗣的嫔妃,如何能当后位?
因此若只论功晋封,昔日凝云晋妃后空下许久的从二品昭容之位,本可授于她。然而龙胤并未准许,下诏晋她为昭仪,与昭容同为从二品。
溥畅亦于是夜有功,于是晋封为晴贵嫔,兼替如今不能参与后宫诸事的路贤妃筹备选秀事宜。
余下的诸嫔妃,有资历,又有子嗣的便只有一个洛妃。
洛妃出身称不上非常显赫,但亦是朝中大员,且她平素贤良克己,淑德合时,更生有皇长子世琰。论起如今后宫各人之势来,她是后位的最佳人选。
然而龙胤不肯应允,也是没办法的事。
立于风口浪尖的还有一人,纳兰婉依。知她真实身份的人,宫中并没有几个。众人只知龙胤命御医要救活她,然而御医们对她目前的状况束手无策,个个只道,从未见过人处于这样的飘离,呼吸尚存,魂却似早已湮灭。
要她醒来,也不知还要多久。
后宫中自不乏喜传闲话的口舌,因此想得知目前的局面,不需费事。
但前朝究竟发生着什么,任秋涵有再大能耐,也是无法知道了。
她只隐隐觉得,宫中的风平浪静不过是有意粉饰的安宁,而凝云的平和淡定,也正蕴育着惊涛拍岸般的爆发。
多少年后,当她忆起如今的一切,不过又是一声叹息――无数错过,便织成过错;苍茫之中被生生割断的炽情,竟在污浊混沌中,幻化出了如此华美却又转瞬的一抹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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