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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落》第一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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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陈怀远仍然还记得民国廿七年六月底的一个傍晚,在雨后湿热的武汉远郊,坑坑洼洼的泥水路上,是怎么撞上梁冬哥的。{Www。Shouda8.Com 首发 手.打/吧}

那时候,陈怀远刚从陆大毕业不久,正憋得一身闷气,准备找到机会就大干一场。

说是毕业,对他而言,应该是从牢笼里解放出来。“黄马褂,绿袍子,缺一不可①”,别的人为了进陆军大学都削尖了脑袋,可他对课桌毫无留恋之情。奈何蒋校长“有心栽培”,为了把他这个胆敢私放共党的顽石“雕琢”成美玉,磨磨他的脾气,“特批”他进入陆大正则班进修。卢沟桥事变后,全国各地各种抗日救亡运动相继爆发。看着以前的同学们一个个的上阵杀敌,陈怀远更是跃跃欲试,好不容易熬完三年毕业,却偏偏被蒋闲置在政府部门,担任军事参议这类无所事事的闲职。所幸陈怀远得到了军政部部长贺敬章的赏识,被调去军政部当中将部附,作为点验主任负责点验湘赣浙三省军队。

又过了阵日子,贺敬章悄悄跟他打了招呼说原预五师的冯师长被委员长革职。陈怀远知道贺敬章在跟他暗示,虽然任命书还没下来,也早早的收拾好东西,准备一拿到任命就奔去咸安。果然,他从江西赶回重庆,还没呆几天,就收到了军事委员会调任他为预备第五师师长的任命状。

有了可以带的兵,总算是让陈怀远心情舒畅了一些。虽然这次只是给陈怀远一个预备师,而且这个师的前身还是地方保安团这种兵渣子,比起他进陆大前的地位有所下降,但他也不计较这么多了。

陈怀远才在武汉下了飞机,就马上坐上当地安排过来接送的车,直接赶往咸安。车从机场往外开的时候就遇上了一场阵雨,雨停的时候,已经开到武汉郊外的土路上了。

陈怀远正坐在车里随着车身有一下没一下地上下颠簸,忽然猛的一个刹车,陈怀远迅速伸手抵在座椅后面,稳住了身子。他身旁的卫士②小宋还好,另一个卫士小万可比他差劲多了,一脑袋撞在了副驾驶座后。这也不能怪人小万没水平,谁让他碰上了陈怀远这么个一天之用睡四五个钟头就精神头十足的家伙。陈怀远是精力旺盛,从南昌飞重庆,又从重庆飞武汉,连日来奔波不断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他身边的跟着负责护送陈怀远到咸安的卫士是从重庆换上来的,也就赶了一趟飞机,但是陈怀远压根就没给过人调整休息的时间,一下飞机就直接上车赶路。所以小万就有点扛不牢了,刚刚在车上晃荡那么几下,差点把他晃睡着了。小宋也是一脸倦色,还好能撑住。事实上,除了武汉本地派来的司机和向导,大部分随从的卫士和勤务兵们都是这种状态。

“怎么回事?”陈怀远黑着脸怒声喝问司机。

司机回了一句“报告师座,可能撞到人了,我去看看”之后,开门往外走,看情况去了。

小万和小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说要当心日本人来刺杀,结果被陈怀远鄙视:“我陈怀远到现在为止,还没跟倭寇们交上手呢。”话里还带了三分自嘲,转而朝着小万打趣道,“把你的帽子摆正了再说刺杀不刺杀的事情吧。”搞得小万一脸尴尬――刚才刹车的时候他没反应过来一头栽过去,撞歪了军帽。

这时候传来前后车上跟随的卫士和勤务人员杂乱的声音:“……出啥事了……害老子撞倒……哪个不长眼的挡路……下去看看……”

陈怀远不等部下回报,让小万开门,亲自下车跟着看究竟去了。

没一会,车前就围了一圈人。

“哟,还是个奶娃儿。”地上躺的这人,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虽然溅了一身一脸的泥水,但还是明显能看得出皮肤十分白皙稚嫩。

“看样子是脑门磕到了。”少年的额上一抹血红格外醒目,有人建议送到附近的农户家,别耽搁赶路。

站在一边的陈怀远皱了皱眉头,瞥了少年的脚踝一眼,抬手阻止了正要上来抬人的士兵。他上前几步走到少年右边蹲下,左手扶起少年的后脑,右手扣着少年的下巴掰过脸瞧了下他额头发际的伤口,发现只是皮肉擦伤。于是拍拍少年的脸蛋,只见对方微微动了下眉头,但是没睁开眼睛。\本章节贞操手打 shouda8.coM\

确认过只是昏过去没什么生命危险,陈怀远开始小心检查起来。左手仍是扶着少年的后脑,右手仔细地捏了捏他的手掌,入手甚是柔腻,几乎摸不出茧。陈怀远原本一脸笃定的表情变得有点疑惑不解。于是他又伸手试着翻开少年的外套领口,看到里面露出的黄绿色呢料,终于忍不住乐了。

“你们啊,也不看仔细点。”说着,陈怀远解开少年被泥水沾湿的外套上的扣子,露出了里面的领子,周围的士兵这才发现,这少年里面穿的是中央军的军装!领章两条红杠一颗豆,是个少尉!

“我说他怎么这种天气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终于有人的跟上了陈怀远思路。

“对哦,刚才怎么都没注意到是个剃平头③的。”

“才发现他裤子底下打了绑腿,看模样还绑得挺齐整。”

陈怀远轻轻放下少年的脑袋,站起来打断下属的纷纷议论开始喊话:“好了,散了散了,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子!都回去!……小王!”

“到!”

“你们把人背到军医④那里看看。”

“是,师座!”

“小赵,我们现在到哪了?”陈怀远转身看着天边红艳的晚霞,朝司机问道。

“报告师座,刚到宏源村。”

“今天就不走了,晚上就宿在宏源村吧。也不知道捡到的这个小子是怎么回事,军医那里有消息了马上向我报告,我不想耽搁太久。”

“是,师座。”

于是陈怀远一行人掉头拐进宏源村里去了。

入夜,亮起了油灯,光晕昏然。

陈怀远坐在农户给他腾出来的房间的床上,看着身边打开的包裹里的物件,若有所思。

这是那个被撞的少年落下的包裹,里面有几件干净的平民的衣物,一张贴着照片的中央大学物理系的毕业证书,一张几天前用过的从重庆到武汉的船票,一张还没用过的从武汉到长沙的二等列车票,还有一封未封口的介绍信。

这封信是介绍持信人去黄埔第二分校担任普通学物理助教⑤的。写信的人叫郑新明,是陆大的一位已离任的教官,曾给陈怀远上过课,为人很是豪爽。信中提及这封信是受考试院的梁光松所托,如果没猜错,这梁光松应该是这个少年的亲戚长辈。而这封信要给的人,正是时任黄埔第二分校主任,同时也是当年破例录取陈怀远进广州讲武堂的季浩然。

“啧,熟人还真不少。”

陈怀远见军医那里一直没消息,便理好包裹,起身往军医停驻的地方去。

“师座,您怎么来了?”军医正准备坐下喝茶,看到陈怀远来了,连忙站起来敬礼。

陈怀远抬手回礼后问:“洪生,今天路上撞的那个小伢儿情况怎么样了?”

“报告师座,少尉小同志的情况良好,除了额头和手肘有擦伤,腰部有淤青以外,没有其他外伤,司机当时的刹车还算及时。汽车撞击只是造成昏迷的诱因,主要原因还是暂时性的过度疲劳加上血糖太低,就是没睡好觉还饿着了。我已经给他灌了点米汤下去,睡一觉就好。”洪军医抬手指了下里屋,“他现在还没醒。”

陈怀远点点头:“我看也差不多。”说着正要掀开布帘往里屋走,洪军医赶紧先进去点灯。

陈怀远刚进去的时候,里面一片黑暗。军医在点了油灯,屋子里才亮起来。

屋子里的床正对着门,陈怀远一进来,脸就朝着床的方向,油灯的火苗一点点变大,屋子里也渐渐变亮。陈怀远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微光渐明之间,少年的眉目尤描墨润染渐次舒展,唇色似脂膏匀抹柔缓晕开,直到灯色明定,方才显见他容色清朗,形貌隽秀。陈怀远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仿佛发光的不是油灯,而是眼前的少年……直到看见少年额上的伤痕才猛的回过神来。

陈怀远心中暗赞这少年生得“真是好相貌”,转头对军医说,“你先去睡吧,我今天看你们一路都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我坐会儿就走,如果他醒了还能问点事。”

军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就睡在隔壁里屋,有事可以随时找他,然后就出去了。

少年的军装已经被换下,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此时身上只套了件给他有点大、不是很合身的白色短褂,身上盖了条深色麻布当毯子,手放在毯子外,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胳膊。

陈怀远走到床边坐下,再次握起少年的右手来看。果然,右手的掌心和虎口都很柔软没有茧,但这只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的第一个指节左侧都有薄茧,看来是个拿笔杆子的没错,而且是是钢笔和毛笔都拿。

梁冬哥,或者又叫梁懋晴⑥……中央大学物理系优秀毕业生……陆大教官的推荐信……考试院委员的亲戚……黄埔普通学物理尉官助教……陈怀远看着灯下少年稚气的脸,不自觉地笑了下――这伢子满十八了没有?

想着想着忍不住有些感慨起来,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吗呢?小时候读的是旧私塾,后来去上新式学堂,只读了一年高小,十六七岁的时候才考去了武汉上中学。而眼前这个孩子,跟当年自己考中学的时候差不多大,却已经大学毕业要去军校当助教了。

那边陈怀远正坐着出神,这边梁冬哥却醒了。

梁冬哥一醒就觉得浑身散架了似的疼,尤其是左侧的腰上。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身在何处,只在心中暗骂那个撞人的司机。

只见他皱了下眉,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茫地正对上陈怀远关切的眼神。

梁冬哥一动,陈怀远就回神了。“拦车小勇士醒了?”陈怀远含笑打趣道。

梁冬哥轻哼了一声,眼前这人身形高大,神色英挺,眉目刚毅,三十出头的模样,正是陈怀远,于是心下一松,喃喃地喊了声“疼”,又似要睡过去。

陈怀远忙拍了几下梁冬哥的脸颊道:“诶诶诶,你别睡,我先问几个问题,答完了就不吵你睡觉。”陈怀远知道梁冬哥可能好几天没睡了,估计这一沉进去就要睡上一整天才能缓过来,也知道这种时候很疲累,但是他不想耽搁去咸安接任部队的时间,于是说话态度很是轻柔,但却是不容反对的语气。

梁冬哥眨了几下眼睛,定了定神,想要撑坐起来说话,但是左腰上疼得他直吸冷气。

陈怀远倾过身去扶住梁冬哥的背,把人轻轻抱起,让他倚坐在床头,随即又好气又好笑道:“拦车的时候倒是挺大胆的嘛,害得我差点栽跟头,这下知道疼了?”

梁冬哥有些不服气:“我,我那也是急了,没办法的办法。”

“还是说说你拦我车的理由吧。”陈怀远收敛的笑容,神色严肃。

“当时只想着拦车,没想到会是您,您是陈怀远将军对不对?我知道将军您很是会带兵打仗,我要是投军您收我不?”梁冬哥双眼放光,有些激动地说,“官长⑦,只要你肯带我打鬼子,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陈怀远听了,心中一乐,但是嘴上还是不松口:“我可是翻过你的包裹的,你一个少尉,央大高材生,正要去武冈的第二分校当助教,怎么忽然半路拦起我的去路说要投军了?”

梁冬哥把嘴一扁,有点不乐意地解释道:“这个助教又不是我想去当的。都是因为父亲,他不肯让我上战场,大学毕业后就把我塞进陆大的教务处当文书,后来陆大说要搬去长沙,我以为这下有机会投军了,没想到父亲又把我调回了重庆。在重庆无所事事了几个月,我好不容易骗父亲说自己不去投军了,想去武冈季主任那里当物理助教,求了老久才答应。他还派了个卫士跟着看着我,还给我关照了封‘介绍信’,说不去武汉拿介绍信,就是到了武冈,也让季主任把我打包丢回重庆去。”

陈怀远笑着揉了下梁冬哥的脑袋,暗道那个叫梁光松的大概就是梁冬哥的父亲了。随即接着问道:“那怎么让你跑出来的?还不睡觉不吃饭的折腾自己?”

梁冬哥飞快地瞥了一眼陈怀远,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继续解释:“我也是被逼的想不出办法了。吃的东西,还有钱,都让那个卫士带着,放松他的警惕。等到了郑老的家拿了介绍信,卫士以为我是真心想去武冈了,看得不是很紧,我装作贪玩的样子特地在武汉赖了几天,等看着差不多了就随手套了件老百姓的衣服趁机跑了出来。我对武汉城不熟悉,逃出来之前的两天晚上都没睡,偷偷溜出去观察武汉的街道布局,好到时候甩了那个卫士。躲躲藏藏地逃了两天一夜,出武汉城到了郊外……其实我那时候挺后悔的,又累又饿,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村镇,脑子都昏沉了,看到军队的车,瞅准哪辆是官长的就冲上去了。冲到车边上才认出是您,我那时候还想着自己运气不错呢,结果就被撞了。”梁冬哥说到后来也不怕丢脸了,一口气把事情说了完,然后舔舔嘴唇,朝陈怀远可怜兮兮地撒娇道:“官长,我口渴了,能不能给我口水喝?”

梁冬哥是民国九年冬至生的人,生得晚可读书得早,加上中小学一路跳级,考进大学的时候论虚岁也才十五,历来周围人都比他大,都把他当小弟弟照顾。加上又是家里的幼子,聪明伶俐逗人喜欢,从小就是宠着养的。家里除了不让他参军基本没拂过他的意思。这才养成了他这种天性乐观的自来熟,要别人帮忙做事或者帮别人做事都一派自然理所应当。其实也不能算是坏习惯,但面对军队这种上下等级森严的环境,这种习惯有时是会要人命。

当然,梁冬哥一直以来平安无事也不是他走狗屎运,毕竟他也就在小事上没大小,大事从来没含糊过。而且梁冬哥的年纪也确实够小,陈怀远也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加上陈怀远不是那种爱摆官架子的人,于是居然也不恼他,起身给他倒水去了。

陈怀远倒来了水正要递过。梁冬哥虽然闹惯了,但对方毕竟是高级军官,自来熟不等于没礼貌,于是他想坐直了身体伸手去接碗,结果腰上刚一动,疼得他龇牙咧嘴一下子没了力气。陈怀远倒不在意,揽过梁冬哥给他喂水。

搞得梁冬哥想挣扎又不敢,放心地让陈怀远扶又不对,僵在那里,疼得直冒冷汗。

“行了,都撞成这样了还讲究这些干什么。”陈怀远乐呵呵地笑道,“没事儿,我在老家排行老大,底下有好些个族弟,比你小的都有,我带小伢儿带习惯了。”

梁冬哥黑着脸闷头喝水,心道:我才不是什么小伢儿!

陈怀远看梁冬哥闷头喝水,心中暗自梳理了遍梁冬哥刚才的话,时间地点因果关系地前后联系了一番,试着找出破绽。他看碗里的水差不多了,便问道:“你说你毕业后在陆大的教务处当过文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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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社会上颇重视学历,国民政府时期更甚,并出于派系利益,用人唯亲,故社会上流传着“黄马褂(黄埔),绿(陆)袍子(陆大)缺一不可”,所以考取陆大,就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的气概。因而尽管陆大每次招收人员有限,军官们都跃跃欲试,趋之若鹜,认为职业军人不入陆大,难有前途。(摘自互动百科:陆军大学)

②卫士,旧时军队里对警卫员的称呼(用起来好奇怪,感觉跟大内一样?)。

③日本人光头,**军人一般平头,平民的头发要稍微长一些。抗战期间,日本人看到剃平头的青壮年就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④因为实在找不到实权高级军官随从人员里负责医务的人员的特定称呼,我就直接笼统地说军医了。事实上军医是跟步兵、骑兵、战车兵、宪兵、炮兵、工兵、辎重等是并列的,是一类兵种的称呼。

⑤普通学物理教官在黄埔的本部是存在的(分校资料太少,主要参考本部),但不存在普通学物理助教……这是我编的,主要为了借机交代身世背景,主角不是真的要去当教官或助教。

⑥懋字辈,单名一个“晴”字。其父名光松,光字辈,单名一个“松”字。梁家名字的字辈都按照“化德光懋,廷文成明,慎修敬思,庆衍福宏”来排(参考兰陵褚氏老字辈)

⑦官长,旧时军队对高级将领以及上级的称呼,和现在部队里“首长”这一称呼相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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