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无伤暗暗庆幸,亏得自己今日无聊,想着借出城打猎之际来看看这个小鬼,否则人一旦被带走,恐怕把宸京翻个底儿掉,也再寻不到活的穆子石。
怀里穆子石轻轻软软的一团,活像只瘦弱乖巧的小猫,哭得倦了,却强打精神睁着眼睛,不甚放心的看着周围,警惕得随时准备一头扎入齐无伤胸口。
齐无伤策马奔了顿饭时间,估摸着那帮人就算敢追也追不上,便在一条小溪旁下了马,穆子石兀自吊着他的脖颈不撒手。
齐无伤真怕自己颈子折了,打小没遭过这等奇罪,苦笑道:“就凭你这两膀子力气,当个弓弩手绰绰有余。”
穆子石不解其意,仰起头看他,神色有些迷糊。
齐无伤见他小脸肿着十分可怜,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啦,他们不敢来捉你了,快撒开手罢。”
穆子石迟疑着,却不听话就范。
烽静王世子脾气大,软和言语说不上两句便来硬的:“不然我扔你下来,屁|股摔八瓣,缝都缝不起来。”
穆子石立即松手,却抽噎道:“他……齐予沛在哪里?怎么不来?”
齐无伤一愣,心道老四哪来的闲情逸致亲自过来?
齐予沛年不过十二,当太子已当足了十一年,每日三师教谕三少辅翊,又自幼得蒙帝宠,齐谨稍有闲暇即亲自执导,甚至治平宫中批阅奏折处置政务时,也常唤他一旁听政佐理。
那日从城郊回宫,齐予沛已命东宫属吏彻查穆子石的种种巨细,若无忌讳隐患,十日后自会命人去接,却不曾有空再特意去看他。
穆子石见齐无伤良久不说话,泪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伤心欲绝:“他是不是忘记我了?还是不要我了?”
齐无伤笑道:“他是太子,忙得厉害,我是替他来接你的,不好么?”
穆子石打量他片刻,想了想,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捂着腮帮子道:“疼……”
齐无伤拉着他在溪水边坐下,道:“你嘴里破了,当然疼。”
说着捧起水替他洗净了脸,又取出水囊,道:“漱一漱口,就没血腥味儿了。”
穆子石依言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咕嘟一漱,却啐出一颗小小的牙齿。
齐无伤吓了一跳:“哟,牙都被打掉啦?我刚刚该把他们满嘴牙也都捣出来!”
穆子石自己一眼瞧见,忍不住泫然欲涕。
齐无伤已怕了他的眼泪,忙安慰道:“不要紧,反正你还小,还得换牙。”
穆子石哇的一声哭得厉害:“掉的那个就是刚长出来的!”
齐无伤只觉头疼,捂着脑门勉强道:“还会长的……真的,你信我。”
穆子石信不信他都得疼,只拿手背揉着眼睛奋力的哭。
齐无伤见他手掌心不知何时蹭破了,又见不远处生着一小片白茅草,灵机一动,走过去连根挖出数棵,道:“小鬼,你不哭我就教你一个治伤的好法子。”
穆子石毕竟是小孩子,闻言一分心,又忍不住好奇,自然就止住了哭泣。
齐无伤偷偷吁了口气,道:“看好了,这种草叫做白茅,你别瞧它不起眼,它的根却能止血解毒。”
说着用短刀切下白茅的长根须,在溪水里洗净,嚼得碎了敷在穆子石手掌的伤口上,一番动作熟练之极:“白茅在我们凉州很多地方都有,救过不少军士的命。”
穆子石听他此刻声音略显低沉,很是招人侧耳,一时问道:“你呢?你也用过白茅根治伤么?”
齐无伤笑道:“你猜猜?”
这穆子石虽比自己小了很多,言谈间却有超乎年龄的灵动聪慧,只要不哭,还是很可以说说话的。
穆子石看着他:“我猜不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脱了衣服,我看看有没有伤痕,就知道了。”
齐无伤一愣大笑:“有伤痕就一定用过白茅根么?”
穆子石这半日大悲大喜早已神困体乏,被他一笑,眨着眼睛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不一定。”
齐无伤拍了拍他的肩:“手还疼不疼?”
白茅根药力发散开来,穆子石只觉掌心一阵清凉舒适,摇了摇头:“不疼了。”说着拿过剩余的白茅放入怀里:“多谢你……这是白茅草,我记住了!”
齐无伤突然问道:“那天为什么贪我射下的雁儿?”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讷讷道:“想吃……没有吃过,姚大头不给我肉吃。”
齐无伤点了点头,抱起他一声唿哨,远处吃草的青骓疾驰过来,踩蹬上马时,齐无伤道:“小鬼,好好睡一觉,睡醒就见到太子啦。”
齐无伤到宸京从不住御赐的王府,只住太子的东宫偏殿昭旭殿,他爹是手握重兵的烽静王,齐予沛待他又比亲兄弟更亲,因此怀里抱着个小孩,居然也就一路畅通的进了东宫。
只不过几个小宫女见了,稍微一琢磨发挥,整个东宫便弥漫着一股似血似气似酸似热的气场。
有眼睛快的:“世子殿下带了个小孩子回来!”
有嘴头子快的:“啊哟,世子殿下有娃娃了?”
有思维扩散的:“翔鸾宫小非那个小妖精,近日来只在世子眼皮子底下打转邀宠的……”
有善于联想的:“小非……那孩子……”
有乐于推测的:“小非给世子殿下生了个孩子?”
有捶胸顿足的:“世子怎会看上她?”
有一锤定音的:“母以子贵,小非要去凉州当世子妃了!”
可惜这些私房话齐无伤都没听到,否则那脸色必定异彩纷呈异象迭起的好看。
齐无伤此刻正在发呆,怀里抱着的穆子石睡得人事不省雷打不动,接着抱下去,总感觉自己像奶妈,叫醒他,有些不忍心,又怕他回头再哭着闹那颗牙可怎生是好,于是世子殿下难住了,一脸惆怅。
幸好有宫女名唤碧落的,眼亮心细,高高兴兴的跑上来一行礼:“殿下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自然不会照顾孩子,让奴婢来伺候小世子安寝可好?”
此一言天降甘露,齐无伤如蒙大赦,忙蹭的一下,把穆子石塞到碧落怀里,激动欣喜之余,竟没注意那碧落对穆子石的称呼是小世子……
于是到掌灯时分,循例陪帝后进完晚膳的齐予沛一回东宫,就笑嘻嘻的直问齐无伤道:“三哥,也不让我见见小世子?”
齐无伤虽大大咧咧的,这半日宫女内监们的窃窃私语诡异眼神也足以让他明白个几分,但后悔已是迟了,总不能揪着小宫女们的衣襟领口一一澄清。
此刻齐予沛这么一问,齐无伤悲愤难抑,哀嚎一声,撑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指了指那张垂着软锦罗帐的床。
齐予沛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掀帐幔,愣了一愣,回头看向齐无伤,一脸恍然大悟,端庄肃穆得有些过分,道:“原来子石竟是小世子……难怪穆勉将他移居别院,百般荼毒。”
齐无伤咚咚的捶桌子,气得七窍生烟:“老四,明明是你惹的事,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齐予沛笑够了,这才问道:“为什么把他带回东宫?太仓促了,我还不曾跟母后提更换伴读之事。”
齐无伤叹道:“清平侯是真的容不得穆子石,事出危及,我非救他不可。”
把今日清平侯府诸人的恶行说了,看齐予沛只静静听着不置一词,也不知怎么回事,脱口道:“你若是不想要他,就让我带他回雍凉罢。”
齐予沛心中微怒,却笑了笑:“怎么,三哥要跟我抢人?”
齐无伤道:“你知道的,我在家只有两个哥哥,偏又是侧室所出,看我倒跟仇人也似,子石小小的挺乖,我就当他是我弟弟,岂不是好?”
齐予沛摇头:“你在军营沙场待得惯了,子石年幼单薄,又怎受得了塞外边陲的风霜之苦?”
齐无伤冷哼一声,道:“射虏关风霜虽严,却只有明障并无暗礁,大靖宫看着锦绣繁华却不啻龙潭虎穴,你能护得自己周全已是不易……”
齐予沛眼神一黯,勉强道:“你过虑了,父皇待我既宠且重,又有谁能让我不痛快?”
齐无伤低声道:“我现在的话,是跟我的四弟说,不是跟太子殿下说……陶家手中的兵权,已然过重,或者说,过险。”
齐予沛一震,半晌闭着眼点了点头:“三哥你是真心待我。”
看齐无伤黑眸清亮真诚,叹了口气道:“近年吏部、工部甚至礼部,都有陶家直系旁亲担任要职。”
齐无伤惊道:“陶家竟已有这般气候?”
齐予沛慢慢道:“陶若朴最是个中翘楚,此人用兵据说连你父王都极为称许,他自入兵部,已逐年掌控宸京内外城的军权,甚至大靖宫九门防务都有一半落入他手中……你说的过险,父皇何尝不知晓?但陶氏百年望族,世代公卿,门生故吏满天下,根深叶茂,哪能轻易动得?“
齐无伤凝神听着,道:“当心皇三子,你那正牌三哥。”
他生性直接,最不喜拖泥带水,因此每每说出话都是一针见血,若齐谨身后有继位之争,唯一堪为齐予沛敌手的也就是皇三子齐和沣。
齐和沣生母正是陶家长女,宫中居贵妃之位,永熙元年诞下皇三子,而皇长子次子均是宫婢所出,称不得一个贵字,因此皇三子甫一降世,在朝中便隐隐有储君之势。
陶家暗自欢喜,越发勤谨慎行不落把柄,陶贵妃却已收拾打点,准备随时接掌凤印喜迁两仪宫了,谁料册后诏书迟迟不下,只让陶氏以妃位执掌六宫之事,有皇后之实,而无皇后之名。
如此有实无名了两年,终于连实都没了。
永熙三年洛氏入宫,婚轿从丹凤门进,直抬入两仪宫,册立为后,并行结发之礼,从此宠冠六宫,次年洛氏生皇四子齐予沛,齐谨欣喜若狂,百日即亲自抱着出重玄门大宴庆贺,不满周岁便在宣德殿正式册封为皇太子。
六部重臣心中还老三老四的左右掂量着呢:老四虽是第一位嫡子,但老三的身份也算得上贵重,何况陶家世代簪缨,皇后娘家却只是寒门小吏,比家世朝堂背景,老三却又比老四胜过不止一筹了……
结果还没等他们琢磨妥当,图个从龙之功,皇帝陛下就来了这么一出,众人纷纷顿觉失落,但好歹还都算知情识趣,这些年来鲜少有跳出来多嘴找打的。
原因不外乎三个,一则齐谨年不过三十有余,估计离死还有一阵子,便是立着个太子,也只太子而已,也未见得明天就继位改元了,二则齐谨意极坚持,摆出一副不让我安安稳稳的立太子你们就别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的架势,三则待齐予沛年岁渐长,心机权谋气度魄力的确远在其余诸皇子之上。
因此齐予沛的太子位,外人看来坐得那叫一个稳若磐石,只不过有识之士包括齐谨及他自己,都知蕴危于安隐患重重。
此刻被齐无伤一语点破,齐予沛心中反而一阵轻松,看了一眼床上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穆子石,笑道:“三哥既然心疼我,就别把穆子石带离这个地方,让他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罢。”
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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