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过了年。王家大宅内日日戏酒,宾客往来如云,好不热闹。
正月初二这天,王熙凤的胞兄王仁因觉得家中养的一班小戏子所演的曲目太过熟惯了,十分无聊,便意欲偷偷地溜出府到市井中去寻些乐子,不想被王熙凤知道了,执意要跟了去;如若不依,便去禀告爹娘。
王仁无奈,对这个任性又厉害的妹妹着实有两分顾忌,只得依了。
王熙凤十分高兴,拿了她哥哥的衣服立刻就回屋换装。身上套了件银白妆蟒箭袖,脚蹬一双粉底快靴,一头乌发仍用金冠束起。揽镜自照,镜中赫然便是一位唇红齿白,伶俐俊俏的翩翩少年郎。
桂香在旁边凑趣笑道:“姑娘这打扮,比那征西的薛平贵看着还英俊呢。”
王熙凤心中得意,由不得笑靥如花,一迭声地吩咐人去马厩里把她那匹西域来的枣红赤练小马牵出来伺候。
收拾停当,正要往外走,她母亲严氏那里忽然来了个一等丫头红药,进屋便向王熙凤传了严氏的话:“姑太太回家来了,命姐儿过去见礼呢。”
王熙凤一呆,这才想到今天是正月初二,按例嫁出的姑娘是该回娘家拜年的,自己倒把这个忘了。当下急急地问道:“两位姑妈都来了吗?”
红药笑道:“只有贾府里的大姑太太来了,薛家的二姑太太想来是路途遥远,倒未曾来呢。”
王熙凤没来由得心里便扑通一跳,脸上却特意做出淡淡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问道:“姑妈自己来的,还是……”
“珠大爷跟姑太太一起来的。”红药连忙笑答。
王熙凤略嫌稚气的小脸上倏然掠过一丝红晕,有些心慌意乱地站起身,便随着红药往外走。因起身得太急,倒把桌上一碗茶不小心带翻到地上。
到了严氏那边上房,丫头打起帘子,向里回了一声:“大小姐来了。”
才一进屋,见她母亲正和姑妈王夫人坐在外间叙闲话,王熙凤早满面春风地堆了一脸甜笑,上前给王夫人行礼拜年,眼风由不得在屋里一扫,却不见那个人的影子,心中有些失望,脸上却笑道:“姑妈自己来的?姑父身子可好?宝玉怎么没来?”
王夫人笑道:“好着呢,倒让姐儿惦记着”,因皱眉道:“你宝兄弟倒是闹着要跟我来的,大过年的不就图个热闹?偏咱们老太太说他年纪太小,怕出门被吓着,又怕吃的喝的不合适,又怕着了风,不叫来。”
严氏以手绢掩口笑道:“宝哥儿是衔着玉落草的,本就金贵,你们老太太多疼他些也是有的——这么比着,珠哥儿好象倒在其次了。”
王夫人听了心里倒又有些不乐意了,笑道:“这个,嫂子说得倒又过了,那倒也没有。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都是他贾家正经的嫡孙,又不是庶出的,哪里会分什么主的次的。”
严氏当日嫁进王家时,王夫人尚未出阁。老夫人身子不好,一向是王夫人掌着家,严氏好生惧怕了这个小姑子几年;此时大家虽然都是奔四十的人了,见了面却心里仍是惴惴的,不自觉得就有些小心翼翼。此时见王夫人脸上微有些不自在,严氏忙陪笑道:“原是我乱猜的。想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太岂有偏疼谁的道理。”
王夫人端起茶碗,闲闲地喝了口茶,淡淡笑道:“嫂子又说错了。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依你说,姨娘们生的庶子算是手心还是手背呢?”
此语一出,严氏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她自是知道,贾家那妹夫的小妾赵姨娘去岁新添了一子贾环,这小姑子正心里不自在,她又最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自己一句话正犯了她的忌。一时间想不出话来打圆场,只得呵呵干笑了两声,自己也捧起茶碗来默默地喝了两口。
王熙凤在一边听着姑妈抢白自己的母亲,又见严氏一脸窘态,心里便有些恼,当下从丫头手里接过茶壶,走过去亲自为王夫人斟了茶,不急不徐地笑道:“我娘就是这么不会说话,姑妈别恼——皆因我父亲身边就我娘一个,说什么都不肯收妾室通房,我娘自是对这些嫡子庶子的不大清楚,说错了话也是有的,姑妈担待些,千万别往心里去。”
王夫人听了她云淡风清的两句话,再看她如花的笑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这个侄女嘴头子上利害刻薄是出了名的,这三两句淡话明里是替她娘跟自己说好话,听在王夫人耳朵里却分明是一种奚落——说她爹身边只得她娘一个,而自己相公房里现就放着周赵两位姨娘,分明是讥讽自己这个生了一位小姐两位公子的正室并不受宠。
王夫人瞧着严氏脸上竟有些许得色,立刻老羞成怒,又不便跟一个小孩子家发作,因看见王熙凤身上的男装,便笑道:“凤哥儿惯爱穿这男人家的衣裳,看着倒也伶俐俏皮——打眼一瞅,倒象我家里一个反串的小旦。就只是,千金小姐在家里这样穿着玩玩也就罢了,千万别穿着出去,让人瞧见会说我王家不成个体统。”
拿家里养的戏子跟千金小姐相提并论,王熙凤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头顶,正待拿话反驳反驳,却见王夫人忽然板了脸,声调也有些严厉起来,不觉心里一惊,知道她动了真气。
“日后说不准和姑妈还是一家人呢,犯不上惹她不痛快”,王熙凤心中暗想。这么一转念间,连忙减了气焰,恭恭敬敬地将茶碗亲自捧到王夫人手中,自己退到一边,诚惶诚恐地垂了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姑妈教训得是,侄女这就换了去。”
王夫人脸上这才和缓了一些,接了茶喝了一口,闲闲地说道:“大年下的,在家穿着玩玩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忙着去换。”
一屋子的丫头们适才听她姑侄两个暗中斗嘴,都是低垂着头侧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大气也不敢出。现在见王熙凤服了软,王夫人亦是不予追究的样子,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屋子里的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红药便趁机走上前笑着回禀道:“午饭已经得了,太太要摆在哪一处?”
严氏连忙看着王夫人,道:“妹妹想在哪儿吃饭?在先前婆母的屋子里可好?”
王夫人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哥哥想来在外头陪着客,也不会进来的。我倒想着在我以前住的院子里坐坐——”
严氏连忙吩咐丫头:“就照姑太太说的,午饭摆在含烟阁”,又回过头来冲王夫人讨好地笑道:“自打妹妹出了阁,妹妹的屋子我还是日日着下人们打扫着,一应陈设也都是按妹妹在家时的样子摆放着呢,就是为着妹妹什么时候归宁时都方便。”
王夫人含笑点头,手搭在贴身丫头的腕上缓缓站起身。
王熙凤迟疑了片刻,心有不甘,终于还是忍不住故意轻描淡写地微笑道:“珠哥哥不是跟着姑妈一起来的么?不如叫他进来吃饭吧?在外头跟着父亲那班客在一起,怕珠哥哥拘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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