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冬天,天下大雪,天气十分寒冷,走路的人都是小跑,踩得嘎吱吱的响。衣服和帽子都掛着白霜,有个别人围着围脖,靠嘴跟前都结了冰溜子,进到屋里得先解下围脖抖拉抖拉,把冰留子抖拉掉。大风呼呼的刮,刮得走路的人站不住脚。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领着十一岁的女儿,从村子西头来,往村子东头走,斜顶风,被风刮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妇女一个跟头卡在路上,女儿怎么拽也拽不起来。小姑娘不拽了,站在妈妈的身旁哭起来。
这时候,从几个院子里跑出来三条大狗。像要吃人一样围住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幸亏孩子手里有一条打狗棒,东打西打挡了一阵。妈妈一使劲坐起来,手中的棍子往前一捅,没捅着狗,倒把狗引过来了。那条穷凶极恶的大黄狗上去就一口咬在妈妈的脚上。妈妈一棍子打在黄狗的头上,黄狗一扭身子跑了,妈妈趁势站起来。把女儿叫到跟前,两人边打边退,退到墙跟下。
这时候,从院子里出来一个人,把狗打跑了。他细细打量这娘两,只见那女人四十来岁,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裳,补丁落补丁,什么艳色都有。裤子左膝盖补一块白补丁,右膝盖补了一块兰补丁,屁股后面补着一块白补丁和一块兰补丁,在补丁上面还有补丁。两个裤腿脚都缺少一大块,己经扎不上腿了。上身穿着一件将能盖上肚脐子的兰褂子,衣裳补了又补,足有20多块各色各样的补丁。头上扎着一条白色的羊肚子手巾,已经变成黑呼呼的艳色。前额上露出几柳黑发,大概是几天没洗脸了,满面灰尘。这人两眼无神,大概是冻的身上直打哆嗦,叫人看了招实有些可邻。孩子扶着妈,刚刚站稳,那个打狗人指着孩子问:“这是你姑娘?”
妈妈回答:“是,是我姑娘。你看,她也像我一样,连身衣裳也没有,穿得破破烂烂。孩子刚十一岁,这都到腊月了,还穿单衣裳呢。”
打狗人又问:“孩子的爸爸呢?”
妈妈回答:“孩子的爸爸是个抽大烟的,前年就把我和孩子卖了,卖到一家不正经过日子的人家,男的是一个耍大钱的。去年秋天,听邻居家宋大妈告诉我说,那个耍大钱的把我和孩子又卖了,说后天就来接人。我一听,还活着干啥,死去吧!我和孩子一说,孩子不干,他就把我看起来了。
孩子说:“好死不如懒活着,我才十岁呀,妈,咱们跑吧,讨饭要饭咱们也可以活着,就是冻死饿死,也不能自己去死呀!”
我听信孩子的话了,当天夜里,下地领着孩子就跑了。这里离我老家(就是那个大耍钱鬼子)三百多里路,他也不能再找我了。
打狗人说:“天太冷了,你们娘俩先进屋,让我娘给你们做点粥喝。我家也没谁,就我和老娘。”
打狗人姓贾,名叫贾大宝。年近四十还没成家,是个忠厚老实的农民。他把这娘俩领回家,贾大宝说:“我家也很穷,不过吃的还够用。你娘俩就在我家里住吧。”
妈妈进屋一看,这家人是个过日子的人家,炕烧得很热,炕上铺着一苓新炕席。家中老太太也很好,她把女儿周上炕,让她坐在炕头上。老太太说:“我看你们就住在这吧,大宝到现在也没娶上老婆,我看你们就成亲吧,让孩子管大宝叫爹。”
就这样,妈妈对孩子说:“快给大宝磕头,叫爹。”
我只知道大烟泡姓孙,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听到有人喊他孙老尿。还有人喊他孙大埋呔。因为他抽大烟,而且抽得很厉害,一没钱就向老婆要,老婆不给就打老婆。家中只有他老婆一人,也没生过孩子。孙大烟泡是他的外号。
媒人昨天找到孙大烟泡,告诉他,买主就在明天上午来接人,说是一手钱一手货。见不到人不给钱,见不到钱不放人。据说孙大烟泡的老婆(她姓啥叫啥我不知道)闹了半宿,要自杀,要上吊,一直哭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直到太阳出来一桿子多高才不哭了,嗓子都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才梳洗打扮。
孙大烟泡的老婆四十多岁,中等个儿,园脸,浓眉大眼,长的挺好看。她娘家也是个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要不怎能嫁给一个抽大烟的人家呢。孙大烟泡的老婆没有穿的,一身兰色破旧的上衣,将将盖上屁股,上衣的肩膀和袖子都缝着补丁。一条灰黑色破旧的裤子,两条裤腿破到膝盖,好像一条破了裤腿的裤衩子,屁股后面还露一个窟隆。就这条裤子还是孙大烟泡的,是大前天买主来看媳妇,见媳妇光着屁股坐在炕上,买主给了孙大烟泡几个钱让他给媳妇买条裤子。孙大烟泡拿着钱乐颠颠的到了一家私开的烟馆买了两个大烟泡,和一条旧裤衩。他一看这条旧裤衩没坏,回到家里就把自己身上穿的破裤子脱下来扔给了他老婆。他老婆这才穿上裤子。
当时在我们家乡,朱家窝堡村像穿得这样破烂的女子有的是。但是,俩口子穿一条裤子的还是少见的。
我记得,家住在谷家坨子的唐偏脸子,两侧脸蛋一侧大,一侧小,人们就叫他唐偏脸子,这是他的外号,他叫唐广田。他就穿着补丁落补丁的衣服,还经常看见他露着膝盖和屁股。但1951年我和他的儿子唐龄学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唐龄学常和老师顶嘴,在课堂上老师提问他,他不站起来,老师说:
“你得站起来回答问题。
他却说:“坐着不是一样说话吗,站起来干啥!”
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1947年唐偏脸子全家大人孩子4、5口人就一条裤子,谁到外面去,谁穿上家中的唯一的一条破裤子,其余的人都光着屁股坐在炕上。夏天还好对付,一听到来人了,赶紧聚到一起,互相躲藏。到了冬天就太可怜了,全家人冻得像红虫一样。
我还记得,家住在唐家坨子的刘扩兵,他叫刘占山,只知道1951年春天他当上了八路军,当时没适行兵役制,国家招兵,靠自愿,靠动员,谁要是当上了八路军,老百姓敲锣打鼓欢送,几乎全村子里的人们都出来,那才荣跃呢!人们把这项工作叫扩兵,老刘家的当家的,虽然不太精明,但也不傻,在这次扩兵被扩去了,所以人们叫他刘扩兵。当时八路军一来,说是扩兵,把他乐坏了。他因为家里太穷,没饭吃,没衣服穿,没房子住,他就第一个报名参军了。刘扩兵家中五口人,就穿一条裤子,也是谁去外头谁穿上。刘扩兵还有一个老婆,因为家里太穷,找了一个拉帮套的老李头,老李头是一个打光棍的没家,就住在刘扩兵的家里。刘扩兵还有一个外号,叫刘光腚子,直到1951年刘扩兵当上了八路军,才穿上一条新裤子。
我们一群小孩子听说孙大烟泡卖老婆这个消息,感到很新鲜,就一起上南山顺着小道向后四家子跑去。当时我家住在朱家窝堡,后四家子离我家一里多山路。我们跑到后四家子一看,在我姑太奶家(我老太爷的亲妹妹)的东面,一个没有院墙也没有杖子的院子里,一大群人,正围在窗户外面。一个女人在窗台上站着,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头上插了一朵花,流着眼泪。在人群中有人说:“这就是孙大烟泡的媳妇。长得多好看,唉!可惜了啦!抽大烟真不好,穷得快,死得早!”
我问身旁的一位老头:“她咋站在窗台上?”
老人瞅瞅我说:“她要出来呗。”
我说:“她咋不走门呢?”
老人说:“孙大烟泡不让呗。人家说,寡妇出门子不兴走门,要跳窗户。孙大烟泡没死,为啥要她跳窗户呢?我不懂。唉!多好的一个媳妇,仨瓜俩枣就卖了。可也好,找一个好人家,起码能吃饱饭。”
我身旁的一个年轻人问:“这个媳妇卖多少钱?”
老人说:“多少钱?少的可邻。五斤白面,五斤香油和五两大烟土。”
我们说话间,媳妇被买主领走了。孙大烟泡开始忙火了,打了五张香油饼,站在门口,大口小口的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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