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韩老姨娘就将给九儿新作的衣裳拿过来,请王氏过目。王氏细细翻检着,不时指点一两句,韩氏记下了,说回头改了再送来。
正说话间,唐薇甩着手进来,给王氏请安。
王氏嗔道:“当娘的人了,整日不见带着孩子,自己倒没事人似的,甩着手瞎跑什么。”
唐薇笑道:“回了娘家了,孩子还用我天天带着?大嫂子喜欢睿哥儿,一早就抱走了”说话就上了炕,凑近了低声问王氏:“大嫂子还没消息么?”
王氏摇摇头,道:“没有么。都知道她着急,又怕她吃心,都不敢问。看着她整日笑嘻嘻的,其实是顶要强的一个人,背地里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
唐薇笑道:“人家背地里哭,老太太也知道。”
王氏笑道:“你祖母是做什么的,满院子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又皱眉:“按说都嫁过来四五年了,请大夫吃药也折腾了多少次了,总不见动静,别是犯者什么了。最近老是心里发慌呢,桐儿秋试、她们姐儿四个候选,老觉着不踏实。”叫过来一个小丫头,嘱咐道:“跟你大奶奶说,看个日子,准备着去普光寺烧个香,家里的女眷都去。”
唐薇正喝茶,听了这话,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扶着炕沿咳嗽了半晌方抬起头,抹着泪笑道:“老太太,您多久不烧香了。烧一次香就许下这么多愿,怕是佛祖也会怪罪的。”
王氏气结,指着唐薇对韩老姨娘说:“看看我养的孝顺孙女儿。”
韩老姨娘笑个不住,也不答话。
王氏冲唐薇道:“我要的方子呢?”
唐薇笑着递上一叠花签,答道:“就知道老太太一定这么问。昨儿就派了个老妈子回去要了,今儿早上刚送过来。”
王氏接过看了,点点头,交给翠云去准备材料,要晚些时候就带着孙女们调弄的。
唐薇笑道:“冷眼瞅着,老太太最疼的还是九妹妹。”
王氏叹口气,道:“你知道什么,这九丫头不比你们姐儿几个,她在莱州是吃了苦的。她娘死得早,你二叔又不管她,家里人欺负她是个没人疼的庶出小姐,都不把她当正经主子对待呢。就是桐儿那心思单纯的也看出来了,接她们来京后,模模糊糊跟我提到一些。我起先也没当回事,后来看看,那九儿当小姐自己都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这就麻烦大了。九丫头万一入了宫,你们想想那宫里是什么地方,人人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九儿进去了压不住那些势利人,可不就自个儿受委屈了么。就是不入宫,到底也要带着公侯小姐的样子,将来嫁人了也不能因为是庶出,被婆家人小看了去。因此上才这样下力调教她呢。”
唐薇等恍然大悟,忙道:“祖母说的是,原应该这样的。”
这日午后,唐氏四姐妹结束一天功课,送走瑾嬷嬷,准备各自回房。唐蕴忽然冲九儿招手笑道:“九妹妹,你过来一下。”
九儿慢慢走过去,问道:“蕴姐姐找我什么事?”
唐蕴笑道:“没什么,昨日在院子里发现一棵不只是什么品的兰花,想着你能知道,找你一起去看看。”
九儿道:“我原不懂兰花的。”
唐蕴笑道:“有什么,一起去看看就是了。”
两人便一起往花园走去,那是已是十月中旬,院子里的菊花已是衰败了,守园人不及打扫的,东一簇西一簇,凋零枯萎着挂在枝头,已经认不清颜色。九儿不由心中默念范成大的《重阳后菊花》:
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屋照泥沙。世情几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想象着园中菊花开放时的胜景,只觉得辜负了这满园景色,心中可惜不已。又想到来年秋天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大概这辈子都看不到园中菊花盛开的样子了。这里是家呢,不同莱州,因为有长辈的疼爱,才会把这里当作安身立命的地方,才会堂堂正正的逛园子,才会关心这里的一草一木。只因为这里有祖母,这里才是家。
唐蕴带着九儿在花园中越走越偏僻,直到周围没人,忽然就站住了。
九儿一怔,四下看看并没有什么兰花,不解的看着唐蕴。
唐蕴冷笑道:“攀了高枝了,有祖母看顾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
九儿抿紧了嘴,心下只道唐蕴是见不得王氏疼爱,心生嫉妒才这么说,因此并不答话。
唐蕴伸手推了九儿一下:“跟你说话呢,敢不答应?”
九儿轻声道:“姐姐让我说什么?”
唐蕴道:“少装糊涂,你背地里都跟祖母怎么编排我娘的,当我不知道么”
九儿摇头道:“九儿并没有在祖母面前说过嫡母的不是。”
唐蕴怒道:“还敢狡辩,昨儿因为你,老太太把我娘叫去好说了一顿,我娘直到夜里还在哭呢。还敢说不是你?”
九儿抬头道:“九儿没做过的事,不能承认。”
唐蕴更怒,使大力推了九儿一下,九儿猝不及防,倒退两步跌倒在地。唐蕴两步上前抓住九儿的领口,恨声道:“因为你娘,父亲才和我娘不好了,现在又因为你,祖母也开始怪我娘了。你们娘儿俩一对祸害精。”
九儿也生了气,顶撞道:“不许你这么说我娘。我娘不是祸害精,我娘是好人,父亲才那么爱她。”
唐蕴蔑道:“什么好人,有从堂子里出来的好人么?你以为你娘是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娼妇。”
九儿怒道:“你胡说,我娘不是那样的。”
唐蕴道:“不信,你去问祖母啊,问清了,你娘嫁给我父亲之前是做什么的。去啊。”
九儿脸色惨白,只是大口喘气。
唐蕴得意道:“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搭理你了吧,那是回过神了,嫌弃你娘下贱呢。”
九儿道:“你出身高贵,那也没见父亲亲近你啊。”
唐蕴反手就是一巴掌,打人的手段深得佩瑶真传,使尽全力的一巴掌过后,九儿头发一根都没有乱。“还敢强嘴?今天教训你是让你记住,你在这个家连下人都不如,我们不搭理你就是顾着唐家的体面,别不知好歹,费心思害人了。再有下一次,可不只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了。”唐蕴说完,扬长而去。
九儿坐在地上,落下泪来。这番委屈自是不同往日,竟是不可言说。生平第一次,恨了父亲唐铎。恨父亲没有照顾好娘,恨父亲把自己带到这个世上,恨父亲对自己不管不顾,这样毫无希望的恨抽尽了体内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捂住脸,呜呜哭起来。刚刚因为祖母疼爱燃起的一丝希望,转瞬就被人扑灭了。幸福就这样挥着翅膀,从九儿手中飞走,无力挽回,令人绝望。快乐只是一瞬,痛苦才是九儿人生的常态。原来这才是家人不提母亲的缘故,是忌讳,是嫌弃。连着九儿一起嫌弃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抽抽噎噎止住了泪,九儿站起来,慢慢往回走。刚拐过假山,迎面遇到翠缕。翠缕见到九儿欣喜道:“九姑娘让人好找,老太太让九姑娘回去试衣服呢。”
九儿笑着应道:“方才去园子里逛了逛,不觉就走的远了些。也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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