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儿渐渐融化,粘稠的糖浆流了满手,穆子石亦不自知,良久开口缓缓道:“无伤……其实知道皇上复位后,我最开心的不是别的,不是少冲能回京,也不是我终于能完成太子殿下的嘱托,更加不是能脱离哥舒夜破这个畜生……而是明白了你一直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能让我全心信赖的无伤,在你面前不用有一丝儿提心提神的无伤。”
他浅浅笑着,眼中却有凄惶不安之色:“这些年我最难过最怕的那一刻,莫过于我在车里被绑着,你在车外……却说要去恭贺新皇,我不敢见你,倒不是怕被捉到宸京,而是怕……怕这世上仅剩的那个我最在乎的人,会真的伤我。”
“我现在开心极了,你永远还是我的无伤。”
说罢轻轻搂住齐无伤的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齐无伤也不说话,本能的伸出手抱紧他,一下下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却是陆旷兮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捧着托盘,盘中有饭有菜。
齐无伤道:“邱四他们都吃了?”
陆旷兮点头,温言道:“他们赶路辛苦,吃完就回房休息了。”
穆子石问道:“先生呢?”
陆旷兮吩咐伙计出去,一边将饭菜摆好,苦笑道:“我跟他们吃了一顿,没吃饱,打算跟你们再吃一顿。”
齐无伤深知那几个吃起来风卷残云,狼都抢不过,而且宁可撑死,绝不剩下,难怪陆旷兮一脸欲求不满,当即笑道:“对不住先生,我手底都是些粗人,见笑了。”
陆旷兮忙摆了摆手:“豪杰之士,非我等寻常人能比……”
却喊着穆子石:“喝药!”
穆子石多年来喝惯了,既不畏苦,也不怕烫,一抬手腕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扔下碗,忍不住舔了舔手里的糖猴儿,只甜得眉飞色舞,又喀嚓咬了一大口。
陆旷兮皱着眉一把夺过,道:“别吃这些糖,与药性犯冲,何况你脾胃本来就弱。”
看他提起筷子,又是一把夺过:“这些也别吃,好生呆半个时辰,喝碗粥就睡罢。”
穆子石胃口原本不佳,但看到齐无伤吃饭,不由自主的就有些馋,难得想吃点儿,还屡屡被阻挠,登时大为羞恼,拍着桌子嚷道:“不吃粥!我难道出家了么?你们吃得满嘴流油,我天天吃糠咽菜的!嘴里毒蛇猛兽都要淡出来了!”
陆旷兮含着块酱牛肉,筷子抖啊抖的,惊愕的看着他。
齐无伤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穆子石愤愤然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脚,赌气离席而去。
陆旷兮半晌回过神来,吞炭一般咽下牛肉,道:“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
齐无伤微笑。
陆旷兮叹道:“子石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见过他,那时候他就没有半分的孩子气,后来我被劫到南柯山重逢,他越发老练深沉……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
神医想了半天,找了这样几个词:“一摸就炸,一点就着,不过也挺有趣的。”
齐无伤吃着菜,问道:“先生,有什么点心果子吃着既香,又对身子骨有好处?”
陆旷兮不假思索,道:“胡桃仁性温味甘,补血养神,益气滋润,尤适秋冬,子石吃上一些最好不过。”
结果第二天一早,陆旷兮刚坐到车里,就觉得自己眼睛快瞎掉了,只见车壁角落两个敞着口的布口袋,硕大无比鼓鼓囊囊,里面尽是一颗颗炒熟的带壳胡桃,粗略一估,得有三二十斤。
穆子石进来见了,却是眼睛一亮,喜道:“无伤!”
齐无伤不喜欢坐车,只觉浑身骨头疼,正把两条长腿往车窗上搭,闻言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穆子石抓了两颗胡桃送他手里:“剥!”
齐无伤叹道:“你多说几个字也不会累着,无伤哥哥好歹叫一声罢?小时候没规矩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大个人,手不勤快嘴也不甜,叫我怎么放心?”
穆子石答得爽利:“呸。”
齐无伤顿时就乐不可支,笑得脸上能刮下一缸蜜糖。
陆旷兮的眼睛又抽筋了。
齐无伤一身好武功,握着两颗胡桃在手心,也不用小锤或是夹子,咔吧碎声响起,再摊开手掌,掌心便是干干净净的胡桃仁和壳。
穆子石便扑过去,手指在宽大的掌心翻翻拣拣,拈起胡桃仁吃掉。
他墨绿的瞳孔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火焰一样灼灼燃着,从未有过的热度。
齐无伤一双手变着花样夹碎胡桃,穆子石来不及吃,便顺手塞到他或者陆旷兮嘴里,赞道:“对!就这样用手指,一下夹八个!真了不起!”
或者建议:“不许用指头,就用手掌心夹!”
然后齐无伤就叹气:“我要是螃蟹就好了,八支爪子还有两支大钳。”
两人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嚷嚷,一边大声的笑。
车外邱四等人听着这份儿动静,表情扭曲得仿佛被夹碎了脑子。
穆子石食量甚小,吃了十来个便不想再吃,但又想看齐无伤剥胡桃,于是强逼着陆旷兮一起吃。
待陆旷兮的胃口也宣告阵亡,干脆翻出一只药罐,将胡桃仁放进去,很贴心的说道:“一会儿给邱四他们吃。”
看着空荡荡的一只布口袋,又低头看看自己通红如猴子屁股的手掌,齐无伤深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臭显摆,眼下被人赶鸡下河往死里逼。
穆子石兀自快乐的挑着眉毛:“还要!无伤,我还要!”
齐无伤忍不住抱怨:“你就知道要,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贪成这样,就喂不饱么?”
陆旷兮咳嗽一声,道:“车里太闷,我出去骑会儿马。”
说着不顾自己骑术见不得人,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毅然跳出车去。
齐无伤出行均是一人双马,保证必要时疾如风快如电的速度,邱四在空闲的马中,挑了一匹最温顺的,恭请陆旷兮上马。
陆旷兮医术医德名传天下,邱四等人均十分敬重,生怕这位神医看轻了自家王爷,解释道:“我们王爷平日不这样的……大概是久别重逢,这个……有些那个……”
陆旷兮也很替穆子石害臊,忙忙的澄清道:“子石平日也不这样的……”
于是双方陡生同病之怜,邝五热情的邀道:“陆先生到了雍凉,就在城中开个医馆可好?有了陆先生,咱们雍凉的百姓军士可就多条命,医馆一切应用杂事,我们几个都给先生包了!”
陆旷兮沉吟片刻,答允道:“将军好意,陆某感激不尽,恰好雍凉我不曾去过,待些时日也好……子石又多病,我也得留着再给他调养数年。”
桑七笑道:“先生别客气啊,什么数年不数年的,你就住下安个家多好,咱们边塞的女子,个顶个的漂亮壮健,结结实实跟母马似的,又能下崽儿又能干活儿!”
陆旷兮温言道:“我年幼时就跟着父亲四海游历,立誓此生足不停步,要遍寻天下药材,看遍天下之疾……并不敢贪图安居之乐。”
众人心中肃然,良久桑七压低了嗓子:“先生有空,也帮咱们小王爷和王妃瞧瞧……”
邱四在旁听得真切,刚想斥这二百五兄弟一顿,褚六已慨然附议:“是啊是啊,小王爷成亲都十年了,娃娃硬是生不出来!”
桑七护主心切:“我看多半是王妃的缘故……咱们王爷又不曾立侧妃或是纳妾,其实照我看,小王爷跟王妃的情分也淡得很。”
邝五粗中有细,悄声道:“或许碍于虞大将军的面子,小王爷不便纳妾罢了。”
陆旷兮一听这话蹊跷,但不便插嘴更不能追问,只竖着耳朵听。
褚六嘟囔道:“以前小王爷常年驻边也就算了,一年见不了几回面的,可在京中日夜相对,便是个泥土人儿,也该有几分情意啊,何况凭咱们小王爷的人品相貌,哪里比不得宸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了?”
邝五忍不住加入八卦的行列:“虞王妃也不是瞧不上咱们王爷,只是小王爷性子太直,就说上次城郊踏青吧,本来欢欢喜喜的,王妃问王爷,这山林什么云烟可如笑否,王爷倒答得痛快,能伏百人之兵,宜用弩箭……王妃当即翻脸!”
褚六道:“不对!王妃不理小王爷是那回……那日也是出城散心,王妃指着个胖大白兔儿赞漂亮可爱,小王爷便拉开弓,一箭穿颈,高高兴兴的取了送她,她却面孔拉了足足三尺长,自行回府了。”
邱四屡屡想打断他们,听到此处,却不禁很冷静的点了点头:“你俩说的都有过。”
话一出口,就好比酒瓶揭了封,收不住的往外奔流:“其实也怨不得虞王妃,王妃她爹虽是大将军,她可是自小儿娇养的千金小姐,嘴里说着能吃苦,毕竟还是娇气的,何况咱们王爷也不会陪她调脂弄粉,尽使些风流小意儿。”
那属官老庞也凑了过来:“京中盛行夜宴游园,那些贵族公子啦,文人俊杰啦,都喜欢聚一块儿凑热闹,王妃好几次让王爷相伴,想来个力压群芳,让昔日的姐妹瞧着自己嫁了个好夫君眼里出火心里羡慕……”
桑七不悦道:“咱们小王爷这几年在宸京,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深入虎穴,做的是助皇上复位铲除奸佞的大事儿!哪能屁股上插一把凤凰毛的替个娘们儿撑门面?”
邱四听他们越扯越不像话,忙道:“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嘴上没把门儿的,都快成喷壶了!此番回来,王妃殿下虽舍不得离京,虞老夫人身子也不好,她不也二话不说跟着就走?冲她对咱们王爷的这份儿心,就不该对她不恭。”
褚六低声道:“四哥,方才你也没少说……”
邱四听车厢里突然没什么动静,忙恶狠狠使了个眼色,众人便纷纷闭嘴,闷头赶路。
他们方才说话虽竭力压嗓子,但总有激情洋溢的不小心拔高的时候,穆子石早听了好几句在耳朵里,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齐无伤脸色却有些古怪尴尬。
半晌穆子石道:“别剥了,再剥下去,就是剥你的手皮了。”
齐无伤如蒙大赦,双手拍了拍,就去摸他的头。穆子石一躲,怒形于色:“你手脏死了!”
静了片刻,又问道:“虞小姐……她已回到雍凉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不打算更新的,乔布斯挂了,作为一个果粉,心里还是很难受的,也想了很多
不过既然说了今天更,能更就必须更
谢谢大家一直的支持和包容,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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