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书页泛黄的医书,女宿将眼前的方子改了又改,仔细算好药性,瞧着终于无懈可击了,才照着方子配药。先从冰盒里取出天山雪莲,再剖开用浸了一年药的雪蛤取出蛤油,加上一尺长的极品蜈蚣干,两支老山参,还有十几味珍贵的草药,全都细细磨成粉,混合在一处,调了蜂蜜,捏成药丸,放到药炉边上炙一炙,待去了湿气,一颗颗装进冰盒里,保证药性丝毫不散。
做完这些,已是一个时辰,女宿松了口气,方净了手。刚放下挽起的衣袖,就听到动静,抬头看去,竟是主上来了。
这位主上不是旁人,正是花楼楼主,前些日子在楚州蹦跶得极欢的南宫水月。今日他着了一身素袍,神色淡淡,与门外的山景绿意融合到了一处,似是隐藏山中的仙人。不过待他慵懒地靠上小榻,已是另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接过女宿沏好的香茗,先嗅一口茶香,觉着火候到了,才喝了一口,随即问伺候在一旁的女宿道:“他近来如何了?”
“虽然好些了,但进展缓慢,经脉多处阻塞,属下今日制了新药,待过几日请药师大人服下再观疗效,不过那身武功怕是不能再恢复了,大约会有些不适应罢。”女宿语带惋惜,他容貌秀丽,又是素来穿女装的,如此看来倒有些楚楚动人。
习武之人废了武功,就如同大厨失了锅勺,文人失了四宝,已不是一句“不适应”可以形容的。
“废了武功也好,省得他三天两头去送死!”南宫水月倒是一点也不替他可惜。
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也不见那人,南宫水月这才问道:“他人呢?”
“药师大人一早就去了药田。”女宿不免有些自责,是他没有拦得住药师。
“不知死活,那些个鬼东西又不会跑,有专人伺候着,哪里用得着他操心!”南宫水月当即没好气道,但顿了顿,又道:“让他出去走走也好,整日里躺在床上,任谁也熬不住。”
正说着,正主就进了门,似是没听到这番话,也对南宫水月这个大活人视而不见,只顾摆弄自己带回来的药草。南宫水月并不精通药理,但女宿识得有几株剧毒之物,连忙将手套递给他,见他不用,便主动挽起衣袖帮起手来。以药师现在的身子,若是中了毒,怕是等不及喝下解药就断气了。
南宫水月见女宿如此,大抵明白几分,心中虽恼,却又不愿出言相劝,只嗤笑一声:“你现在做这副样子要给谁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几次劝他仔细斟酌,偏他对自己最狠,伤人伤己,仇也报得不干不脆不清不楚,现在当年一干罪魁祸首都做了鬼,他又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让人看了倒牙,偏偏又拿他没办法,他自己的身子,别人再操心也抵不过他给自己一刀,只能由他去。
凤眸眯了眯,南宫水月忽而笑道:“燕王殿下此时怕是与李晏会和了罢,也不知这一路太不太平。”
择药的某人闻言一顿,终于开了口:“燕王不是与李晏一齐去了沧州么?”话毕,他自个儿转过弯儿,又道:“你去瑶山,遇着她了。”这是肯定。
“现在怎么不一口一个‘主上’‘属下’了?”南宫水月嘲讽道。自从他受伤以来,对自己再没有像以前那般礼数周全。
那人不答,提起另外一件事:“前些日子我收拾药房,发现少了几味药。”
南宫水月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这里到处都是毒,难不成还有人敢来偷药?”
那人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药房除了我就只有你进得去。”
任是南宫水月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偷药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药的效用。他打哈哈道:“不过几味寻常药,又不是罕见的,你不会这么小气罢?”只是那人怕是轻易不肯松口。
果然,那人又道:“我只是不解,你何时竟要用到那种药了,可要我为你诊个脉?”
南宫水月有些恼怒,任谁被人怀疑不举都不会高兴,但一想到那药的用途,顿时泄了气。
“世上与那几味药药效差不多的多了去,你又何必特地去药房取呢。”那人叹了口气。
南宫水月撇了撇嘴,咕哝道:“寻常药哪能对付得了她!”
那人耳尖,当即问道:“谁?”转念一想,已是通透,语气当即寒了几分:“你把药用在燕王身上了?”
南宫水月本就没想过能瞒过他,当下也不用顾忌,坦然地说道:“你是知道的,去岁她府里出事,她大约服了奇药,寻常药对她没效。”想到那个女人,他心中就憋了一口气。
药师是了解燕王的,也不顾及南宫水月的面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她心志是极坚的,你怕是吃了不少苦头罢。”
南宫水月顿时就跟猫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脚,恼道:“她根本就不是女人!不!她根本不是人!用了药还跟石头一样,简直是冥顽不灵的玄铁,非要进炉子烧一烧才管用!我折腾了一夜!一夜!她竟跟没事人一样,脑子里想的都是抓住我,好去献给那皇帝小儿!”
楼主这副炸毛的模样女宿没见过,不禁愣住,随即抿了唇,压下唇边的笑意。
药师摆摆手,道:“你下去罢,楼主的秘闻不宜泄露!”
女宿知道是对他说的,顾不得净手,急急地退了出去,但南宫水月眼尖地瞧见他笑弯了眼,心中气闷,,没好气地说道:“明明是个大男人,整日穿着女装,不男不女!”
“你这是在迁怒!”药师一针见血。
“云起!”南宫水月恼道。
药师闻言一顿,淡声道:“以后别叫这个名儿了。”
“那叫什么?玉郎?”南宫水月最是见不得他那德性,忍不住刺他。
花楼中人皆不知这位地位卓群的药师大人到底姓啥名谁,但南宫水月却是知道当年他拜上任药师为师之时就叫云起,那个老药师平日里也这么唤他,只不过等他接任药师之后便没人再唤这个名了。
云起拿他没法,只道:“随你。”
南宫水月一拳打在棉花上,倒是没了继续的兴致,敛了神色,道:“云起,南宫家没了。”
云起只顾择药,头也未抬,好似这只是一件小事,只随口问道:“纪长老也死了?”
“那个老狐狸岂会那么容易死!”南宫水月冷哼。
“他向来兢兢业业,对你对花楼都是忠心的。”云起说了句公道话。
“他心中只有大业!”南宫水月冷了脸,吐出的话沾了毒:“若是为我的大业,我就要覆了燕王的江山,那小皇帝算起来还是你的甥孙呢,到时候你是站在他们兄妹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云起微微叹了口气,不语。
见他如此,南宫水月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她还记得你,若非我用你乱了她的心,此次我不会这么容易得手。”
南宫水月的双眼一直没离开云起,可云起依旧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只顾手中药草,也不吱声,实在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看了一刻,南宫水月还是没能看出什么,遂作罢离去,然他离开之后,云起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虽然看着药草,却似乎什么都没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王进京的那天正是三月初一,殿试的日子。皇帝与重臣皆在皇宫考校才子们,没空迎接燕王。不过京城明显比无双离京之时热闹多了,落地的士子们还未来得及回乡,各地的秀女就进京了,京城大街上经常看到成群的美人,看美人的机会很多,但一下子看很多美人的机会却极少,因此士子们都乐意留下瞧热闹,等大选之后再回乡。
留下的大多是家境富裕或是与京中官员有些渊源的,已是举人的身份,或是花些银子或是托些关系,捐个小吏也未尝不可,只等殿试过后进士们安排了官职再琢磨着补上哪个缺。而那些秀女此时怕是都在外宫学规矩,既不在宫内,管制便松懈许多,偶尔也能上街遛遛,想着遇上个富家子弟,就是落了选也能荣华富贵。
燕王一行人员众多,燕王乘坐的马车不是一般规格,车身上都雕着大簇的蒲华花,四匹马拉着,李小公子骑着马领在马车前头,着一身玄色流云纱常服,端的是玉树临风。京城里的百姓都是人精,见识惯了,知道来人身份不简单,连忙让开道来。可随行队伍的尾巴还没进城门,前头就被人阻了。
李小公子骑在马上,看得清清楚楚,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左相云泽。朝中谁不知道左相与燕王不合,云相这是赶着给燕王添不快呢。李晏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下马作揖道:“下官见过云相,云相在此,可是有要务在身?”
云泽似笑非笑地睨了李晏一眼,直直地看向他身后的马车,讥道:“当然是要务。陛下今日不得闲,不能迎接燕王殿下回京,遂遣了本官来。燕王可在?”
围观的百姓这才弄明白,这拦路的美公子不是寻常人,是当朝左相,这马车里的更不是凡人,是当今陛下的胞妹,前些日子巡视选秀的燕王殿下,今日怕是回京了。
左相乃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天子也要敬上三分。李晏明白自己打发不了这位超品大员,只得拱手道:“殿下在车里,下官这就去禀告殿下。”
虽然知道无双已经听到动静,李晏还是走到车前低声禀报了一番。众人只听得车内之人不高不低地说道:“今日是殿试之日,左相理应在宫中为大燕挑选栋梁,何以假传圣旨陷本王于不义?”
“燕王此言差矣,自从听闻殿下遇刺受伤,陛下一直忧心忡忡,身为臣子,自然要为陛下分忧。臣见过殿下就去禀报陛下,也好让陛下放心。”
云相这个借口有些站不住脚,若真要拜见燕王,大可去燕王府守着,半路拦人像什么话,就算陛下心忧胞妹,也不缺这一时半刻。
李晏虽然明白,却也知道云相是个不好相与的,今日殿下要是不露面,云相极可能就一直横在路中央,他素来行事乖张,才不管别人怎么看。
燕王还未开口,坐在第二辆马车中江夫子先掀了帘子,出了声:“堂堂左相,忒的一身匪气,云大学士好家教!”
区区夫子,云泽还不放在眼里,只当听一声狗吠。
云相不依不挠,燕王总要给点面子,是以车内柳月撩起车帘,使云相得见燕王真颜,依旧是玉冠乌发,金色男袍,整个大燕就只有燕王敢这么穿。
“左相可瞧清楚了?本王并无大碍,有劳左相回禀陛下。”
“臣遵燕王令。”云泽不恭不敬地行了礼,避让一旁。
李晏见云泽避让,便作揖上马,命车马前行。柳月也将车帘放下,隔去胆大百姓窥探的目光。
“咦,怎么多了一辆马车?听闻燕王亲自接了一个秀女上京,莫非是真的?”云泽说这话时,那第三辆马车正巧行到他跟前。
李晏轻叹,原来此番云相大费周章是为了薄仪,听闻当年他游历在外时与肃亲王世子燕霜城有些交情,果然不假。燕王只答应让薄仪入宫,可没答应日后护她周全,云相今日这一闹,燕王日后怕是不得不护她了。
无双自然明白云泽的意图,岂能如他所愿:“既然左相得闲,不妨送薄小姐一程,本王主管选秀,亲送小姐恐有徇私之嫌。早就听说左相与世子有交情,想必不会拒绝照顾这个晚辈罢。”
李晏闻言会意,将薄仪所乘马车直接交给云泽,不等云泽与薄仪出言反对就命其他人快行。
虽然燕王甩了薄仪那个娇滴滴的包袱,但云泽的目的却是达到了。有燕王护送进京,又有云相照拂,薄仪日后在宫中安全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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