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秦恬实习期间值的唯一一个夜班,灵魂属夜猫子的某宅到了夜晚精神得眼冒鸀光,在值班室坐了许久坐不住,便晃悠到了202病房中,里面八个人都在沉睡。
她打开灯——反正这些人都看不到,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夏夜的星光,舀着这几天对眼科的笔记,有一眼没一眼的看起来。
远处忽然喧闹起来。
秦恬起身,不满的走出去,想看看是谁这么没道德大半夜闹事。
老远的,楼下,传来粗鲁的踢门声,还有哨子声,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正踏着铁靴跑动,他们粗鲁的踢门,大声的叫嚣,奋力的吹哨子,很快,那些声音中又夹杂了尖叫,和女性愤怒的呵斥。
秦恬感到很不安,她转头关上门,跑到走廊边努力往下看,下面的灯一盏一盏的打开,还有手电筒在乱照。
喧闹声在逼近。
不好的预感包围了她,这是久经阵仗带来的附属品,秦恬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当她惶惑之际,黑暗中二楼走廊尽头一个人跑了过来,叫到:“媞安!媞安!”
是苏菲护士长!
秦恬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护士长,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疯了!那群畜生疯了!”苏菲飞快的跑过来,一把打开病房门,巨大的响声惊醒了本就已经睡不安稳的病人,几个人撑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快起来!快!”苏菲跑过去扶起几个人,这时又有几个在值班室的护士来了,她们是负责左右几个病房的,她们涌进来,纷纷去扶病人。
秦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周围没人来得及告诉她,只能就近扶起了鲁艾弗,他比较有力,站起来问道:“下面是不是在抓犯人?我听到有人自称警察。”
有个被扶出去的病人立刻道:“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什么抓我们?”
“你们不是犯人,但你们是犹太人!”苏菲和她的驻守架着伊扎克老人努力往外跑,大声道,“他们闯进病房,直接找人,才不管你们生什么病,只要是犹太人,一律抓走!”
“为什么!?政府不是说会保护我们吗!?”
“现在到底谁当权!”
护士们掩护着病人一窝蜂的往外走,秦恬隐约看到远处也有个病房也在进行类似大转移,医院早就把所有犹太人集中在一个病房,方便集中管理,此时好处就体现了,不用一个一个病房找。
秦恬只需要牵引着,鲁艾弗就能自己在后面快速的跟着,他们在护士群中快步的从楼梯另一边往楼下走。
“我们要往哪去?”秦恬问身边的护士。
“想想这医院多久历史了……”护士小声道,“下面有很多一战就留存下来的防空洞。”
“安全吗?”
“这只有上帝知道了。”
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耳听另一头的大楼梯已经有大部队冲上来,他们立刻加快了速度,但是熬不住其中很多老弱病残,鲁艾弗这类盲人还好,还有好几个都是骨折等病,需要几个护士抬着跑,根本跑不快。
躲藏的队伍已经有一半在楼梯下面,秦恬带着鲁艾弗不断往下跑,看到就在楼梯旁,一张地毯被掀起,下面是厚重的木板门,已经被打开,犹太病人们鱼贯而入。
“我儿子,还有我儿子……”远处突然传来伊扎克断断续续的呼喊,很快被身边的护士安慰下去,“他不会有事的,年轻人,跑得快。”
很快,他们这一波的病人全部藏进了地下室中,木板厚重,凭空敲是听不出下面空心的,苏菲一声令下,所有护士立刻全部散开装作没事人,二楼传来呼喝声,还有人在咒骂。
只听到周围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有人顺着刚才他们撤离的楼梯下来,秦恬躲在一楼值班柜台旁,这才看到了入侵者。
竟然是一大群法国警察!
全是警察,没有一丝德国人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抓犹太人!为什么是他们闯进医院抓犹太人!
秦恬盯着他们,像饿狼一样踢开每个病房门,搜索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愤怒的大喝着,领头一个舀着名单的警察忽然抓住一个护士大声道:“你们负责人呢!?负责人在哪!让负责人出来!让所有医生和护士都出来!”
那护士拼命摇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给我去找!去!”
“知,知道了!”
秦恬觉得,这时候身为护士,最重要的应该是逃出去……
她刚一起身,身旁的护士就抓住她:“你要去哪?”
“我觉得我们应该逃出去,抓不到犹太人,他们会追究我们。”秦恬直言不讳。
“你以为他们想不到,能出去的路全堵死了……记住,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什么都不要说就行!”
“……知道了。”秦恬蹲下,那还用她说,这时候一条绳上的蚱蜢,检举揭发什么的,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傻子才干。
很快,到处都有扩音喇叭在叫:“请所有医护人员到门诊大厅集合!所有医护人员到门诊大厅集合!请不要试图躲藏,被搜到一律以叛国处理。”
通告发了三遍时,差不多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大厅集合了,照理说值夜班每个科室都只需要三四个人就行,加起来也就百来个人,但今晚似乎值夜班的特别多,满满当当站了一整个大厅,少说也有三四百,快赶上白天工作的人数了。
大厅边缘黑衣圆帽的警察两三层的围着,虎视眈眈,正前方的大扶梯上,医院负责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正站在那儿,低声说着什么。
只见那领头的警察忽然一把推开负责人,手里舀过一个警察刚刚递上来的一叠纸,大声道:“202病房,207病房,309病房,412病房……这些病房的值班护士给我站出来!”
秦恬不否认,她很害怕。
等了许久,没人站出去。
正当幸存侥幸的时候,警察头头突然朝天放了一枪,语气阴森森道:“下一次,就不是空枪了!给我出来!”
有一个人站了出去,又有了第二个,秦恬是在无法侥幸,眼见前面已经站了几个,她没办法,排开众人也走了出去,和其他被点名的六个护士站在一起。
警察头子背着手在她们面前来回踱步,忽然道:“我刚才才发现,这些病房竟然是有专门护士护理的,我很想知道,你们病房里的人,怎么会全部消失了?怎么偏偏是你们病房中的人,全部消失了?”
“谁能告诉我?”
没人说话,大厅一片寂静。
“要知道,本来你们医院中,按照登记,应该有一百三十七个犹太人,可因为你们,整整少了四十八个,为此,我可能只是渎职,而你们,却可能被冠上任何罪名!”
“失职,还是叛国,或者是知错能改,你们选一个吧。”
依然无人说话。
“好吧,让我看看。”警察头子看看名单,“202病房的,哦,实习护士,媞安•秦……是哪位……”
秦恬真的已经无法思考了,她不知道一般人遇到这情况怎么办,干脆眼一闭豁出去了,举起了手:“是我。”
“法尔曼大人,法尔曼大人,她才来没多久,什么都不清楚……”长得极为敦厚的负责人跑上来,连声道。
法尔曼理也不理他,阴沉的看着秦恬,挤出一个笑容:“请问,小姑娘,你的病人呢?”
秦恬觉得自己很没出息的在发抖,这种静谧的情况下,被一只鬣狗用如此不怀好意的目光盯视,被一群同僚用警告而担心的目光看着,她咬紧牙,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说,是吗?”法尔曼点头,转过身看看旁边的人群,忽然回身,一个巴掌狠狠的招呼在秦恬脸上!秦恬猝不及防,只感觉脸颊剧痛,摔在地上,感到眼冒金星,她捂住脸颊完全呆住了,只觉得委屈伴着愤怒瞬间涨满了胸臆。
人群一阵哗然,有人在低声叫:“混蛋!”“畜生!”但却没人上来。
她眼前一阵阵发晕,右脸颊痛的麻木,似乎大牙都松动了,还咬到了舌头,她吞下舌头流出的血,咬着牙又站了起来。
法尔曼挑眉:“怎么,你这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秦恬不说话,摇摇头,眼睛盯着地面,她敢站起来,但她潜意识里还是怕挨打的,对视是一个太挑衅的行为,她还没那么牛逼。
“既然这样,你何必站起来!”法尔曼还是有被挑衅的愤怒,他狠狠的踢腿,一脚踹到了另一边的一个护士,那护士痛叫一声摔倒在地,紧接着法尔曼又举起手,对着秦恬一巴掌扇过来。
秦恬脑子正犯晕,她眼看着手挥过来,下意识的想躲,结果头一后仰,人却往前晃了一晃,那一巴掌正中左脸,秦恬再次倒在了地上。
她真觉得自己快吐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连扇两下,是个姑娘都不想活了。
众人被法尔曼疯狂的样子吓住了,正愣神间,法尔曼又一次大吼。
“他们在哪!说!”他又抬头看前方的人,冷笑道,“你瞧!没人来帮你!也没人敢来帮你!他们在哪!”
说罢,又重重一脚踢在秦恬肚子上。
秦恬哭了,她两辈子加起来没遭过这种罪,今天一天全齐了,她感觉自己内脏混着骨头要从嘴里冒出来,疼得她想打滚,可又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地上抽抽。
“你们这群畜生!”终于有人大声呵斥,那熟悉的声音,是苏菲护士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藏起那群人会对我们国家产生怎样的恶果你们知道吗!”法尔曼大吼,“畜生?!我们在保护你们!到底谁是畜生!”
“看看地上的女孩儿!”秦恬感觉声音越来越近,很快,有人手把她扶起来,苏菲护士长大叫,“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她的行为会触怒那群人!”法尔曼直言,“如果交不出犹太人,你们,我们,全都要倒霉!”
“那就倒霉好了!上帝会惩罚罪恶的人!”秦恬听到苏菲话里的颤抖,她在哭,她竟然在哭。
“对!上帝会惩罚你们!”终于有人开始帮腔,紧接着帮腔的人越来越多,群情激奋,几个男医生甚至要走上前来。
“你们,你们……”法尔曼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他手握在了枪上。
“这儿是医院!我们不会容许你再伤任何一个人!”有人大吼。
很多人走上来,秦恬看到站在后面的人纷纷涌上前把她围住,两个医生蹲下来,一个检查她的脸颊和口腔,还有一个老医生解开她的扣子,查看被踢的地方,秦恬看到,她的胃部一片淤青,触目惊心,她抽抽鼻子,好不容易忍下的哭意又涌了上来。
“还好,别担心,伤得不重……”医生安慰道,“孩子,你很勇敢。”
秦恬擦着眼泪,转头对苏菲道:“护士长,谢谢。”
苏菲红着眼睛:“不,应该是我对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到你挨打,竟然没敢站出来。”
“不,至少你站出来了。”秦恬苦笑,要是她,她也不敢站出来,甚至不会做到苏菲那一步,所以她不愤怒,她庆幸,终究有人站了出来,不是吗?
前面愤怒涌上的医护人员们和法尔曼争执着,就差大打出手,周围的警察却没人出手,显然也不赞同法尔曼的行为,可就在这时,有一个警察跑过来大叫:“长官!找到躲藏的犹太人了!”
场面为之一静。
法尔曼擦了把汗,冷笑道:“很好,那都带走吧,人全齐了?”
“是的!都藏在地下室里,一个没少!”
“行!那全部带走!收工!”
命令落下没多久,旁边的楼道传来脚步声,十来个警察押着四十多个病人,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
秦恬看到,202的盲人们,手搭在前面的人肩上,排成一串,跟着一个警察快步的走着。
他们头习惯性的微微上仰,侧着头,听着四周的动静。
大厅中的人全都看着他们,看着这些病人,断腿的,断手的,刚做过手术的,瞎眼的,耳聋的……他们茫然而恐惧,跟着警察走进了明亮的大厅,条纹病人服如此突兀。
“他们只是病人……”一个女性的声音嘶哑的传出,带着哭意,“怎么可以这样,你们带走他们,他们怎么生活,他们会死……都是你们,都是我们害死的……”
“谁说是去死的!只是暂时集中关押而已。”法尔曼粗声道,一脸昂扬的挥手,“全部带走!”
说罢他阴狠的环视四周:“谁敢阻拦,就等着接受叛国罪的指控吧!”
对着警察虎视眈眈的目光,和黑洞洞的枪眼,所有人都无力了,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些病人被慢慢的带过来。
很多护士开始哭泣,她们大多都参与了转移病人的行动,以前也和这些病人相处甚好,现在想想外面流传的各种传言,不禁泣不成声。
本来就在哭的秦恬此时更是悲从中来,她不怨自己白挨了一顿打,她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看到这些,看到这些老弱病残被带进死神的怀抱。
她努力起身,在苏菲的搀扶下走到最前面,病人一个一个路过,表情很麻木,有几个和旁边的护士善意的点头微笑。
秦恬捂着嘴,难以抑制眼泪的流下,她抽噎着,看自己照顾了半个月的病人一个一个排着队路过自己。
鲁艾弗走在最后,他脚步沉稳,慢慢的跟在伊扎克爷爷后面,路过秦恬时,只见他侧耳听了听,然后低声微笑道:
“媞安,别哭……还有,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哎
一九四二年七月中旬针对犹太人的围捕是史实
实行者是法国警察,他们闯入犹太人家中,抓走所有登记在案的法国人
包括在医院的病人,精神病人,各种病人
包括监狱里的犯人
小孩,老弱妇孺,全都被抓
德国要求法国交出犹太人,根据登记的名单规定了数量,法国警察必须交出足够才行,否则就会面临德国方面的责难
很多法国人平民阻拦,帮助,从而在那一夜混乱中遭到连累,被打,被误伤,被控告,各种……
只能说,属于秦恬的战斗开始了
ps:她不是辛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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