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朝承恩年间。
十月的雨倒是下不大,但是非常凉。接近黄昏的时候,京道上缓缓走来一道车队,打头的是一个十###岁的少年,戴斗笠披蓑衣,身后若干马夫、随从,护送着四五辆大车赶路。
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早早就暗了,密闭的车厢内更是黑。车厢算大的,莱州总兵的家眷却也不少:九儿裹着大红绫子披风团坐在车厢一隅,对面是嫡母佩瑶和五姐姐蕴,婆子丫鬟五六个坐在脚踏或地上。车厢内已经很拥挤了,可还是寒气逼人。九儿侧着身子,半边脸对着她们。她知道那半边脸已经肿了。
“就不让你们看到。”九儿心道。
午饭过后桐哥哥催着上路。一口茶都没喝,女眷又都回到车上。
“这样赶。”蕴姐姐笑着对嫡母撒娇,“来年春天才开始呢。”
嫡母摩挲着蕴姐姐笑道:“我们动身已经晚了,你四姐姐和七妹妹都等着你呢。”见女儿不明白,嫡母解释:“祖母请了宫里的老嬷嬷教你们规矩。”
蕴姐姐撇嘴笑笑,嚷着渴了。
茶端过来了,三盅茶。官窑斗彩遍地金的两盅是嫡母和蕴姐姐的,九儿的次一等,是青花。就是这样,恨不得一根针一根线都比蕴姐姐的次一等。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庶出。
茶很烫,九儿端在手里等它凉。忽然马车压过一个大石头,九儿被高高弹起,在众人的惊呼中。一盅茶严严实实的合在蕴姐姐身上。
九儿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蕴姐姐瘪嘴要哭,但反应都不及嫡母。一个搜风巴掌把九儿重新打回到地上,竖眉喝骂:“作死!不知道你娘把你生下来做什么,这样害人。”
一众丫鬟婆子愣了一下后开始忙着开箱拿衣服给蕴姐姐换,收拾茶盅擦拭水渍,替蕴姐姐解下弄湿的裙衫,唯独没人理会九儿。九儿头嗡的一声就木了,魂魄出窍的感觉,晕晕的竟也不知道气恼伤心,更加想不到要辩解。这境况虽突然却也不是第一次,她知道这时候降低伤痛最好的方法是厚着脸皮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九儿从地上爬起来,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其实刚才蕴姐姐的茶也一滴没拉全灌进了九儿的领子,她胸前背后湿了一大片,先是烫,现又冷得打哆嗦,只没人注意。嫡母那一巴掌力气奇大,腕上的赤金红宝镯子狠狠硌上了她的嘴唇,现下嘴里有咸咸的腥气。
佩瑶那年三十六岁,年轻时是个美人。瘦高个子,鹅蛋脸,开过脸后发际线还是不齐,额头地方像缺了一块似的,描着极细的两条眉毛,年纪大了眼睑下垂眼睛就有点三角,脸上爱出油浮着粉,习惯的抿着嘴,抿出两道法令纹。不知道的以为抿着嘴在笑,其实是牙不齐。
蕴姐姐就是嫡母年轻时的样子,但因为年轻,就显出两颗虎牙的娇俏。人人都说蕴姐姐漂亮,是嫡母得意的女儿。
嫡母的陪房张妈看着实在不像,从箱底抽出一件披风扔给九儿,嫡母看见也没说什么。
九儿裹着披风坐在车厢一隅,不知是冷还是气,瑟瑟抖做一团,吱悠悠的车轮声从心上轧过来又轧过去。
九儿的曾祖父是开国三公之一的安国公,到父亲这一代的时候,只有兄弟两个,伯父在京袭了爵位,父亲从了戎,四十岁上做了莱州总兵。
这年是承恩十四年,明年春天又是三年一度的大选,九儿的祖母早早派了堂兄桐哥哥来接蕴姐姐和九儿上京候选。父亲是武人脾气,见到桐哥哥略嘱咐两句就交给嫡母操办了。三天后嫡母就带她们姐妹两个上了路。
九儿从小就知道嫡母恨她,因为父亲只爱九儿的娘。
没人知道娘是哪里来的,有说是从强盗手里救下来的,又说是海上漂来的,还有更不堪的说原本就是卖笑的。娘在世的时候只住父亲的书房,应该算脾气古怪的。父亲幼年从武,诗书上原不在行,但仍愿意为娘搬来成架的书。
父亲有了娘之后再没进过嫡母的屋。
再后来娘生九儿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九儿记事起父亲就经常醺醺然的满嘴酒气,络腮胡,肿着眼泡,常年习武倒也不至于肌肉松弛,但是有肚子。
父亲一般不管她,是嫌她害死了娘吧,九儿想。
嫡母在父亲面前总能轻易掩饰对九儿的恨意,呲牙笑着叫:“九儿来,给你父亲背首新诗。”只有这时,父亲会眼里含笑,定定看着她背书,背完一首后道:“再背一首。”
九儿就再背一首。
父亲不在时嫡母一般当九儿是透明的,不予理睬,但指不定什么时候暴怒起来,厉声呵斥,偶尔也动手。
楠哥哥和蕴姐姐也从不理睬九儿。
只有奶妈二嫫夜里搂着九儿睡。因为带九儿的缘故,府里的下人都欺负她。二嫫对谁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口气。一次夜里二嫫拍着九儿睡觉,忽然就落下泪来:“我家大姐儿可怜喔。”
九儿知道有选秀后就迫不及待的要长大,离开这个家,带着二嫫。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看着那一条条光亮里翻飞的尘粒,唐铎闷闷的想:不知道月华注意过没有,她那样爱干净。然而他只是坐着,腿上摊着本书,那页正是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唐铎已经在书房坐了一上午,翻看月华留下的东西。那些都是月华生前的宝贝:跟他去海边捡的的贝壳、彩色小石头、几粒珍珠、一段断裂的玉镯、他猎到的狼牙、他亲自磨的猪骨头、夹在书里的花样子、被当作书签的一枝花或一片叶子。
月华喜欢苏轼,当年给唐铎细细的讲这首《江城子》的好处,一句三叹。唐铎笑笑的,他那时还没有那种情怀。月华有些气恼的说:“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哎!”唐铎笑着呵斥。对月华他总是拉不下脸。这样晦气的话怎么能说。
谁想一语成?。
相爱三年后月华撇下九儿去了。
现在读苏轼的《江城子》,只头一句唐铎便红了眼眶。大声的咳,仿佛能咳出心里的哀伤。他咳得搜肝抖肺、咳得满面通红、边咳边擦拭眼角。他一直都不习惯落泪。
父亲唐铎在九儿动身前一天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九儿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现在九儿也要远去了。可他还从没有仔细看过她,几乎记不清他最小女儿的样子。
唐铎其实害怕见到九儿,打小这孩子身上就有月华的影子。
他醉了十三年。
日影已经很斜了,不知道九儿有没有收拾好。
唐铎决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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