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正面对决,输不得,输了便是永远的败者。慕容玖久明白这一点,她要成为这个苑子里的九小姐,成为子虞,第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走错的。
不卑不亢的清丽声线划破寂静的大堂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子虞来迟了,请先生责罚。”
她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不偏不倚把处置权交还到他手中,明摆着是要告诉他,她既不怕他责罚,也不求他原谅。
苏先生眉间一展,垂下的眼眸挡住眼底漾起的层层波澜,微微侧脸,故意凉了语气对身后候着的侍者道,“给九小姐去鞋。”
他这一句话本来并不大声,但却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门口的慕容玖久自然也听得很明白,她虽不知道这去鞋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大概是惩罚的一种方式。
樱华也听得苏先生说给小姐去鞋,心下大惊,这去鞋一词的含义她自然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这刑罚施行。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颤抖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先生息怒,小姐的伤势才转好,受不得凉。”
“樱华,退下。”
“小姐……”樱华转身看向一侧与她同跪的小姐,又掉头看了看高台上的先生,终究还是咬了牙退了下去。
“子虞领罚。”四个字铮铮落地,脆生生砸在空旷的大堂内,稍夹着稚嫩的声音虽然单薄,语气却是坚决和不屈的,好像这罚是无关紧要的旁物,与她无关。
苏先生冷勾唇角,笑容却禁不住带出一丝温暖的疼惜,转身看了看一旁局促不安的侍者,淡然道,“还不去?”
那侍者只得应了,顶着满头的虚汗,强迈着步子下了台阶,向慕容玖久这边来了。饭桌上酒冰菜冷,围坐在一起的四女一男都知道这顿发只怕是吃不得了。
坐在苏先生旁边的华服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清丽,不是别人,正是佩楚。她正定定看着门口跪地的慕容玖久,暗自揣测先生的心意。这翠微苑所有人都知道先生对新来的九姑娘格外偏爱,她用的被褥衣物,吃的汤药饮食都是最高级别,就连伺候的小厮丫头都是先生亲自挑选的,先生大概并不是有意要罚她的?或许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这么做,那么自己就该铺个台阶,好让先生下得这个台阶。
起身来,繁重的裙摆擦出悉索的声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跪在先生的座椅面前,声音甜腻讨喜,“先生,九妹妹重伤初愈,实在受不得这罚。先生慈悲,绕过九妹妹这一次。佩楚愿代妹妹受罚。”
“八姐姐不必如此,子虞扰了各位雅兴,先生罚我也是因该的。”
屋子里刚缓和了的气氛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软椅中神色慵懒的男子身上。苏先生冷笑,“谁都不许再说情……带她到外面罚站,没我的令不许回去。”
已经行至门口,侧立在子虞身旁的侍者得了令,应了一声,便扶起慕容玖久来,向大堂外出去了。樱华跪安后,急忙跟了上去,眼底急出泪花子来。这去鞋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小姐在雪地里罚站,罚站是苑子里最轻的刑罚,但这数九严寒的雪天,光了脚在雪地里,即便只是站一个时辰,小姐的身子也是吃不消的。况且出来的时候伤口的血还没完全止住,若是发炎上热,再受了寒风……后果想一想都觉得惊心。
子虞却一脸的淡漠,侍者将她带到会堂的外院,往门外请出去,寻了门旁一处较为避风的角落,低下头恭敬的道,“九小姐请脱鞋。”
跟上来的樱华要去阻拦,子虞却令她退下,自行把鞋子脱了放在一旁的雪地上,自己光着脚站踩在没过脚背的冰雪里。她并没有往侍者指的避风角落里去,反而就站在当风的风口,对那侍者淡笑,“我就在这儿受罚,您请回。”
侍者劝了几句,樱华也在一旁帮腔,但她还是坚持不动,两人终于妥协。侍者引退,樱华说要回院子去给她多取几件御寒的衣服来,一路小跑朝南边的小径去了。
雪还在不停的落,不过半栈茶的时间,慕容玖久的小身体就被一层松软的白雪覆盖,她的小脸早就冻得不见一点血色,死一样的白,眉毛和睫毛上沾了些晶莹,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可爱的雪人。
外院里守着的下人们都挤到门口看热闹,起初还窃窃私语,讨论这个九小姐模样长得俊俏,后来见她一动不动的立在雪中,竟然都佩服起来,他们在门外守着,也还做不到纹丝不动,总要跺跺脚搓搓手暖和暖和身子才不至于被冻伤,这位九小姐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竟然连手指头都不曾动过一下,好不叫人佩服。
樱华取了三件外衣,一件豹皮大麾,急匆匆的赶过来,这时候慕容玖久已经快被白雪覆盖完了,她急忙扔了手里的衣服替她拭去身上的积雪,心疼的喊,“小姐,小姐……”
子虞对她淡笑,“没事,你回去,别跟着我受冻了。”
“脚都给冻紫了!”樱华蹲下身去,不敢伸手去摸那红肿淤青的脚背,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了雪里,化出一片雪水。
“樱华,这些衣服你拿回去,替我备下些姜汤,等我回来。”
“我不走,我陪着小姐。”樱华的声音哽咽着,听得慕容玖久一阵心疼。想俯下身扶她起来,却发现身子早已经冻僵,动弹不得,只得沉下口气道,“听话。”
“小姐!”樱华死死咬着下唇,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我去向先生求情……”
“不许去,你当真要我赶你出院子?”不这样吓唬吓唬她,她怕是不肯听话回去的,陪着自己在这雪地里受冻,她也不过十二岁,如何受得住。
樱华听出她语气中的怒意,也不敢再同她争辩,强行把地上的几件衣服给她披上,再系上豹皮大麾,才含着泪回了院子去给她备下暖意暖被,热水姜汤,抱了暖炉到院子门口守着,盼着小姐能早点回来。
慕容玖久的身子早就失去了知觉,尤其是双脚,麻痹了又刺疼,刺疼了又再麻痹,如此反复了十几次,寒意早就渗入骨髓,顺着腿上的经络一直传遍全身。起初还觉得恶寒难耐,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那么冷了,身子也不再发抖,只是胸前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越来越严重,像是被人生生又切开一次,往里面灌了烫滚的浓酒,再撒了几把盐一样。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咳嗽,肿大的喉咙里刺痛不断,每咽下一次口水,就好像是在割着喉咙壁,慕容玖久暗笑,这些疼痛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习惯,大多数时候执行任务她都是免不得遍体凌伤的,比起那些伤,这小小的罚站当真算不得什么。
微微仰头,烟色的薄雾笼罩中,漫天的飞雪卷着残破的萧瑟,像是撕裂了的记忆碎片,一片一片缤纷在高远的暮霭下,她想要将那些白雪拼凑出有他的画面。
记忆中,那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繁重的雪,暮色中亮起的一排路灯好像永无止境的旅途,不知通向生和繁荣,还是引她走向死和枯萎。只记得从翻倒在深渊下的客车中爬出来的时候,满眼看见的都是残破不堪的尸身,殷红的血将望不到边际的素白染色,昏黄的光线下看起来像是开出了一片诡异的深紫色花海。撑起身子爬出腥浓血气的氤氲笼罩,从尸横遍野的雪地爬到五十里开外的公路上,她也不记得哭没哭,只是试着站起摇摇欲坠的小身子,沿着那条公路跌跌撞撞的走着。
然后她就遇见了他,那时候她不到五岁,他却已经是风华绝代的少年。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抬起头,伸出小手抱住他的库管,只是望着他灿若繁星的笑容,安心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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