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到了。
太阳亮得晃眼刺目。宿舍前的蔷薇花,一架架开得艳丽荼靡,清香四溢,引得蜻蜓和彩蝶围前绕后,翩翩翻飞。
夏至过后,厅里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抽样调查。
厅里每年都要下村入户抽样调查,防止基层瞒报漏报出生。由于计划生育考核指标牵涉到各级政府的业绩和无数官员的乌纱帽,一票否决,如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威力无比。所以,每年七、八月开始,基层各级就严阵以待,草木皆兵。就连薄荷去买菜,都听到菜场里的大喇叭拼命高喊:“各位摊主请注意,省里马上就要开始检查了,请各位回去办好流动人口证、准生证、计划生育证。没有证的摊主近期内请不要来市场。”
每年的调查都很辛苦。省里和基层都辛苦!对省里来说,每次下去十个调查组,每个调查组调查10个村。有时,村与村之间的跨度相当远,开车要大半天甚至一天,等他们赶到调查点附近的宾馆时,往往已是凌晨一两点钟了,胡乱躺几个小时,早上5点,又得起来进村入户。对基层来说,不管这十个调查组分别住在哪个宾馆,都能被他们一一找到,且每个宾馆附近都有县乡的人通宵守着。去每个村的十字路口,也都有县乡村干部盯着。每次省里的刚问完路,马上就有人凑过去打听他们刚才问的是什么地方,有时,他们还会错把化了妆的村干部当成闲杂人等,向他打听道路,等打听完了一上车,扭头就看见他面带诡异而得意的微笑,飞快地掏出手机,捂着话筒低声打电话。因此,很多时候,当调查组还象个无头苍蝇,四处转悠着寻找要调查的村时,乡里和县里就早已经明白他们要查哪里,抢先一步赶到那里,能赶走的赶走,能藏起来的藏起来。然后,自己化妆成本村群众潜伏下来,静等调查组进村。有时调查组自己都忍不住自嘲,说:“嗳,我们怎么像鬼子进村啊!”
这次调查,薄荷恰好和姜黄一个组。于是,姜黄主动向组长要求和薄荷做搭档。
每次调查都是男女搭档,男的保证调查安全,女的负责拉近与被调查者之间的距离,得到他们的信任。
清晨的空气非常新鲜,弥漫着泥土和稻谷的清香,沁人心脾。天空湛蓝如洗,阳光在云层后,绣出亮亮的金边。
几天的搭档调查,薄荷和姜黄已非常熟悉,加上他们都很精明能干,自然配合得十分默契。
姜黄一进村,就捡了根不粗不细的棍子,用来防身、驱狗和打草惊蛇。几个村干部化妆成路过的、走亲戚的、干农活的,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监视他们。
“那一家,”姜黄指着晒着衣服的二层房说:“应该有孩子。”
薄荷仔细打量一下晾晒的衣服,迟疑地问:“那是一岁孩子穿的吗?”
“不会超过两岁。”姜黄肯定地说。
他们朝房走去,几只狗狂叫着冲出来。薄荷吓得躲到姜黄身后。
狗被轰走后,薄荷笑着说:“和本厅的同事一组就是舒服啊,上次我和县里的男调查员一组。唉,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悲惨。”
姜黄说:“总不会是他负责问话,你负责赶狗打蛇?”
薄荷笑得眼睛弯成了魅惑至极的月牙儿,说:“那倒不是。但是,每次狗来时,他就不见了。狗跑了,他才出现。更无语的是,他每到一家,都‘刷’地亮出调查证,大喊:‘我是厅里下搞计划生育调查。你家生了几个孩子?’别人一听,立刻黑下脸,理都不理他。我只好让他看着我做。当我照着我们惯用的方法,和她们随意地聊天,自我介绍说是省卫生厅下来调查打防疫针的情况的,或者说是省农业厅的,下来调查收成好不好的。你知道的啊,我们都是随着情况和交谈对象的不同,随时变幻身份,才能摸到真实情况,是?那个调查员倒好,看我调查了几家,目瞪口呆,大声指责我说:‘你是个骗子。’。开总结会时,他向领导汇报,居然说:‘这趟调查我收获很大,跟厅里的薄荷学到了许多骗人的方法。’”
姜黄乐不可支的大笑起来。薄荷发现他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么冷若寒冰,而是有了些许温润,象春天解冻的池塘。薄荷想起他惨淡的童年,心里莫名地疼了疼,象被人揪了一把。
有一天,薄荷把自己当午饭的饼干拿给一个孩子吃,他没抓稳,饼干滚在了满是灰土、鸡屎、牛粪的泥土地上,薄荷刚要重新拿一块给他,孩子的妈妈已经飞快地把饼干捡了起来,心疼地吹了吹,又塞回孩子手上。薄荷目瞪口呆,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是那么辛苦而卑微地活着。从此,薄荷每天都把自己的干粮牛奶和饼干面包省下来,带给那些从没吃过这些东西的深山里的孩子。这本是她无心的善意之动,却得到了另一个收获:孩子纯朴的父母,因为她的友善,生恐帮不到她,往往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碰到自己也不清楚的,就热情的把周围知情的邻居和朋友喊来,让他们说给薄荷和姜黄听。
这样一来,薄荷和姜黄这对搭档,成了最能查出问题的最佳搭档。
姜黄对薄荷非常体贴。遇到大雨和山路泥泞时,他会让她站在安全的地方等,自己独自进去调查。而且,他从不会走出她的视线。他知道,在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山村,她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安全是完全交到他手上,完全依赖他的保护的。
有一天,他们一边沿着长长的村路往山顶那户人家走。薄荷想起刘猛曾介绍过姜黄的岳父是县里最大的煤炭老板,他的老婆非常爱他,觉得他一定很以他的婚姻和家庭为傲。不由好奇地问道:“大学时,你是怎么打败情敌追到你老婆的?”
姜黄怔了怔,不显山不露水地转移话题说:“就这样啊。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薄荷顽皮地笑笑,竖起食指,轻轻地摇了摇,说:“这招对我没用哎!你忘了我是律师了啊。我绝对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姜黄叹息一声,拿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无可奈何地说:“好,你审。我知道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作为呈堂证供。”
薄荷嫣然一笑:“她很漂亮?”
“不。”姜黄看着天,惜字如金地回答。
“你怎么追到她的?”
“她追的我。”
“你还真幸福啊!”薄荷感叹。
“幸福是脚上的鞋子,合不合脚,个人自知!”他冷寂地说,想了想,又道:“我们更象两个合租的室友。”
薄荷吃惊地反问:“怎么可能?那谁养家?谁出伙食费?谁出水电费?”
“各养各,各出各!”他淡淡地说:“我在厅里食堂吃。”
薄荷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里连同身上都好像蒙上了一层冰霜,寒意浸人。薄荷忽然很想抱抱他,温暖他。她呆呆地想着,没提防脚下一个大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姜黄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给你说个笑话。”趁着薄荷愣神的一瞬间,姜黄转移话题说:“有一天,一个男的大脚趾突然乌黑发青,他找当地一个神医看,神医说:‘是癌!’,切除了他的大脚趾。过了几日,他的第二个脚趾又青了,只好又切除了!三天后,他整个脚板都青了,他转到大医院去看,医生拿着放大境看了半天,对他说:‘根据我多年的经验,你这是袜子掉色。’”
薄荷笑了,说:“我说一个真实的。我小时候很笨,一个俯卧撑都做不了,老师硬逼着我做,我只好哀求说:‘老师,我只俯卧,不撑,行不行啊?’”
话音刚落,她看到一条黑褐色的蛇,趾高气扬地盘在山路中间,头昂得有两尺多高,阴森森地盯着她,两侧黑白相间的圆斑闪着诡异恐怖的光芒。
薄荷觉得后脊梁骨的汗毛,一根根地竖立起来,象列队出操的战士。她惨叫一声,一把抓住姜黄,长长地指甲直掐进他的肉中。正笑着的姜黄顺着她惊恐的眼睛看过去,不由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来不及多想,他抢上一步,转身挡住薄荷。然后,他觉得小腿上传来一种针扎的、钻入骨髓的疼痛。那疼痛象游走的蚂蚁,在体内迅速地四下散开。
他低下头看着已在他怀里的薄荷。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她仰着的脸上有一种迷茫却又绚丽的光芒。
“你没事?”他俩同时开口。
怔了几秒,又同时回答对方:“我很好。”
那条蛇一击成功后,狠狠的盯了他俩一眼,顺着草丛,悠哉游哉的走了。
姜黄放下护着她的手臂。血慢慢流出来,浸透裤腿。他解下调查员吊牌的绳子,紧紧扎在伤口上方,同时安慰满眼焦急的薄荷说:“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不远不近尾随着的村干部全跑了过来,其中有个精通草药的,俯下身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放心地说:“幸亏不是毒蛇。”
乡卫生院的医生给姜黄打了消炎针。姜黄看看站在一旁、满面忧伤的薄荷,突然挽起袖子对医生说:“这还有呢。是那条蛇的同伙干的。它俩对视一眼,心意相通,说:‘这个家伙太讨厌了!我咬他,你挠他!’”
医生纳闷,看看伤口,说:“看伤口不象啊!你确定是蛇吗?”
“非常确定!”姜黄温柔地凝视着薄荷,嘴里对医生说:“一条修炼了千年的美女蛇。”
薄荷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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