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冲出酒店,漫天漫地的瓢泼大雨一下子吞没了她。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张牙舞爪的延伸着,扩张着,她象被关进一个巨大的黑箱子里。白白的雨线象钉进黑箱子的钢钉子,一下一下,尖锐的,在她身上钉着。
薄荷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快亮了。她支撑着,换掉从里到外往下淌水的衣服,照常去上班。
周副处长站在她的办公室时门口,端着一杯刚泡的茶,眯着眼细细品着,一副欲说还休的查岗架势。迟到的人原本还谈笑风生的,一转进楼道看见他,吓得一个个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年轻的手脚灵活,贴着墙边,老鼠一样飞快地窜进自己的办公室,年纪大的拉不下脸鼠窜,只好一边脚底加快,一边讪笑着和周副处长打哈哈。薄荷更是避无所避,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说:“哈哈,这么早,哈哈。”
周副处长扯扯嘴,哭笑不得地说:“别哈哈了,我知道你不怕我。再哈就虚伪了啊。”
薄荷翻了他一个白眼。
“我听到你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响,就开门进来帮你接了。”周副处长说:“是一个男人打来的。他没自我介绍,只留了两个电话号码,并让我转告你,你奶奶已经出院,一切都好,让你放心。有事的话,可以打这两个电话。”周副处长指了指写在台历上的号码。
薄荷想起不久前的雨夜和雨夜里邂逅的那个俊雅高贵的年轻男人。他真的让她似曾相识,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就好像一场车祸过后,失忆忘记了曾经最亲密的人一样。
留下的两个号码,一个是手机号,一个是座机号。薄荷犹豫半天,拿起桌上的电话,拨打了座机号。悠扬的轻音乐中,一个标准的女声亲切地说:“欢迎光临汉唐养安堂福利院。请稍等,马上为您接通。”
福利院?薄荷思忖:对啊,无家可归的老人住在那儿是最好的。她松了一口气,不等人接,就放心地挂上了电话。
此时,刘寄奴正坐着车往养安堂福利院开去。大清早,太阳还隐在东方的云层后面,一夜的沉淀过后,空气无比新鲜湿润,飘荡着一层透明的晨雾。路上车少人稀,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公路两边的绿树,象一个个高大魁梧的绿巨人,在车窗旁闪闪,一晃而过。
刘寄奴坐在后座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每隔几秒就翻开盖看看,按按键盘。前一分钟还很厌恶似的把手机扔在座位上,后一分钟就又捡了回来左拨右扒。司机小心翼翼的从反光镜里看看他,正觉得奇怪,忽听见他说:“我拨了你的电话,怎么没响声?难道我的手机坏了?”话音未落,刺耳的手机铃声在司机的口袋里轰然响起,炸雷一般,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刘寄奴薄唇未动,悻悻地自言自语说:“那么响的铃声!地球爆炸一样。”司机笑着说:“我怕错过您的电话啊。”
福利院刚开过早饭。老人们三三两两,有的聚在走廊上聊天,有的围着花园散步,几个护士在一旁陪护着他们。见到刘寄奴,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笑着说:“刘董,今天来了个新志愿者呢,是参加援非医疗队,昨天才回来的霍海医生。他现在在医务室里。”
刘寄奴微笑着道了声谢,沿着左边的游廊进了医务室。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正弯着腰,用听诊器专心的给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听心肺。刘寄奴在一旁安静地坐下等他。这是多年来的规矩。福利院有很多来自周围各单位、企业、医院、学校的自愿者,这些充满爱心的自愿者不但休息日和节假日主动到福利院来帮忙,而且福利院有什么事时,更是随喊随到。因为他们,福利院自开办以来,日益兴旺,生机勃勃,所以,每个志愿者新加入时,刘寄奴都会当面表示谢意。
霍海亲自指导护士给老人挂上点滴后,才笑嘻嘻地走到刘寄奴的面前。
“不用担心,是小感冒。”霍海说,眯起桃花眼,上下打量了刘寄奴几下,笑着说:“你是刘董吧?嗯,比我想象的更帅啊。医院里那群护士每天叽叽喳喳,议论得最多的就是你,因此你的形象在我心中早就是栩栩如生的了。”
刘寄奴沉稳的一笑,谦逊地说:“叫我寄奴吧。霍医生的大名我也早就如雷贯耳了。都说你的医术是医院里数一数二的!”
霍海笑得挤起了眼睛,一见如故地勾住刘寄奴肩膀,亲热地说:“那好,寄奴,晚上没事吧?带我出去逛逛吧。在非洲呆了两年,我都要退化成山顶洞人了。”
刘寄奴看看霍海,他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大概因为在非洲呆久了的缘故,皮肤呈现出一种暴晒过度的棕褐色,人也非常瘦,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刮跑。刘寄奴微微有些心疼,不由浅笑着点头答应道:“我晚上七点有个会议,不过,八点之前就能结束。到时我来接你。”声音里含着一些宠溺,象对着调皮可爱的弟弟一样。
“我要去逛步行街、白云路、文章路、界分路、古董巷。。。。。。”霍海兴致勃勃地数着:“还有,我还要去看电影、泡酒吧、吃大餐。。。。。。”
刘寄奴笑微微的,一边全数答应,一边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移动电话,一会翻盖看一下,一会又按按键盘,验证一下是否死机。。。。。。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惊觉耳边霍海快乐的絮叨声没了,房间里安静得反常,以至于院子里的蝉鸣,一声长一声短,显得格外响亮。不由微微诧异地抬起头来,发现霍海和护士都站在那儿,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脸上挂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笑。
“怎么不说啦?”刘寄奴奇怪地问霍海:“我听着呢。”
“我知道你听着。”霍海点点头。不等他回答,又笑嘻嘻地补上一句说:“你在等电话!”
“没有。”刘寄奴心虚的飞快收起手机,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辛苦你们了。”他转身朝门外走。
“他分明就是在等电话。”身后,霍海和护士笑成了一团:“还不好意思承认。”“是啊是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窦初开?”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转回身子,那俩人笑得更加开心。尤其是霍海,笑得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被生生挤成了一根细细的、缝衣服的黑丝线。
真是“天涯处处长舌飞,人间正道是八卦”。
“嗳,”刘寄奴不耐烦地打断他俩,声音清冷地问:“你们觉得我是那种要等电话的人吗?”
霍海和护士收住笑,认认真真的上下打量他一番,肯定道:“确实不是!你绝对是那种要人等的人!”
这还差不多。刘寄奴矜持的一笑,转回身往外走。
“可是他刚才明明就是在等电话!”身后,那两人又笑成了一团。
夜幕中的城市热闹而喧哗,华灯璀璨。刘寄奴开着车,带着霍海从城南转到城北,从城西看到城东。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两年,但是,随着这两年城市建设速度的加快,许多地方已经完全不是霍海走之前的样子。特别是那些曾经让霍海和薄荷流连忘返的、满含着岁月沧桑和历史悠久的民居小巷,早已遍寻不见,踪影全无。极目四望,处处都是已建和在建的高楼大厦,飞扬的尘土中,千孔一面,如同墓碑。
逛累之后,两人找了间清吧,静静地品酒。
清吧里人不多,优美的轻音乐如深山里的清泉,潺潺流淌。
霍海抿一口酒,感慨地笑道:“现在才觉得回到了人间。”
刘寄奴温和地笑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说:“在非洲很辛苦吧?”
“非常辛苦,”霍海说:“那儿不愧是沙漠地带,风沙刮起来铺天盖地,眼睛都睁不开,每天的气温更是高达四十多摄氏度,灼得皮肤好像马上就会燃烧起来。沙漠里没有电,医疗队带去的发电机只能用于X光机等医疗设备的用电,因此,夜间我们都在医疗队自建的木屋外搭床睡,一来省电,二来也凉快些。”
清吧里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支舒缓沉郁的小提琴曲,旋律缠绵华丽,千回百转,象一个温柔哀怨的灵魂,如诉如泣。
“怎么会想到去非洲?”
“不知道。从小我就经常做一些与非洲有关的梦,什么沙漠啊,帐篷啊,穿着阿拉伯长袍的人啊什么的,还总在我梦里叽里呱啦乱喊乱叫的,吵死人了,”霍海笑着说,眼睛挤得细细的:“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总想亲眼去看一下。”
刘寄奴忍俊不住,笑着挪揄他说:“眼睛本来就不大,还总喜欢挤着眼睛笑,更加小得。。。。。。这么说吧,说你是‘一线天’都成了夸奖你:‘一线天’至少还看得见天,还有一丝亮,你这儿,简直是。。。。。。彻底的暗无天日啊!”
“这个改不掉了。”霍海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因为我去非洲,还有一个原因,我从初中,不,说不定是从小学就开始了,喜欢一个女孩子,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亦步亦趋的,自己也说不清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反正只要呆在她身边,就觉得特别安心、踏实,然后,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霍海喝着酒,陷入了回忆中。前方的吧台,有个年轻的调酒师正上下飞舞地耍着酒瓶和调酒灌,灯红酒绿,迷离恍惚。
“不知为什么,我很紧张那个男人,总觉得他会害了她,我反复劝告她离他远一点。但是,她不听我的。后来,她和他好上了。我想,我还是走远点,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这个,”刘寄奴淡淡地提醒说:“眼睛。。。。。。”
他们刚才在谈他挤着眼睛笑的问题,然后,他长篇大论,似乎是准备好好解释一番,谁知竟离题千里。。。。。。象调酒师高高抛上天的五彩酒瓶子,象沙漠里呼啸而去的沙暴。
“在非洲,住宿条件差、伙食差、生活环境差,这些我去之前都已经预料到了,可是,到了那儿才发现,真正难熬的,是思念----对千里之外的亲人和朋友的思念。因此,她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静静地望着我笑。她笑起来就是这样的,轻轻挤着眼睛,长长的眼睛弯弯的,象细细的月牙儿,又象充满魅惑的狐狸眼,灿烂而温柔。久而久之,我也就这样笑了。”
“嗯,的确说来话长。”刘寄奴浅笑着说,看向吧台。半空中的五彩酒瓶子飞速下坠,准确而无声地落回调酒师的手中。
“你回来后去看了她吗?”刘寄奴抿一口酒。
“没有。”霍海有些沮丧地摇摇头说:“两年了,他们应该早就修成正果结婚了,说不定连孩子都生了。可是,我想了两年,居然还是不喜欢那个男人。我这么抵触她的爱人,她一定很伤心,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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