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并未躲闪,只微微侧了侧身子,此时轻轻理了理衣襟,冷淡地冲着桂香说道:“你往送珠大爷的书里夹了一绺头发是什么意思?这样明目张胆地勾引表少爷,连我都替你害臊!幸而姑娘拦下了,不然传出去,你这没出阁的丫头还有何面目活着?你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微贱之人,可是传出去,外头那起子好事之人会说姑娘连个下人都调教不好,反而带累了姑娘的清誉!”
王熙凤听得心头火起,不由柳眉倒竖,冷笑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在那里冲珠哥哥挤眉弄眼的,当我没瞧见么?也不照照镜子去,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就凭你暗中搔首弄姿两下子就能瞧上你了?下贱胚子,我这屋里容不下你了是吧?这么早就动起了这不要脸的花花心思!”
屋里院里丫头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皆屏息低首,只听王熙凤的喝斥声如爆炭般响彻整个院子。到此时平儿大致已将整个事件揣测了个大概,回头瞥见宁儿几个站在院子里都停下了手中活计,互相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个个偷笑不已。
桂香当着满院的丫头,被王熙凤骂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腿一软就跪在地上,膝行上前软弱地抱住王熙凤的腿,哀哀地哭求道:“姑娘,都是奴婢一时糊涂油蒙了心肝,奴婢保证日后定会规规矩矩的,心里眼里只有姑娘一个,会比现在十倍的精心服侍姑娘!姑娘,求姑娘饶了奴婢吧,姑娘最是个慈悲大度的人了……”桂香死死揪着王熙凤的裙裾,仰着脸眼巴巴地望着王熙凤,泪眼婆娑。
王熙凤瞧着她尖尖的下颏,哭得红红的一双桃花眼,眉目如画,兼着一张俏脸上梨花带雨,更比平日添了几分妩媚;再一想到她暗藏于书中的那绺青丝,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脚便将她踹到一边,冷笑着骂道:“现在又没有爷们在场,你做出这下贱样子给谁看?滚,别让我看着厌烦!”
桂香被踹得匍匐在地上,羞愤交加,知道再无回旋余地,便慢慢坐起身,三两把抹了泪,忽然莞尔一笑,细声道:“姑娘骂得对,奴婢就是下贱,痴心妄想着能被爷们瞧上,万一能收了房不是强如作奴才么……”
王熙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指着她环顾左右,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不要脸的在说些什么?我没听错吧,这么没廉耻的话都舔着脸子往外说出来了?你们手折了吗?还不塞了她的嘴扔到外头去还等什么呢?”
屋里的丫头婆子们这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架了她就往外拖。桂香却似乎忽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跳着脚将架她的人推了个趔趄,哈哈笑道:“珠大爷人又俊秀,学问又好,待人又和气,这屋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有点痴心妄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么?就连姑娘,不也是看见珠大爷来了就满脸带笑的?桂香是丫头,是下贱货,并不敢多指望什么,只盼着能给爷做个小,爷瞧不上自然不奇怪;可我瞅着爷对姑娘这么尊贵的人怎么也是不冷不热的,与对奴婢并没有什么分别呢……”
屋子里一下子死寂下来,丫头婆子们都吓得怔住了,竟然忘了去堵桂香的嘴,张口结舌地呆站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王熙凤的脸白了又红,渐渐转为铁青,扶着床帏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桂香。
梨蕊脸色煞白地抢上前扶住她,颤声道:“这,这死蹄子是疯了,姑娘快坐下消消气,为这种下贱东西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转头厉声喝命婆子们:“还不拿绳子把这小蹄子捆了送到二门上去挨板子,杵在这里做什么呢?”
王熙凤却忽然笑了,摆了摆手拦住她,将桌上瓶中所供的几枝怒放的红梅信手摘下两朵在手中把玩,大马金刀地重新坐下,笑道:“果然是我屋里出来的人,嘴头子上够厉害。这么俏又出色的姐儿,不找个能配得上你的人,那是浪费了你的人才,我心里都过不去。”当下转了头闲闲地吩咐梨蕊:“去跟林大娘说,桂香岁数到了,该放出去了。我念她这几年服侍我尽心尽力,要替她配一桩好姻缘——喂马的赵二,人老实厚道,跟桂香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让林大娘跟桂香的娘说去,就说我的话,把桂香配给赵二了。我额外送她一笔嫁妆。”
桂香的身子一颤,差点摔倒。
谁都知道,赵二是个残疾的弃儿,无父无母,跛了一条腿,嘴歪眼斜,面容丑陋不堪,脑筋也不大清楚,是个四十岁的老光棍。还是当初王家老太太在世时,去进香的路上所捡的弃婴。王老太太慈悲,将他收留在了王家。
王熙凤笑容满面,紧盯着桂香,温柔地说道:“我给你安排的这个夫婿,你还满意吧?”
桂香两只手死死交握着,指甲掐进了手背里。她苍白着脸,歇死底里地大叫道:“我不是你王家的家生子儿!身契已经在我手里了,我出去就是自由身,谁也管不着我!姑娘再也做不得我的主了!”
王熙凤笑靥如花,闲闲说道:“可是你娘做得了你的主呀,你爹娘让你嫁,你敢不嫁么?”
“我娘又不是府上的奴才,怎么会逼着我嫁一个傻子?”桂香冷哼道。
王熙凤呵呵笑了起来:“你六七个弟弟妹妹,你娘还眼巴巴地指望着我抬举他们呢;何况还有那么一大笔丰厚的妆奁,卖了你能养活一大家子人。你娘又不傻,这笔帐她不会算?”
桂香如遭当头一棒,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眼睛在瞬间失去了光彩,一个站不住就软倒在地。
便见窗外人影一闪,一个痴肥的身影畏畏缩缩地顺着那墙根捱进院子,呆愣愣地伏身跪在了院中。
春分怯怯地掀帘进屋,小心翼翼地回道:“姑娘,桂香的娘叫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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