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厅长的电话时，薄荷正和姜黄一组，象特务一样探头探脑，满村转悠。

厅里的干部每年都要下村入户抽样调查，防止基层瞒报漏报出生。由于计划生育考核指标牵涉到各级政府的工作业绩和无数官员的乌纱帽，且又是一票否决，所以，每年到了七、八月份，要开始计划生育抽样调查时，基层各级就严阵以待，草木皆兵。就连薄荷去买菜，都能听到菜场的大喇叭里拼命地喊：“各位摊主请注意，各位摊主请注意，省里马上就要开始检查了，请各位回去办好所需的流动人口证、准生证、计划生育证，没有证的摊主近期内请不要来市场。”薄荷一边和小贩讲价还价，一边听着喇叭一遍一遍声嘶力竭地叫唤，忍不住想笑。

其实，每年的调查都非常辛苦，上下各级都辛苦！对薄荷他们来说，每次下来十个调查组，每个调查组至少要跑7到8个村，有时，村与村之间跨度相当远，开车要大半天甚至一天，等他们赶到调查点附近的宾馆时，往往都已是凌晨一两点钟了，胡乱躺几个小时，早上5点，又得起来进村入户。对基层来说，不管这十个调查组分别住在哪个宾馆，都能被他们一一找到，且每个调查组的入住地都有县里和乡里的人、车通宵守着。去每个村的十字路口，也都有乡村干部盯着，每次他们刚问完路，马上就有人凑过去打听他们刚才问的是什么地方，有时，他们还会错把化了妆的村干部当成闲杂人等，向他打听道路，等打听完了一上车，扭头就看见他面带诡异而得意的微笑，飞快地掏出手机捂住话筒打电话。所以，经常是他们还象无头苍蝇似地四处转悠着找那个村时，乡里和县里就早已经知道他们要查哪了，该赶走的赶走，该让躲起来的躲起来，等他们进村时，早已经人烟稀少、家家闭门闭户了。有时他们自己都自嘲，说，我们怎么像鬼子进村啊！和鬼子进村不同的是，那时是点烟火或摇旗子，现在可先进多了，一个电话就行了。

薄荷按通电话的瞬间，对着话筒笑着响亮地喊了声：“厅长”。

正在薄荷旁边盯着不远处一栋两层楼外晒着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仔细察看的姜黄诧异地扭头瞟了她一眼。

厅长在电话里说：“薄荷啊，马上要开始机构改革竞争上岗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岗位？”

薄荷笑，说：“谢谢厅长，我很喜欢现在的岗位呢。”

厅长也笑了，电话里像个慈祥的父亲，叮嘱她注意安全，有时间好好准备。

姜黄捡起一根棍子，用来驱狗和打草惊蛇。几个村干部化妆成路过的、走亲戚的、干农活的，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监视他们。

“那一家，”姜黄指着那个晒着衣服的两层楼说：“应该有个期内的孩子。”

薄荷抬头看看：“那是一岁孩子穿的吗？”

“不会超过两岁。”姜黄说。

他们朝楼房走去，几只狗狂叫着冲出来。薄荷吓得躲到姜黄身后。

调查总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一小组，男的保证调查安全，女的容易迅速拉近和调查对象的距离，得到他们的信任，获得调查资料。

狗被赶走后，薄荷笑着表扬姜黄：“和本厅的同事一组就是舒服，上次我和市州一个男调查员一组，你知道我的结局有多悲惨吗？”

姜黄夸张道：“不会是他负责问话你负责赶狗吧？”

薄荷笑得花枝乱颤：“那到不至于。但是，他和狗绝不会同时出现，狗来时他不见了，狗跑了，他就出来了。更厉害的是，他每到一家，都‘刷’地亮出调查证，大喊：‘我是厅里下来搞计划生育调查的，你家生了几个孩子？’别人立刻铁青着脸，转过头理都不理他。我目瞪口呆，后来，我苦口婆心地教他，让他不要开口，先看着我做，在下一户人家里，我抱着她的孩子，和她聊天，说我是省里下来调查打防疫针的情况的，问她村里两岁以下的孩子还有几个没打预防针。下下户人家，我说我是农业厅的，问他们今年收成好不好，每亩能赚多少，家里几口人，负担重不重，附近有没有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的。你知道的啊，我们都是随着情况和交谈对象的不同，随时变幻身份，才能摸到真实情况的啊，是吧？他老人家倒好，目瞪口呆的看着，然后对我说：‘你是个骗子’。调查总结会时，他向领导汇报说：‘这趟调查我收获很大，跟薄荷学到了很多骗人的方法。’”

姜黄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紧闭的大门前。薄荷敲着门喊：“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姜黄绕到屋后，爬上和后窗等高的小山，从紧闭的窗户里，看见一个妇女正躲着哄孩子玩。姜黄喊她下去开门。

妇女讪讪的、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打开门。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把户口和生育证给我看一下吧，好吗？”薄荷坐在堂屋里，细声细气地对妇女说。

化妆成流动商贩、挑着货物的村干部几步赶过来，着急地抢着说：“她不是住在这里的。她是来走亲戚的。”

姜黄正色警告他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村干部！你再跟着我们，我就向上面报告你干扰调查了。有胆子你继续在这里说！

村干部一边打着哈哈说，她真是隔壁村的呢，一边脚底抹油往外蹭，一转身，溜了。

薄荷和姜黄被跟烦了，他们每到一户，就把主人喊到里屋，锁上大门，慢慢的聊天，慢慢地打听，有村干部在外面急急地敲门或喊人时，薄荷就反手带关里屋门出来，正色威胁来人：“你干什么！我们在搞调查，有什么事等我们走了你再来，要不，你就现在和我去村部，让你们乡长书记来和你说！”

走的村多了，薄荷见到很多农村的孩子，虽然身上脏脏的，鼻涕长长地直流到嘴边，却也天真可爱。有一天薄荷把自己当午饭的饼干拿给一个孩子吃，他没抓稳，饼干滚在满是灰土、鸡屎、牛粪的泥巴地上，薄荷刚要重新拿一块给他，孩子的妈妈已经飞快地捡了起来，心疼而珍惜的在自己嘴边吹几吹，又拍一拍，就喂给了孩子吃。薄荷目瞪口呆，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是那么辛苦而卑微地活着。从此，她每天都把自己的干粮省下来，带给这些从没吃过这种加工食品的孩子，本只是她出于善意的无心举动，无意中却收到了另外的效果，孩子纯朴的父母，因为她的友善，生恐帮不到她，往往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己不知道的，还去把周围知情的邻居和朋友喊来告诉他们。这样，薄荷和姜黄这个小组，成了最能调查出问题的组。

农村的空气比城市新鲜很多，一股泥土和野花的清香，沁人心脾。早晨的阳光还没出来，天空蓝蓝的，亮亮的，象刚涂好颜色的水粉画。

几天的搭档调查，薄荷和姜黄已经非常熟悉了。他们都是聪明能干的人，配合得十分默契。遇到大雨和山路泥泞时，姜黄会体贴的让她站在安全的地方等，他独自进去调查。但他从不会走出她的视线，他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小山村，她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安全是交到他手上的。她全心全意信任他，依赖他的保护。

姜黄是副组长，负责小队的餐饮和住宿。每次转点后，他下车去宾馆前台定房时，不管多累，薄荷拿自己的行李时都会同时把他的一起带到大堂。他以前搭档过很多女同事，从没哪个向她这样细心。她无心为之的这个举动，让姜黄心生感动，满腹感慨。

有一天，他们沿着长长的村路往山顶那户人家走时，不知怎么谈到了家庭。薄荷发现姜黄十分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但他越回避，薄荷越好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薄荷兴致勃勃地问。

“大学同学。”他说，想转移话题，但薄荷自顾自在那感叹：“哦，一进大学就恋爱啊，时机倒抓得很好。你们的大学生活，一定丰富多彩，一点也不空虚寂寞了。”

“和你一样。”姜黄匆忙说，还是想转移话题：“你和你那个男朋友，对了，听说叫白术，你们是一进大学就谈了吧？”

薄荷轻轻一笑，识破了他的目的，继续沿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说：“她漂亮吧？”

她偏头看看他，只几分钟，他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她愈加好奇。

“不。”他惜字如金。

“你怎么追到她的？”她笑着步步紧逼。

“我没追她。”他冷淡地说。

“哦，凤求凰。”薄荷说：“你很幸福啊！”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结婚呗。”他说：“我们更象两个合租的室友，互不干涉。”

“怎么可能?”薄荷惊奇地问：“谁养家？谁出伙食费水电费？”

“各养各，各出各！”他淡淡地说：“我在厅里的食堂吃。”

薄荷吃惊地看着他，她有点明白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他时，为什么会感到他身上有一种从灵魂深处出来的孤寂，为什么会让她觉得一种莫名其妙地怜惜和心疼。

”给你说个笑话吧。”趁着薄荷愣神的一瞬间，姜黄赶紧说：“有一天，一个男的大脚趾突然乌黑发青，他找当地一个神医看，神医说：‘是癌！’，于是切除了他的大脚趾。过了几日，他的第二个脚趾又青了，只好又切除了！没想到三天后，他整个脚板都变青了，他转到大医院去看，大医院的医生拿着放大境看了半天，对他说:‘根据我多年的经验，你这是袜子掉色。’”

薄荷“哈哈”大笑，这时他们正走过那草丛。薄荷说：“我说一个真实的吧，我很笨的，一个俯卧撑也做不了，中学时老师硬逼我做，我只好向老师求情说，老师，我只俯卧，不撑，行不行？”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了那条黑褐色的蛇，盘在路中间，头抬得有两尺多高，阴阴地盯着她。两侧黑白相间的圆斑闪着寒冷恐怖的光。

薄荷觉得后脊梁骨的汗毛一根根直立起来，象早晨列队出操的战士。她惨叫一声，一把抓住姜黄，长长地指甲直掐进他的肉中。正笑着的姜黄顺着她惊恐的、睁得大大的眼睛看过去，不由也倒吸一口凉气。他来不及多想，抢上一步，转过身挡住薄荷，大腿后面传来一种针扎的、钻入骨髓的痛，那痛象游走的蚂蚁，在他体内迅速地四下分散。他嘘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看已在他怀里的薄荷，阳光从侧面斜照过来，薄荷仰着的脸上有一种迷茫却又耀眼绚丽的光彩。

“你没事吧？”他俩同时开口问。

怔了几秒，又同时回答对方：“我很好。”

姜黄笑了，放下护着她的手臂。血顺着裤腿蛇形而下，他用调查员的吊牌绳子紧紧扎在伤口上方，安慰满眼焦急的薄荷说：“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不远不近监视着、尾随着的村干部全跑过来。

幸亏不是毒蛇。

乡卫生院的医生给姜黄开了消炎针，姜黄看看一旁满面忧伤的薄荷，突然挽起袖子对医生说：“这还有呢，那条蛇的同伙干的。它俩对视一眼，心意相通：这个家伙太讨厌了！我使劲咬他，你狠狠挠他！

医生纳闷，俯身仔细看看伤口，反问：“蛇的同伙？”

“是啊，”他笑着说：“是一条修炼了千年的美女蛇。”

薄荷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