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纪公主,我实在是太佩服您了,这一路下来,您总共对我使了不下二十次诈,一次是在东风客栈里落宿之际,一次是在途经官署红楼前,一次是在路过边疆驿站时,一次是在经过郾城城门口……而且每一次,都能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新花样,除了对我在这个女人不管用的以色诱人之外,基本上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为了有机会逃出去,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再次截落湘纪在骗她转身汲水之际发出的袖箭,黑衣女抱臂妩媚地笑了起来,像只狡猾的狐狸一样觑着湘纪,眉目弯弯,却隐藏着两束怒火。
湘纪坐在马车内,眼看那束绚丽的蓝焰在半空中一闪而没,丝毫起不到示警求援的作用,不觉有些气馁地低下头来,小脸跟霜打过似的。
“事到如今我不妨告诉你,别再白费力气跟我耍心眼了,你还嫩着呢。此处离滂沱古城已是千里之遥,四际空旷无人,就算你发得出信号来也甭想有人收得到。再说隔山那头便是一处古驿道,盗匪出没无常,你若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来,一不小心情郎没招来,倒把一些别的什么妖魔鬼怪引来,后果就堪忧了……尤其是,这一带附近有个绰号‘五万雄兵’的土匪头子,那是天性风流啊,基本上逢女人便抢的,见了你这人见人爱的小模样……会使些什么手段,你自己好好想想。”
“为什么要叫‘五万雄兵’?”湘纪迷糊着问了一句。
“丑呗,往战场上一拉能吓跑五万雄兵……”
“……”
“天快黑了,没时间磨蹭了。”黑衣女硬邦邦地掷下一句,一把拖住刚下马车的湘纪,转身便急匆匆地向雪覆满山的地方走去。尽管一路上湘纪使尽了小女人的手段百般刁难,那个黑衣女还真沉得住气来,一点都不计较的样子,这使得两人没有真正撕破脸。
“这是哪儿?”湘纪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果见青峰隐隐,云雾缭绕,早就不知道到了那座神仙府下。眼前一条长河宛如绿带,一直远远地扑到天边,天高地远,忽然让人产生一种苍茫感。
“别问那么多。”黑衣女有些不耐烦。
失去武功的湘纪,跟个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一样,只能任她牵着,越走越快,像飞一样往前冲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没进了幽黑的丛林里。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带着火星的木片擦面而过,回头一瞥,竟是那辆马车起火了,心中惊疑不定,正要开口说什么,远远望见一大队骑兵追了过来,马蹄翻飞,尘埃蔽日,黑色的铠甲张开,宛如猎鹰的羽翼。
“呵,你那情郎的动作还真是快,这么快就派人追过来了。”黑衣女事先在各处故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希望将对方引入歧途,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远出于她的意料之外。
终于停下来了,湘纪俯身撑着膝盖,不住地喘息。待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废弃的庄园后院,一个巨大的白石砌成的湖泊呈现眼前,湖泊的地势很低,仿佛一个深深凹进地底的圆筒,四周三尺高的围栏上遍布苔藓,一泓碧水深不见底。
“跳下去!”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黑衣女的脸色大变,伸手在一方栏杆的柱石上拍了一下,仿佛启动某个机关,那个与四周无异的白石柱忽然自动扭转起来,在“咔嚓”一片的声响中,石柱上现出了一株烈火金莲的图案。
“什么?”湘纪尚未反应过来,那个人在她背后猛地一推,她连救命都来不及喊,人便像只突然折翼的蝴蝶一般,朝着深达千尺的湖泊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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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过来,一开始耳廓里似乎还能听到乱糟糟的刀兵声,到后来一切便阒静下去,连水流的声音都消失了。
雪白的裙裾在深水中如云翻飞,如盛开的红莲烈焰一般,腰际的伤口重新裂开,血雾氤氲在水中,立即迷糊了眼前的视线。
“青洛……”肺腑间的冰冷疼痛,宛如裂开一般,细细地延伸到身体的每一处。她忽然疑心自己这是要死了,可是手上陡然传来一股深沉的力量,整个人即被大力带起,翩跹落入了一个坚冷如岩的怀抱。
“洛……”尽管虚弱到了极致,她的灵魂深处,却仍不忘喃喃呼唤这个名字,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谁知就在刚刚出口的那一瞬间,纤腰蓦地被人紧紧环住,猛地拉近,一个冰冷的吻狠狠压了下来。
“你……”她的脑海中陡然一片空白,惊惶地想要挣扎逃跑,睁开眼睛,蓦然落入了另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睛里。只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里满是愤怒的火花,几乎要将她融化。
这个吻冰冷而灼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仿佛要剥夺她的魂魄。她感觉到自己的唇齿被叩开,一声叹息湮灭,手便无力地垂落下来。
是他……溺水般的痛苦渐渐消失,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浑身都在颤抖。手脚明明是冰冷的,可是脸上却如同火烧,情不自禁泛起了羞赧的嫣色。
“放开!”湘纪的脊背抵到一面冰冷的墙壁,一座巨大的水下宫殿呈现在她身后,白石甬道寂寥无声,绿色的水草垂帘般萦绕在殿门口,门廊上荧光闪烁,正门的匾上是“梦之宫”三个大字,由血色珊瑚的骨骼砌成。
在他恋恋不舍地松开的瞬间,湘纪踉跄了一步,扶着白玉石柱重重喘息。看到对方眼中露出那么一两丝轻薄的笑意,霍然惊醒的她,冷不防拂剑出手,白光落处,激起漫天水花。尽管内力全无,近在咫尺的一击,却仍是凌厉无比。
宁歌尘万没想到她会骤然发难,还来不及反应,胸前即被划开一道狰狞的血口,血覆满襟。
“对不起。”一个声音轻声说道,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淡漠颓唐。
那样轻的语气,却让她听得浑身一震,湘纪蓦然抬起头来,表情惊异无比。他方才不过是在为她渡气罢了,何罪之有?想到对方三番五次救助于她,她心里不是没有懊悔之意的。然而,顷刻之间,浓黑的血雾再次弥漫过来,迅速遮蔽了他的表情,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宁歌尘看着她,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唇角浮出莫测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这一剑是还你的债。”
说未落音,湘纪的羡月剑猛地被他倒扣在手中,随手挽起一束雪白的剑花,一剑劈开,眼前数十丈以内的水面,忽然间如被巨大的闪电劈过,一瞬间变得澄澈如许。
结界破开的刹那,宁歌尘的声音响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温柔——
“进去吧,这里是鬼渊盟的一处水府,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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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踏进“梦之宫”高大的辕门,里面的景色令人叹为观止:碧绿的水草跟殷红的珊瑚饶殿三周,盘根错节;大理石宫殿辉煌大气;金色的掾柱高耸;一方巨大的祭台呈现眼前,台上砌着天后神的神像,天后衣袂成翔,额际嵌月,高华绝世;两尊雪白的石狮各自伫在神龛两侧,一座金色眼眸,一座水色眼眸。
湘纪正在盯着一座石狮细细打量之际,宁歌尘已经一个箭步抢到水帘尽头,伸手扯住一株紫色植物上的果实,奋力一拉,一颗葡萄状的东西落入手中。
“给。”宁歌尘走到湘纪身边,将那颗闪烁着淡淡光晕的果实摊开在她的面前,打断了对方的沉思,“这是紫昙果,对你的伤有好处。”
紫昙果乃世所罕见之物,仅仅存在于水底洞府,一年结一果,对于解毒疗伤有奇效。
湘纪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之色,然而转瞬消失,冷冷地看着他道:“不用了。”看到他陡然灰败的神色,她有些于心不忍地补充了一句,“你自己的伤要紧。”
宁歌尘蓦然笑开了,像个吃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轻握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紫昙果,展颜笑道:“你真的不要?”
湘纪摇了摇头,他便随手将它扔了出去,语气淡淡:“那我便陪你一起痛。”
“噗”地一声,紫昙果穿越水帘,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没入外界的黑暗潮水之中,消失不见。
“你疯了!”湘纪瞪着他,又气又恼,“有你这么暴殄天物的么?”
忽然间就无法出口了,因为发现——他的手中仍旧拿着那颗紫昙果,在空中耍宝一样抛了一抛,再重新纳入手中,觑着她被逗后羞愤的表情,脸上露出那种让女人很喜欢的英气的笑容,“你到底要是不要?不要的话我真的扔了。”
“一人一半。”湘纪服了他。
宁歌尘愣了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给出一个这样的答案,“可是那样,效果就差太多了,你要是整个吃了的话,说不定可以冲开穴道,尽快恢复功力。”
湘纪不由分说将紫昙果撕开,分为两半,将其中一半喂到了他口中,眉目间是恶作剧的笑意:“以前从来没有人吃过,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是苦是甜,你先试试看。”
“苦的。”虽说是苦的,宁歌尘却好像吃进了一瓣世上最甜的甜橘一样舒开了眉头,笑意盈盈道,“想不到你这个小丫头名堂挺多的嘛。”
“啊?苦的啊……”湘纪苦大仇深地吃进另一瓣,紫昙果入口即化,虽然带着些许苦味,却是清香扑鼻,沁人心脾。稍顷之后,湘纪惊觉自己腰际的伤口已经不再泛着火辣辣的灼痛感了,大喜过望。
“其实……”宁歌尘微微一笑道,“我即便不吃这种东西,伤口也很快会好的。而且当时情况紧急,的确是我做的太过分了,你给我一剑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蒙你赐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表达自己的歉意还是谢意呢?从遇见这个女孩以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时光一下子被涤成了苍白,宛如沉浮不定的泡沫。他的喜怒哀乐,似乎是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想起先前水下那旖旎的一幕,湘纪的脸颊难以自捺地发起热来,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人接吻,而且是那样霸道地索求,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一般——可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
“我早就猜到梁墨那个女人心怀叵测,一直以来似乎在竭尽心力找什么传人,那些家伙就对雪国太子祠很感兴趣,所以只好将计就计了。”宁歌尘一贯淡漠的语气,“既然她设了个局请君入瓮,我也很想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谁知就只让我找到了这一处水府,根本就跟鬼渊盟的总部联系不大,到头来还是让我失望了。”
湘纪想到梁墨就是劫持自己的那个女人,诧异道:“她只说要带我去鬼渊盟,其他的没有多谈,我看她接人待物态度很好,倒不像什么坏人。”瞥眼看到宁歌尘嘴角僵硬,问道,“她是你的人吗?”
宁歌尘面无表情道:“表面上听命于我,实际是当朝太后派来的监工。”
“这说明金太后并不信任你呀,那你还为她卖命?”湘纪本来想说“你还为虎作伥”之类的,又担心宁歌尘翻脸,这时自己功力尽失,尽管有羡月剑在手,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见对方爱理不理的,她忽然响起一事,赶紧岔开话题:“梁墨把我推入湖里之际,我看她很害怕的样子,到底是什么人追过来了?”
一说到这事,宁歌尘就阴了脸道:“除了端木凌那小子,世上还有谁敢这么做?那家伙竟然带着一大帮人越境追赶,铁蹄所至,全是金靖夕的领地,我估计再过不久,明熙王也该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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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漆黑的甬道向前,宁歌尘打着火摺走在前面,湘纪跟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无声无息。四壁是碎珍珠的光芒,映照在他英俊的脸上,泛起一层莫名宁静的光彩。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宁歌尘忽然停下了脚步,湘纪一时止不住,差点迎头撞到他的脊背上。与此同时,脚下冷不防踢到一个硬邦邦的疙瘩,她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失声叫了出来:“死、死人?!”
只见大摊大摊的白骨,如同潮水般覆盖了整个地面,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死过多少人。在堆叠如海的白骨间,横七竖八搁着各式老兵器,没有尘埃的水底,绿色的苔藓宛如铜绿附在兵器上,泛着层层金属的冷光。
“有什么好怕的?”宁歌尘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波澜不惊的语气,“这里以前经过一场激烈的打斗,跟史上的仙乐门流血事件有关——仙乐门的雪尊跟金尊,谁都不愿承认对方的实力比自己强,宁可彼此毁灭。百年前,为了找一座叫做“倾天”的宝藏,双方明争暗斗,终于到达这方神秘的水底洞府……”
“据说,那笔既能救世又能灭世的财富,很可能就藏于此处,可惜那个时候,经过了连番的生死打斗,不少人力战而竭,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糊里糊涂的都死在这里了。”宁歌尘说到此处,薄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锋利弧度,“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其他门派的一些高手,不过能在仙乐门两尊相斗的罅隙间活下来,只怕已经寥寥无几。不信的话,你看他们倒下之际拿武器的姿势就知道,这些人在世之际定然都是不容小觑的高手。”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湘纪没好气,“依我看你是在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听师兄说过什么倾天宝藏。”
宁歌尘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去。走出好远,惊觉湘纪并没有跟上来,转身看到那个丫头正进退两难地杵在原地,脸上是尴尬的色彩。
“这、这些骨头硌得脚疼……”她为自己害怕骷髅找了一个借口,小声委屈地解释道。见对方没有回答,她鼓起勇气抬起眼来,正巧看到宁歌尘的目光如水般看着自己,白衣祭司的脸上笼罩着微微的笑意,那种陌生而熟稔的温柔表情,让她的心跳端地漏了一拍。
“原来失去武功的你,也跟其他女孩没什么两样嘛。”宁歌尘回过神来,忘不了调侃一把。走近她的身边,抚着下巴作深思状,坏坏发笑的样子,“那要怎么办?你不敢往前走的话,难道现在退出去,不找鬼渊盟的据点了吗?”
“那……另辟蹊径吧。”湘纪吓得想夺路而逃,手腕蓦地被人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稳稳当当跌入了他的怀抱。这一瞬间,她手中的火摺猛地掉落在地,周围陷入漆黑一片,在这样窘迫的气氛中,唯有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跟心跳声,紊乱急促,扣人心弦。
“到那时,鬼渊盟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不仅起不到出奇制胜的效果,而且你我二人只怕也很难脱身。”宁歌尘附耳轻声解释,一把揽住她的小蛮腰,将她抱了起来往前走,“湘纪,会不会觉得太黑了?”
“不准点火!”她才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跟红布一样的脸呢,真是丢脸丢到外婆家了。
“要是一不小心遇见你端木师兄,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难得听到她用那种小女人的任性语气跟自己说话,宁歌尘明知她在害羞,却并不打算就此饶过她。
湘纪何其聪明,早就感觉到那用力揽住自己腰身的大手,掌心不自觉地透出滚烫撩人的温度,她隐隐明白了什么,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彼此默默忍受着这种煎熬,只希望早点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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