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无伤一直旁观不语,出门上了马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四弟,你临时起意,拐带个小孩回宫,当心你母后捶你。”
齐予沛心情极好:“穆子石可不是一般人,这个伴读我要定了。”
齐无伤抚着腰间短刀,若有所思:“这小鬼有什么不一般?”
“三哥你这是考较我了……”齐予沛按辔徐行,话里透着与有荣焉:“六岁稚龄能骗过堂堂烽静王世子,堪称聪敏,无笔无墨能勤练不辍磨而不折,是为坚忍,这样的资质心性,世间能有几人?”
齐无伤勒住马,沉吟道:“穆子石出身不低,其父清平侯虽只是个闲居的三等候,却不是糊涂之人,为何只因相士的闲言,就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逐出府邸软禁在城外别院?更是不闻不问任由奴仆欺辱?何况正如你所说,穆子石还如此不凡?只怕其中另有蹊跷,你得想周全些才是。”
齐予沛点头道:“三哥放心,我今日不带穆子石回宫,便是虑及此事,十天足够我查清楚这孩子的底细了。”
看齐无伤似乎欲言又止,忙软语笑道:“三哥,你有话就跟我直说好不好?”
齐无伤神情却显凝重:“穆子石的眼睛……你发现没?”
齐予沛稍一犹豫:“他眸色并非纯黑,瞳孔透着些微的墨绿色泽。”
齐无伤道:“这样的眼睛在大宁很是罕有,但射虏关外,塞北一名唤蒲满乌的小部落中,瞳有异色者比比皆是……我猜穆子石的生母,恐怕非我族内。”
齐予沛慧而多疑,不免想得多了:“难道清平侯竟敢私纳外敌?”
齐无伤笑道:“这倒不至于,早十年前蒲满乌一族已被兀林部落所灭,族人或死或逃,纵有漏网之鱼,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私通外敌的罪名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清平侯哪里担得起?”
见齐予沛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劝道:“何况瞳带异色者,未必便是异族,兵部舒敬山家的嫡子舒破虏,不也是眸色银灰?”
齐予沛却黯然一叹:“舒敬山文武兼修,两年前却被抄家问斩,可惜了。”
齐无伤终于想起正事来,忙从鞍旁猎囊中取出死雁凑到齐予沛眼前:“老四你看好了!一箭穿睛。”
血腥气冲鼻,齐予沛忙转过脸:“快拿开!”
齐无伤见他脸色发白,的确嫌恶得厉害,只得把大雁塞回囊袋,道:“别忘了雁翎软甲可得归我。”
齐予沛带笑不笑的,一边脸颊上酒窝浅浅:“你输给穆子石的短刀还不曾给他,我为何要给你软甲?”
齐无伤大怒,一戳他的酒窝:“小白脸子,坏心眼子!”
天光一亮,穆子石便穿得整整齐齐跑出房门,出不得庭院,却支愣着两耳听外面动静,只等那个含着笑意的清澈声音出现。
自齐予沛来后,姚大头不敢再聒噪指使自己,本已是格外快活,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三天,一时一刻竟比过往最辛苦的日子还要难熬,恨不得搂个长竿,把月亮戳下去,再把太阳顶起来,如此反复,使得十日转眼即过才好。
但焦急难熬中,又有一种隐约的欢喜,仿佛身处幽暗曲折的山腹,心中却知晓前面自有明亮的出口,满盈期待希冀。
等待实在太漫长,所以穆子石总握着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写着齐予沛的名字,三天来,已不知写了几百上千,熟而生巧,竟显出几分端秀整丽的意思了。
沛字最后一笔写罢,穆子石方才发觉自己蹲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正撑着下巴发呆,忽听院外有马车粼粼之声,又有人声渐近,心中登时怦怦乱跳,猛的跳起身来,撒开腿便直往前厅跑去。
穆子石虽聪明,毕竟年纪小,乐而忘形大意,不提防姚大头早已让他婆娘去侯府禀明当日之事。
一时气喘吁吁的跑到厅堂,路上还前腿拌后腿的摔了两跤,手掌都擦破了,心却是要跳出来的狂喜。
大厅里已站着四名膀大腰圆的健仆,另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胖子正坐在太师椅上骂姚大头:“爷闲着,你也闲着?手不勤腿不快也就罢了,连半分眼力见儿都没有,难怪侯爷放你在这儿呆着……还不快去唤小少爷出来!”
姚大头躬身弯腰的喏喏连声,屁颠颠的要往后院跑,一头却撞到怔怔立着的穆子石,忙一把扯定:“小少爷你可来了,大管家亲自来接你呢!”
穆子石小脸煞白,一颗心沉了下去,却兀自不愿相信:“你们不是……不是……”
姚大头不耐烦的打断:“什么不是不是的,小少爷啊,不是我说,你总惹是生非的,侯爷不知道多为你操心,你这样实在是不孝……”
那胖子轻咳一声,瞪了姚大头一眼,笑着款款道:“小少爷,侯爷慈父心肠,怕你在这儿住腻了,特意令小的来接你换个更好的地方,清平侯府家风严正父慈子孝,想必小少爷定然不会辜负侯爷一番苦心,是不是?小少爷,天色不早,小的这就伺候你动身,好不好?”
胖子不愧是侯府大管家,说出来的话的确比姚大头好听很多,刺儿尖儿都藏在棉花里,一派滑溜漂亮。
可惜穆子石却不识趣,恍若未闻的只用力摇头:“不,我不走。”
胖子脸上的笑容立即一僵,随即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小少爷,你为难小的事小,忤逆父命可就罪大了。”
穆子石咬着唇,突然发力挣开姚大头,转身就逃。
他情急之下,仗着人小灵活,眨眼间穿过那四个仆从,夺门而出,直往外跑去。
姚大头猝不及防,被他推开数步,只急得直着脖子吼“你快回来”,嗓门不错,尾音还高高飘起耍了个花腔。
大管家却不慌乱,冷笑一声:“小少爷失心疯了,你们还不动手?”
穆子石只跑得肺都要炸开一般难受,脚下却不敢停,但他个矮腿短,纵然全力以赴,也是后力不继,那四个仆从三步两跨,已赶到身后,一个捉住肩,一个扣住手腕,穆子石登时被上了铁箍也似难以动弹。
白胖管家迈步出门,一指旁边的马车,笑嘻嘻的说道:“小少爷,跑这么一大气儿,累了不是?你要懂事些,也不必遭这罪,快请上车歇歇罢!”
穆子石拼命挣扎,撕心裂肺的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走,我要在这里等他!”
那两个仆人本就是粗汉,见他不听话只管扑腾,当即毫不留情,将他手臂反拧过去狠狠钳住。
穆子石只觉肩头手腕痛入骨髓,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小脸已是惨白脱色,脸上冷汗热泪一塌糊涂,却低下头转过颈子,死死咬住搭在自己肩膀的大手。
那仆从食指被咬破,疼得直叫唤,忙甩了甩手,不想穆子石却是满腔悲愤屈辱尽付几颗刚长好的利齿,一甩之下竟没能甩脱。
一旁另一个却是他的亲兄弟,血管里流着的同样的血沸腾了,不假思索一个耳光便打过去,啪的一声响,穆子石眼前一黑,若不是胳膊被抓住,已摔到在地。
他受了这巨灵一掌,牙齿自是松开了,却趁机哭喊道:“救命啊!救命!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让我留在这里,饶了我……”
此地虽是城郊地处僻静,但数里之外也有其他人家的别院,穆子石这么一闹,白胖大管家脸上顿时挂不住,忙道:“快堵上嘴!这成何体统!”
一团布塞入嘴里,所有的呼喊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穆子石被拖上马车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再也熬不下去,这一走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意识模糊中不由自主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悲泣,声音不大,大管家却听得浑身肥肉一颤,这分明就是小兽濒死的最后一声呼救,忙搓了搓手,大声道:“关上车门,你们这些废物,手脚慢得跟乌龟也似,快走!快走!”
一仆役依言而行,手刚贴上那扇红漆车门,只听嗖的破空声响,夺的一声,手掌已被一支白羽箭透骨钉在门上。
仆役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应不应该惨声嚎叫,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奔渐近,一个金铁般冷硬的声音断喝道:“放人!”
大管家回头一看,见只是一骑独行而来,但马上少年剑眉星目英姿朗朗,绝非寻常人物,眉头一蹙,忙马前施礼道:“小的清平侯府管家穆福,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齐无伤并不理会,也不勒马停住,抬起一脚踹翻穆福,直冲到马车边,探身进去,只见穆子石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凄楚绝望,嘴角破了,下巴上还沾着血,登时一咬牙怒不可遏:“他们竟敢打你?”
说罢便欲抱出穆子石。
两名仆役大惊,忙伸手阻拦,齐无伤随手抛下弓箭,擎出腰间短刀,神色不动,眼底却有骇人的浓烈杀气,刷刷两下,刀锋过处,已将那两人手腕削断。
众人只是侯府护院,哪见过这等狠辣血腥的手段?一时除了那两人的惨呼,尽皆呆若木鸡,都被吓得傻住了。
齐无伤轻舒猿臂,一把搂过穆子石,放于自己身前一手抱定,居高临下,盯着穆福,冷冷道:“本世子不来的话,你们是不是要杀了子石?”
穆福一听,知眼前这人果然是姚大头所说的烽静王世子,不敢怠慢,忙屈膝跪倒:“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叩见世子爷!”
穆子石被他抱着,心中稍安,两手却紧紧的攀着他的脖子不敢松开分毫,连脸都埋在他胸口,哆哆嗦嗦的哭个不住。
齐无伤差点没被他两条细胳膊给勒死,却不以为苦心中更是柔软异常,一手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动作极尽呵护温柔,凝视穆福等人的眼神却是寒冷如刀。
穆福壮着胆子抬头看一眼,道:“殿下……呃,小少爷是我们侯爷的幼子,侯爷吩咐小的来接他回府,这个……却不知小少爷竟入了殿下青眼,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齐无伤受不了他的啰嗦劲儿,一扬手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平侯府来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管家久入芝兰之室,自然也是出口斯文含蓄,一下子被齐无伤那种直来直去一刀毙命的言谈举止震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边暗骂这位世子委实粗鲁,一边咽了口唾沫:“殿下能不能先让小少爷回府,以全侯爷思子之情?”
齐无伤终于听懂了,答得飞快:“不能。”
几乎是同时,穆子石突然从齐无伤胸口抬起头,惊惶欲绝的大叫:“不……他们骗人!别让他们带我走!”
齐无伤生怕他摔下马,牢牢抱住他却喝道:“我在呢,谁敢带你走?”
冲着穆福道:“你听到了?子石自己也不想跟你们去。”
穆福觉得世子殿下太不讲理了,苦着脸劝道:“可是小少爷毕竟是清平侯府的人……殿下这样,未免……未免……”
齐无伤懒得听他多说,轻轻一踢马腹,拨转马头:“告诉清平侯,若想跟本世子抢人,不妨去告我的御状!”
穆福眼睁睁看着青骓马远去,被激起的尘灰呛了个喷嚏,鼻子都气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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