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家乡吹来冰冷的风
生产队为我们盖了新房。它是典型洞庭湖蓄洪区的房子,简陋至极,那意思就像是专门等洪水来冲似的,反正不值钱:稻草盖顶;细竹杆裹上草,用牛屎和泥往上一抹,算是墙;进门是厨房,旁边是睡房,整个房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子,它没有玻璃,只是从墙上掏个洞,剥去竹杆上的草就成了。这样的窗子你想多开几个也容易。但它不只透光,还透风,我们怕冷,有一个就够了,湖区的北风不好惹。
新房在村子的东南角,东面是片开阔的原野;南面是邻队的房屋;西面住着一对孤寂的老贫农和一个棉杆稻草搭的窝棚;一条沟渠,一条大路,一块菜地在北边把房子与队仓库隔开。这个所在清静、开阔。我们有自己的家了,对此很满意。本大队很多知青还没有房屋呢。我们四个人,以及八队的彭晓晖、刘国青、李歌闻等人在学校来往就比较多,现在又有了家,到了这里自然便经常走动。
在知青中串门子,可说是我们最快意的活动。过去在城里我们到同学家那是做孩子,现在都自立门户“成大人了”,相互间的走动就感到格外新鲜。我们互通信息,叙叙学生生活,谈谈家乡的近闻,交换书信的内容。
第一批家信来了,它给我们从长沙吹来的全是冷风:我们走后不久,又有“最新指示”下来:知识青年不分红的黑的,都要下乡,接受再教育。这几句话大大将上山下乡推进了一把。全国一下走了1500多万人。我们是小人心理,暗中高兴:好啊,有教无类,都下来了,使我们这些人中到底少了层一抹黑的悲哀。
但是毕竟这是项大政策,首先被罩住的还是我们。我们家已经走了两人,妹妹尚年幼,本来可以不走的,“最新指示”一出,妹妹也呆不住了,她受不了街道和学校的压力,又害怕山区的神秘,便独自一人随五中的知青下到沅江,插队落户了,那时她还不到十六岁。家里只剩妈妈一人了。爸爸的情况更不好,单位在清理阶级队伍,对他的结论是极右,处理是开除公职、留院察看、继续拖垃圾。这罪名为什么又要加重,恐怕连医院自己也不明白,就是阶级斗争的需要。我走时借的30块钱,第二个月就全部扣清,而且爸爸的工资再次削减,每月只发30元(后来又加了10元,一直拿到一九七八年)。王源钊、杨觅知的家信也没有一句佳音,他们的家也是接二连三地往乡里走人。史山明,本应算是生逢其时,想不到他下乡不几天就接到家里的电报,竟是向他报丧,他父亲因病去世。
那天晚上下了一整晚的雪,我们烧稻草取暖,围坐一起,寂然无语。王源钊端着煤油灯,进到里屋,想找点烟抽解闷。屋里黑咕隆咚。“啪”地一声,他把我的小提琴从吊在屋顶的搁板上撞了下来,琴颈被摔断。1967年,满大街震耳欲聋的革命造反歌声中,我偶然在一条小巷听到有人拉琴,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声音,把我醉倒,我倚门听到能背。后来知道那是一首加伏特舞曲。从此我开始迷上音乐,几个月以后就有了这把琴,是大学刚毕业的二姐夫送给我的。从此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它,音乐成了我的第一爱好,我正是从学音乐中体会到自学的乐趣。
琴突然一下没了,我的感觉就象掉进了冰水中,冷得瑟瑟的。王源钊知道闯祸了,楞在屋里没出来。我们进去后,他嗫嚅着问我还能不能修好。这只有带回长沙试试看了。看着那断成两截的残骸,其实心里已不存多大希望。祸不单行,史山明的事已够伤心了。我们熄了稻草火,不再说什么。睡吧,还有什么好坐的呢?第二天我们还得送史山明去常德乘车回家,走二十五里路,大雪封住的陌生的路。
天不亮我们就动身。奔丧的队伍悲哀且严肃,一路上默默无言地领教那湖区的污雪和泥泞。只等送史山明上了车,我们的情绪似乎才好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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