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前密谋
专列停下,五个车厢门同时打开,吴佩孚第一个出现在中间专列门口。也不知是慑于他吴某人的淫威呢,还是过度的紧张后暂时失去了理智,吴佩孚的出现,月台之上文武百官竟没有一个人鼓掌欢迎的。他们有的挺着胸显示自己也是个大人物,有的仰着头似是满不在乎,有的则躬背伸颈猜神疑鬼,还有的竟微蹲着身子象是时刻得担心天要塌下来,姿态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个个都是金鱼眼,瞪得大大的,盯着这位十四省联军总司令。
透过众人这无法琢磨的目光看去,眼前的吴佩孚确实使人生畏。他,个头不高,却相当结实。高统棕色皮靴,后跟上黄金打制的宽厚马刺锃亮刺人眼目;毛料军服袖口上,衣领上镶着黄色衣边,宽而长的肩章上,周围镶着一寸来长的黄色穗子;高耸的军帽上,一尺来长的帅柱冲天而起,象征着大帅的权威、尊严、不可一世、无可匹敌。各式各样的勋章闪闪夺目。腰间挂一把特制的长柄指挥刀,此刀象牙柄,念丝流芳似的剑穗,精制刀鞘上饰有金泊、珐琅图案。洁白的手套,一手半握拳,一手握刀柄,颧骨高高的枣形脸,形高鼻梁,大而有神的眉眼,配上那黑黢的八字胡,给一种耀武扬威的神圣感。他立在车门口,昂首挺腹足足呆了十几秒钟,月台上有人“啪啪”拍了两下巴掌,这掌声象一口鸦片烟,使这几十号大人物过足了瘾,顿时精神百倍,理智神经拔动他们僵呆的大脑中枢气官,大帅驾到应鼓掌,这时月台上才如同熟油锅里浇了一勺水,“哗啦”炸开了。掌声使吴佩孚绽出一丝笑容,朝两边点下头算是回礼。随即笑容消失了,就在进站这一段时间,他那猎犬似的鼻子似是嗅到了一股不正常的气味,疑神的双目滴溜溜转着,他断定情况不正常。当他下车来到月台上时,冲着陈嘉谟问道,“陈师长,站上气氛不正常呀!”
陈嘉谟没想到会突然质问他,刹时脸红一阵白一阵,抬头掩饰地笑笑,一眼瞥见吴佩孚那直勾勾的、令人生畏的目光,顿时明白不讲实话就会引来灭顶之灾,只好将刚才发生的刺客事件敷衍了几句。为使主子放心,自己为脱身,便指着一边的秘书尤龙书和汉口缉查队长进一步向他表白道,“这是我的秘书,这是汉口缉查队长,我已命令他们,两个时辰内将凶手缉拿归案,不得有误!”
此话使吴佩孚怒发冲冠,这还了得,他身为十四省联军总司令,亲自率部南下指挥讨贼,刚到便给他一个下马威,还要他们这些大小头目干什么?熊包!瑟瑟抖动的手几次想拔刀发泄,对眼下的处境只好强忍住了。
陈嘉谟见吴佩孚铁青的脸上露出杀机,心里一阵狂跳,明白他会大动肝火,势必要人头落地。他是湖北督军,又是他的心腹嫡系二十五师师长,这件事的发生责任全在他头上,怕引火烧身便灵机一动,叫缉查队长再一次详细向吴佩孚报告发生的一切,你大帅要动干戈,目标就是缉查队长。
缉查队长嘴上无毛,不知陈嘉谟的歹毒用意,便眉飞色舞地向他如实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吴佩孚听后一抬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叫杀人。同车南下的八师师长刘玉春眼明手快,马上领会拔枪朝缉查队长射击,队长身中两弹倒地,翻扭着大呼“冤枉”。好心的尤秘书不知死活想上前说句什么,刘玉春手抬枪响,连击三发将尤秘书打死,杀气腾腾地拥着吴佩孚朝月台外走去。
站外,一辆豪华的轿式马车已等候多时,车后是十几匹高头大马。吴佩孚由蓝标扶着跨上轿式马车,又招呼陈嘉谟上车,在十几匹乘骑护卫下朝歆生路口驰去。
吴佩孚一行,马蹄得笃威风凛凛,风尘仆仆来到汉口北郊的查家墩。查家墩在京汉铁路的西北边,租界上的一条大马路从此地经过,直达汉口市内,京汉铁路也离此不远,交通方便,可进可退。因地处城郊,地势开阔又无干挠,是设主指挥所的好地方。此地是吴氏多次设防的老地方。今日南下来此安营扎寨,心情却不同往常。昔日是以大帅、常胜将军的显赫身份设营在此指挥全军;今日却是前方战败亲自携老本前来决一雌雄,胜败如何,如同赌局,要待来日才见分晓。这时的他,一方面要考虑战事;一方面还得为自己作个防万一的安排。将陈嘉谟叫来同乘一骑,一方面是想重用他,利用他在湖北的势力稳住阵脚,让他解除后方之忧一心对敌,另一方面,是想通过旁敲侧击探探虚实,以便私下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万一战败,他好体面的逃走,保住一点实力徐图再起。谁知上车之后,一向爱在他面前表白一切的陈嘉谟闲扯几句之后,再也不开口了。此刻吴佩孚的内心是空虚、复杂的。见他话戛然而止,这种感觉更是突出。想到退路,马上记起了夫人张佩兰在保定车站交待他办的事,斜着瞟陈嘉谟一眼,心里如同刀绞似的疼痛,没想到陈嘉谟今日也防东顾西了。原知这样,何必让他同乘一骑!要是把刘玉春叫在身边,这马蹄得笃的车上,就上司部下两人,岂不正好问烟土的事?嗨,曹操的过后计,晚矣!细想,他不敢多言语,也许是因战事心中不快吧。灵机一动,想到车站上发生的事,何不借以笼络一番?便信口问道,“站上挺身而出保护你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卑职的副官张志轩。黄安县人,大学毕业,为人诚实聪明。”
“哦――”吴佩孚挺胸而坐,指挥刀已摘下,当棍横竖在胸前,两手抱拳于刀柄上,那神态中夹杂着傲慢凌人的气势。听陈嘉谟介绍完张志轩,目视正前方,头稍稍往后仰,长长地“哦”了声,这个动作提醒陈嘉谟,大帅是赞尝的。并且要表白他的见解。少顷,果然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无人气,无本心,活着何用?患难之时,能倾力相助,真乃可贵可钦!”说完瞅瞅陈嘉谟,言下之意是你陈嘉谟应该领情。
“是呀!”他的话意陈嘉谟马上懂了,便顺着他的心意说道,“求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张志轩品德如此高尚,其原因全在总司令治军严格,言传身教。“其实此刻他心里是既怕又恼火。他畏吴佩孚,更恼火刘玉春。总司令示意杀人,本该他派人执行,你刘玉春刚到就动手杀人,杀了缉查队长还不够,又宰了他的尤秘书,岂不是当着众人面奚落他?未免欺人太甚!从此他对刘玉春怀仇于心了。
吴佩孚平日是不喜欢别人当面歌功颂德的,他认为部下当面恭维他是屈自他的淫威,怕他,那些话全是假的。最爱听的是背后对他歌功颂德,那才是真心说他好。刚才陈嘉谟无意中当面恭维他,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此言不慎,现在见他没有任何不悦之色,疑神疑鬼,八面玲珑的陈嘉谟,马上猜到这句家常问话,是心辕意马,必有所指。他要说什么呢?他不得不苦苦思索。
“大敌当前,武昌地处要塞,乃两军争夺之地,战情复杂,人更杂呀!陈师长,你看呢?
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把陈喜谟问住了,是何用意?连忙回答说,“是呀,是这个样子。”是个什么样子,“要塞”“战情复杂”,“人更杂”,是打算在武昌决一雌雄,还是怀疑内部有异党活动?这些都不可能。那么,是指什么呢?他不称职,这可不能怪他啊!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一抖,只觉头皮发麻,马车象要倒似地一个劲摇晃,一边正襟危坐的吴佩孚,此刻在他眼中显得特别高大,象庙里的四大金刚,顶天立地,主宰着人间的一切。他对这位大帅、总司令是既感激又害怕哦。他陈嘉谟由一个旅长升任二十五师师长,全得力于湖北督军肖耀南。去年一省之主肖跃南又以他的二十五师为基干对部队进行改编。二十五师第九十七团扩充为十七混成旅,余荫森任旅长;二十五师第一团扩充后改编为二十一混成旅,刘月亭任旅长;宋大霈的第三混成旅扩充为师,宋大霈任师长;刘佐龙的第四混成旅扩大编为第二师,刘佐龙任师长。年底,肖跃南突然暴死,在群雄争霸的大动荡关键时刻,是吴佩孚出面,提擢陈嘉谟为督军,稳住湖北局面,他才能有今日的权势和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所以,他得志起源于肖跃南;得势却全靠吴佩孚。如今北伐军已快兵临汀泗桥,总司令亲自南下督战,双方即将决战,稍有不慎直接关系到全局,他得特别谨慎小心。所以,听了他这半截话,心里不安,实非偏见。
“岘亭呀,我忘了告诉你。”陈嘉谟正挖空心思猜测,吴佩孕开口了,言语温和随便,象是对家人谈一件满有把握的小事。“南口的战事日见分晓冯玉祥这次输光罗!。
“嘿嘿。”吴佩孚侧头望望窗外,得意之中流露出不满,口气突然变了,“湖北的军政大事可是以你为主呀。北伐军人马不多,你可不能小看。仗,是一定要打赢,作为一个身负重任的督军,你得多留几手哟。”说着,突然侧头盯着他,想进一步说几句,话没言出口,侧头打个喷嚏,从军服袋里摸出个精制的鼻烟壶,吸足鼻烟闭目养神。这些举动虽然平常,细心的陈嘉谟却注意到了,他还有话想说,又不好言出口,为了掩盖窘态,有意打个喷嚏,吸鼻烟,闭目装自在。实则是心事重重有话不好言。他神经质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如今前方一败再败,总司令来了再战败的话,势必要追究责任,很可能他一到查家墩就要追究责任,那样的话会生出一些麻烦,不如赶在他动手之前,把前一段战事向他大致报告一下,免得吃眼前亏。正正身子鼓足勇气问道,“前方的情况,我想大致报告下。”吴佩孚闭着的双目未睁,轻轻的点下头以示允许。陈嘉谟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北伐军入湘之后,我即派宋大霈为总司令,带着一师和十七、二十一两个混成旅,我的二十五师四十九旅、五十旅各一个团的兵力,由五十旅旅长陆法率领日夜兼程开赴平江,浏阳一带,汇同赵恒惕部迎战北伐军。之后……由于用兵不当战败。五十旅旅长陆法自感有愧于总司令栽培,无脸回见湖北乡亲父老,自刎殉职。其残部退回湖北汀泗桥布防。”停停,见吴佩孚虽闭目不动,脸上的肌肉却象被蚊子叮了似的抽搐,可见内心的气愤和自愧!忙停止报忧,改为报喜说,“目前布防汀泗桥的兵力有宋大霈、董政国的退却之部万伍仟余人,编为两个旅。我于大前天从二十五师调一部分精兵火速赶往汀泗桥增援,两支队伍共两万五千余人。弹药充足,装备精良……”话到此,吴佩孚微睁眼瞟他一眼,流露出满意之色。陈嘉谟见他默认,心里平静了些。但是,他刚才言及要他这个湖北督军多作几手准备又是指什么呢?想到这点又皱起了眉头。人心隔肚皮,他哪里知道这位”一世枭雄“的大帅是为着战败给自己留退路呢?
车到查家墩,吴佩孚当即交待部下,下午召开军事会议,便闭门不见客,忙他的事去了。大敌当前,总司令办事雷厉风行,一到就召开军事会议,命令下达,众将令,各怀迂回曲折的心肠,无不提心吊胆,刮目视之。
吴佩孚稍事休息之后,便换上便服,带着贴身保镖蓝标和侍从邵龙邵虎,沿着球场马路往京汉铁路走去。
来到铁路上,沿着铁路往南走,直走到大智门车站前才停住。问部下,“这个站叫大智门?”
“是的。”邵虎毕恭毕敬回答。
“再往前走,就是我们下车的循礼门站。邵龙上前进一步解释。
吴佩孚反剪双手,睃他一眼,一声不吭又往前走。一会站住问邵龙。“从这里到循礼门站多远?
“嗯――大概半里吧。”
“嗯?”吴佩孚对他的回话不满意。一边的邵虎马上心神领会,总司令是统率大军的,一切讲究准确。对于别人回答的大概、可能、差不多之类的话是不高兴的。马上纠正说,“是的,半里地。”他的回答吴佩孚很满意,脸上绽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头微微往下倾斜点了下,一副长者风度,“好,说下去。”他的意思是想让他进一步说明,从大智门到查家墩有多远。他又不直接问,别人哪里猜得到呢,即邵虎只好笑笑了事。吴佩孚见他不讲了很不高兴,只好作罢。
他风尘仆仆刚到汉口,便急着出来闲逛,心里却是不闲的。刚才从循礼门车站坐车去查家墩时,在车上向陈嘉谟打听情况,为自己留后路没有于愿以偿之后,便打定主意到查家墩之后,亲自带上人出来看看,沿铁路查看一番,计算好从查家墩到大智门和循礼门的距离,途中可能会出现的麻烦,做到预先心中有数。一但败北,可以从循礼门或是大智门坐专列溜之大吉。刚才走了这一趟,大致说放心了。当他往回走时,举目眺望,脚下的铁路象天梯似的伸向那遥远的北方,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迈,左右是邵龙邵虎,身后是蓝标,谁都不言语。枕木一根根往后退去,邵龙邵虎不时踢石子的踢踏声,更使这位总司令烦躁的心情增添一层忧愁。走着走着忽然停住,昂首正视前方,远去的铁路触动了他的记忆的神经,往事越千年,这条京汉铁路曾给他留下过多少美好印象啊!
民国七年,段琪瑞为国务院总理,干预恢复“临时约法”,孙中山先生在南方组织护法军政府,段氏以武力镇压之,派曹锟以湘赣川粤四省经略使之职南下讨伐,吴佩孚当代理第三师师长随军到达武汉,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江城。当时的湖北督军王占元对这位直系新秀关怀备至,另眼相看。
第二年,代总统冯国璋在段琪瑞逼迫下,命曹锟为两军宣抚使,吴佩孚率三师和肖耀南、王承斌、阎相文三个混成旅反攻湖南,连克岳阳、长沙直抵衡阳。于八月二十一日发出“息争御侮”的主和通电,公开反对段琪瑞政府。民国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自动从衡阳撤防,循湘江、过洞庭,出长江直航武昌,这是他第二次来汉口。这次来汉,既是“常胜将军”,又是亲直系的首领,直系老将王占元派队迎接,供应粮草,大捧这位年轻的“爱**人”。汉口的《民国日报》载文为之揄扬。得胜来汉的吴佩孚顾盼自豪,高兴之余写五言长诗《回防途次》抒发胸中抱负。高唱道“熟意辇毂下,妖孽乱京畿”,予头直指段琪瑞等皖系军阀。“舳舻连千里,旌旗蔽四围”沿用苏轼“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名句,夸耀自己行军阵容,自比曹操。“摧强虏”,“振国威”。“不问个人瘦,惟其天下肥”。袭用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东”竖立先公后私的形象,气望流芳百世。
在汉口会见各方大员,策划对付皖系军事行动。打道回北方,行前自编词一首《满江红――登蓬莱歌》,并命全军作战歌唱:
北望满洲,勃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落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仙游,念弥陀。
偷袭民族英雄岳飞语词,何等威风!
……
吴佩孚回忆起这一切,不竟顿足,环视汉口城好不惬意!“隆隆!隆隆!嘟――”一列火车拉响汽笛,吞云吐雾般从前方直扑过来,蓝标将吴佩孚扶至路边,以身挡护。车过烟消一切恢复平静。吴佩孚下意识地望望火车,那远去的车尾马上使他记起三年前,他去保定要求段琪瑞解散安福俱乐部,罢免徐树铮,段氏则反戈一击,强迫总统徐世昌免去曹锟和吴佩孚公职,吴佩孚奋起抗争,挥兵北上直逼北平。七月,直皖战争爆发,直系获胜,吴佩孚立一大功。九月吴佩孚任直鲁豫巡阅使,驻节洛阳城。
那一年湖北掀起驱王占元运动,王氏向吴佩孚求援,曹锟想乘机抓湖北地盘,吴佩孚考虑湖北是鱼米之乡,每年又有几百万元的特税,还有个汉阳兵工厂,便采取“援鄂不援王”的手段,派肖跃南率第二十五师南下。到汉后,吴佩孚叫肖按兵不动,以窥时期。之后,在前线激战的孙传芳败北逃走,王占元被迫辞职,吴佩孚在保定被授命为两湖巡阅使,肖跃南为湖北督军。
夏末,吴佩孚以两湖巡阅大使身份来到江城,从师长到大帅,前后才两年,帅哉!
民国十二年初,京汉铁路工人在郑州开成立大会,因劳资双方冲突,导致京汉路全线罢工。吴佩孚坐镇洛阳,插手汉口,电令肖跃南、杜杨钧派兵到江岸镇压罢工工人,杀害林祥谦等几十名铁路工人,其影响波及环球。如今北伐军打到汀泗桥,危及武昌,“烽火照西京,胸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旗舞龙城”,在这危急关头,他亲自率部南来想扭转败局,前方的劲敌,湖北的政局,民心的趋向等等一大堆问题,全摆在他面前,得由他作出决断和安排,和北伐军决一雌雄就够他头疼的了,哪有时间顾及别的事!可是,不管更不行,军队失去了民心,等于群龙无首啊!表面威风凛凛,实则是难受心虚。走着走着不由得瞅瞅身后,专列到汉时,循礼门车站刀光剑影的情景,使他不寒而栗。刺客的刀子就捅到他鼻子底下来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
当日是午,吴佩孚在查家墩联军总司令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这次军事会议,是决定胜负存亡的关键会议。指挥部外半里之内全部戒严禁止通行。连外国洋人去西商跑马场寻欢作乐也不准通过。汉口、武昌西城所有军警全部出动戒严、巡罗不准行人车辆乱动。一时江城笼罩在一片火药血腥气味之中。因会议至关重要,几员大将刘玉春、陈嘉谟、靳云鄂、张占熬、陈德麟、刘佐龙等人全部参加外、前天星夜兼程赶来的,驻防在宜昌长江上游的将领也参加了会议。
会议开始前,靳云鄂和刘云春相继向吴佩孚报告,河南的钢盔师高汝桐部和吴佩孚的王牌军――联军总部军官团,也由络阳西营到达汉口。吴侧重孚听了,象泄了气的皮球突然被打进点气,顿时高兴了。当即下令军官团总监刘维黄和钢盔师的高汝桐即来查家墩参加军事会议。其部队,军官团开拨武昌南湖待命;钢盔师则开往汉口仙女山,锅顶山一带听候调遣。
吴佩孚交待完之后,他独自一人来到联军总指挥部后面的一个小花园里。他来此,是避开众人静下心来,把他的布署在未赋予行动之前,再次细细逐磨一番,以免出差错。这位身历百战,闯遍大江南北的职业军人,今日面临生死决战心里很不踏实。对自己的安排一切都自信,又都怀疑一切。情况错综复杂,矛盾重重。回想起来,战事发展到今日这一步,吃亏全在于他轻敌。北伐军攻进长沙之后,如若采取紧急对策,增兵遣将以汩罗江为防线,以大部队沿江与之决一死战,十有**可以歼灭这支区区十万人的北伐军。可是他想到南口一仗务必打败冯玉祥,否则后患太大,没想到江南的北伐军利害更大,招至汩罗江一仗失利。如今北伐军已逼进汀泗桥,如果汀泗桥丢失,贺胜桥也难保,丢了贺胜桥也就失去了武昌。武昌城一旦丢失,江南就无他立足之地。这个仗如何打,以前大叫大嚷,大帅握有雄兵二十万,实则并非如此。真正能打的,他可以直接调动的军队,不过十五六万人马。二十万,那是猫娃披虎皮吓唬人!北伐军入湘之后,几仗俱败,丢失不下六万人,目前手头的实力充其量不过十二三万人。这十来万人要与北伐军十来万人见过高低,实力相当,匹敌下来很难说会获全胜。再则,对方是每仗每胜,节节逼进,军心齐,锐气足。他们呢,兵败气馁,人心涣散,战斗力日复一日下降,综合这一切全盘斟酌,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从三天前决定亲自南下起,就在考虑这一仗怎么打。几天来的反复琢磨分析,认为这局棋要分两步走。一步公开,一步暂时不讲。他是这么考虑的,先在汀泗桥拖住北伐军,布置的兵力就以现在已在汀泗桥布防的几万人马不动。以宋大霈为总司令,董政国为副,不惜一切将其堵住。然后再用从北方调来的刘玉春部、军官团和守桥部队将北伐军消灭。为了确保部队战斗力,应严明军纪,成立督战委员会,下设执法总队,临阵执法。如果这一步棋失策,就将陈嘉谟的二十五师,刘玉春的八师,王牌――安永和的十三混成旅、联军总部军官第一、第二团,汀泗桥败下来的残部全部集中到贺胜桥,再次与北伐军决战。从地形上看,贺胜桥利于守,也便于攻,只要用兵得法,临阵指挥果断,打败对手是完全办得到的。他身为十四省联军总司令,在此关键时刻,亲率主力南下指挥督战,凭他多年混战疆场的经验,自信这一招对全军将士的震动是大的,可以一扫兵败如山倒的晦气,重振精神,打出军威来。然而,那第二步棋他暂时是不会对任何人言及的。但是不言及的事,并不能担保人家不会猜度。前日专列途径郑州时,刘玉春旁敲侧击问及汀泗桥一仗由谁打头阵时,言语之中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用兵之意,只不过不好直言罢了。之后,靳云鹗饭后又言及此事,他喝了个半醉,借酒装糊涂说汀泗桥、贺胜桥只能重点守住一地,问他谁来打头阵,他灵机一动反问他意下如何,才将这事平息下来,没给他进一步添烦恼。所以他将重点放在贺胜桥,让宋大霈、董政国在汀泗桥打头阵送命的布置,他不打算在会议上一一言及。做到心中有数,到时行动是了。今日清晨车到湖北之后,他突然想起如果贺胜桥战败怎么办。前后思量,这种危险是存在的,所以他又设了个下下策,利用心腹,在湖北的地头蛇陈嘉谟在武昌闭城死守。另调心腹,八师师长刘玉春协助,先守住武昌城,一面调兵解围;一面派人到南京向孙传芳求援。只要孙传芳出兵从东路杀进武昌城外,转败为胜的可能是有的。但是作为下下策的第三步,是千万不能透露的。一但讲出去,好呀,汀泗桥还没打响,你这个常胜将军就打算败退武昌当逃兵,就会不打自溃!他不讲,部下就看不出吗,双方的实力,眼下的现实是“玻璃杯里投骰子――明摆着的”,他们会怎么想呢?万一在会上问怎么答复?训斥部下是不行的,大敌当前正值用将之时,那会招来更大的麻烦。充耳不闻,闭口不答,有损总司令威严。这一切他都得想法对付,既要瞒住大家,又要深得人心。所以,在会议开始之前,他得找个空闲地方再次细细思量,做到万无一失。
紧急军事会议在总指挥部东侧的一间大平房里举行。这屋子足足有七十个平方,呈长方形。两边是高大的百叶窗。窗外一边是个小池塘,一边是杂草丛生的草地。时值夏末初秋,是江城干燥闷热的秋老虎季节,开会时间又是下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西斜的骄阳射在窗口,阵阵辐射热浪炽灼难当。房子正中五张八仙桌一字儿排着,桌边围坐着各路将领,身份低一些的则坐在靠窗的长凳上。参加会议者不下五十人,却无一人咳嗽,一个一个端坐着,象归元寺的罗汉,五花八门神态各异。
“总司令到!”联军总部一位高级军官,悄然无声地进来,在门口突然报告吴佩孚已到,声音宏量,惊动四座。瞬间,屋里象一群野马突然被人围困,“踢踢踏踏”响声四起乱作一团。军官们起身不约而同的转向门口。门外,邵龙邵虎手提棕色、玄色公文皮包,一前一后昂首挺胸朝门口走来,步子稳健有力,响底皮靴踏出有力的“的、的”声。行至门口,分立两边迎驾总司令。
众军官见侍从到未见总司令,一个一个伸长脖子朝门口张望,怎么还不来呢。一会又进来三个勤务兵,一个持一叠毛巾,一个拎个大茶壶,一个持把大蒲扇,行进门口肃立一边,怪了,怎么还不来?屋里静的如入无人之境,众将领不免有点紧张,各种猜测象赌博似的使他们难受心慌。正当大家五心不定,伸颈张望之时,突然,一声不大不小的干咳声使大家吃一惊。声音不大却似一发重炮弹,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如同一阵风把大家的头扭转过来,只见房子另一头的大门口,吴佩孚身着帅服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家。身后是蓝标和候秘书。
“啊!”众将领见总司令从另一门而入,不约而同的惊呼。一时间各自只顾敬礼巴结,拖椅子,踢长长凳乱成一团,那种威风凛凛的狼狈象不亚于当场被捉的小偷。
吴佩孚虽是直系的后起之秀,但他读过书,进过开平武备学堂,学过军事,知书明理,比起那些目不识丁的旧军阀,他略高一筹。遇事要三思而行,特别是在为难之时,往往能大胆行事,干出一些旁人预料之外的事来,让你对他产生好感,觉得大帅聪颖过人,策略非凡。今日南来,一切行动自然经过反复考虑,紧急军事会议怎么开,开多长时间,何人参加,怎么鸣金收兵,乃至他出场的细节他都想到了,刚才这出人意料的行动,就是他特意安排的。龙虎二侍从官、勤务兵威风凛凛从正门先行到达,引起众将官注意,总司令即将到达。而他却悄然无声突然从另一门而入,使人感到突然,总司令似是从天而降,细想之后自然会得出一个结论;总司令神机妙算,办事出人意料之外,此次汀泗桥之役,一定会出现奇迹。真不愧是常胜将军、大帅。
吴佩孚目睹众人因他突然出现被弄的措手不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却是高兴的。待众将领礼毕,这才微笑着左右点点头,须臾脸上笑容消失,往桌前跨几步,再次微笑,左手稍稍抬起轻轻压了下,示意大家入坐,然后自己才慢吞吞地坐下。候勤务兵送上茶壶、毛巾,客气的叫他们退出,将大蒲扇交给蓝标,环顾四周,顿时笑容消失,板着脸开始训话。话很简单,无非是提配众将领,大敌当前要严明军纪,先身士卒,同心忾敌。前后不到三分钟。接着起身,右手横着托住左手肘,左手竖起,手掌八字叉开托着青皮豆似的下巴,边踱边说,针对战局分析双方实力,谈了自己的决心,让大家各谈己见。“……打败北伐军,要靠众将领,我之言毕竟有限。你们看,这仗怎么打?不必顾虑,有一言一,讲。”
这种大规模的军事会议,平日是没有的,况且又是在敌强我弱,天地人和都不利于己的时刻开的,谁敢在会上畅叙己见?他总司令历来是认事不认人的。如若不合他心意,话已出口难以收回,结下私仇犯不着,没有一个敢发言的。会场突然冷下来了,一种不祥之兆象一股寒气直逼吴佩孚心头,心里一个劲骂娘:妈拉个巴-子,是害怕还是有意冷场?行至联军总部高级军官刘维黄前停住,下意识地盯他一眼。刘维黄明白了他的用意,马上带头发言,向总司令表白自己与敌决一死战的决心,一切服从总司令的,请总司令下达命令。刘维黄开了头,为大家作了榜样,众将领便一个接一个,三言两语恭维一务,表示与敌血战收复失地。
身为北军总司令的吴佩孚,一切已安排定当,就等他们表示个服从。因此,众人的发言正合他心意。大家发言之后,他按计划一一作了布置,再一次询问大家有何高见。一旁的陈嘉谟听了很不自在,这种会议上,身为联军总司令的一军之主,接连问部下,其中必有奥妙,要知道这是谈打仗作战斗布置啊,不是开会论政。为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果然问题出来了。他说,“汀泗桥之役的布置就这么决定,会后马上行动。总部人员,除留守总部的外,其余一律于明日随我去汀泗桥。”杀气腾腾的望望四周,在主帅位子上坐下,左手食指勾着,在八字胡上两边刮刮,盯着大家几乎是一句一停地说道,“我军在湘境之所以吃紧,共因诸多。首要一条教训是军纪不严。为了确保汀泗桥之役一举转紧为胜,必须严格执法。我宣布成立联军总部督战委员会,其机构设在武昌江西会馆。下设执法总队,军法总队,稽查总队。执法总队下设两个执法队,一个是前线阵地执法队,一个后方武昌城执法队。阵地执法队由蓝标担当队长。”此刻,正在吴佩孚身侧不停摇动蒲扇为他扇风的蓝标,听到任命他为执法队长,受宠若惊,连忙一个立正,哪知谢主龙恩心切,动作过猛,手里的蒲扇“扑”地一下扇在吴佩孚头上,瞬间吓得脸惨白,张嘴瞪目成了个僵尸。吴佩孚正杀气腾腾行使总司令大权,突然挨了一下子多难堪,本当立即发作拉下去军法从事,以维护总司令威严,他没有这样做,只当没事一般,继续往下讲。全神倾听的众将令,见总司令对不礼之举不屑一顾,一付大将风度,很敬佩,无不暗自惊叹到底的是大帅。吴佩孚话继续着,“阵地执法队由各部抽派部分军官、卫队、宪兵队、学生队组成,一律配手枪、大刀临阵督战。凡畏缩不前者,斩!不服命令者,斩!临阵脱逃者,斩!作旧战不力者,斩……”他一口气冷冷地念了十个斩字,本来紧张的屋子里,气氛更紧张了。五十多人的军事会议,竟只有吴佩孚一人的声响,令人生畏、担心。
会议之后,各路将令纷纷回队准备行动,吴佩孚示意候秘书让陈嘉谟和刘玉春留下。他留下陈刘二将,事出两方面原因。一是此仗胜败都得依靠陈嘉谟和刘玉春。陈嘉谟长驻湖北,熟悉社情,如今又是湖北督军,会用兵打仗,手里握有兵力甚强的二十五师,是名符其实的地头蛇,湖北政事得靠他。如果汀泗桥败北,守贺胜桥还得靠他的二十五师和刘玉春的八师。贺胜桥再失利,退入武昌关城待援,只有他和刘玉春才能担当此任。再一点,如果战败,从循礼门坐火车无法脱走的话,就只有坐军舰由水路离开湖北。他的专用舰“决川”号现停靠在汉口,在想,当前兵慌马乱的各种人都有,要防止坐舰出差错,明日去前线之前,让“决川”号开到武昌停泊,以备急用。他得将此事亲自交待于他,让他以地方长官名义派人保护。所以得和他私下谈谈,以笼络人心,使这个心腹更靠近他,为他出力。至于刘玉春,则是一员剽悍善战的大将,也是他的心腹之人。眼下江南的部队,没受损失,实力强的就数他的八师了,是决战的主力之师。要他出力保帅,自然该另眼相看,个别美言一番。所以,他要留下陈嘉谟和刘玉春,此乃一方面原因。
再有,其妻张佩兰所嘱烟土之事,得硬着头皮问问刘玉春。从整个战局分析,此仗胜败各为一半,如若败,他和刘玉春势必各散一方,那样,大批烟土岂不让他一个人独吞?凡人凡胎,见钱眼开,戎马倥偬,走南闯北为的就是两上字:金钱,到了手的财若让它白白流去,懦夫矣!
言到金银财宝,陈嘉谟手里可能还有个大宝贝吐.据北方一友人讲,多年去向不明,令人咂舌的三国(魏)钟繇所书《荐季直表》真迹,失落在武昌城内了。
武昌从明代起官府林立,知书识宝者大有人在,很可能被人私藏在武昌。驻武昌不会不关注此事。如今北伐军节节逼近,一但攻入武昌城人,真迹落入北伐军之手,他吴佩孚今生就休想了。所以他得直言告知他,与其让真迹落入对方之手,不如马上派人查找送给他吴某人。同时,他也疑心,这个心腹地头蛇是不是早已下手了,真迹到手装不知,想一人独吞。他要顺便提醒他,你陈嘉谟能有今天全在于他吴佩孚一手提携,都是君子,不要办小人事。
吴佩孚一一找他们单独谈话,婉转地提出想问的事。陈嘉谟到爽快,推说从未听说过此事,答应派人秘密私访。至于真查还是假查,反正是私访,只有神仙知道。当向刘玉春婉转提到烟土事时,先是问东答西装糊涂,最后来个“金蝉脱壳”全盘推脱,但不否认曾打算办过此事.吴佩孚自是生气,不好发作.况且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只好暂时作罢,打完仗再算帐。事后又留饭,一同饮酒。酒过三巡,吴佩孚由刚才的事想到明日即将去前线决一雌雄,心如潮涌,他不得不担心啊!此举成败决定着他的命运,而对饮的陈刘二将又是确保胜利的关键人物,趁着酒兴再一次开导他们说,“这些时我在想,一个人为政一场实非易事,古往今来有多少经验和教训啊!你们还记得当年秦国趁机袭赵的事吗?”
刘玉春正拿起酒杯,听问他,一时傻了眼,两只充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一会“嗨”地一声,仰脖子将一杯酒灌下,模棱两可地点头抹嘴。
陈嘉谟自幼读书小有聪明,马上猜到是问赵太后临朝听政的故事。为讨好他,便装作不懂的笑笑,“卑职不才。”
“嗯……”吴佩孚心里高兴,那就用这个故事来开导开导他们吧。装模作样地抿口酒,毛巾沾沾湿漉漉的胡子,不急不慢地说道,“当年赵惠文王山陵崩,幼子孝成王即位,其母赵太后临朝听政。秦国趁机袭赵,赵求救于齐国,齐君要太后之幼子长安君作人质,太后不依,爱子胜过爱国。左师触龙劝柬时一语道破,你爱幼子是好,可他‘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扶重器多也。’日后‘你太后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经左师点破,太后自明,即遣长安君去齐国作人质,齐才出兵。这一段古人之训,你们难道忘记啦?”
刘玉春已有对成醉,翻眼望着他,心想太后这婆娘私事与他们有何关,总司令只怕是醉了吧!不竟得意地笑笑算是对他的回答。
陈嘉谟则不然,细品,马上懂了,总司令言下之意是说,他们这些当师长的将领受他的提拔,恩典己不少了,“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劣,而挟重器多也。”你们当了将领,地位有了而无业绩,钱拿得多却无功劳,怎么对得起擢升他们的大帅?如今是决战时刻,要他们重温昔日大帅待人之恩,不惜头颅决一死战。想到这此灵机一动,何不借题表白几句?一表恭维,二示忠帅决心,便言道,“记得的。长安君去齐国作人质后,赵国的贤士子仪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而况人臣乎?’这件事告戒我们,一国之主为了国家尚且如此不顾个人和家庭得失,为臣的更应该为国多立功。”
至此,刘玉春也开了窍,总司令之言原来是这个用意。要我们不惜七尺之躯,可以直言嘛,把我们比作长安君,你且不成了他的老子?嗨,成何体统!心里不快,盯吴佩孚一眼,气只好往肚里吞。暗自哼一声,马上又自我圆场,要说总司令对他刘玉春的恩典,那的确不少,今日即随你来了,仗是要打好的!一股热血上升,给他和陈嘉谟斟满酒,“来,再敬总司令一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陈嘉谟马上附和,“对,‘八方风雨会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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