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凤姐儿正坐在南窗下,饶有兴味地隔窗瞧着两只麻雀站在院子地上,试试探探地向这边走了两步,再警惕地转动着小脑袋四下里审视着——正房台阶下丫头们支起了一个笸箩,笸箩下撒了一把谷子。这两只快要饿晕了的麻雀禁不住食物的诱惑,失去了素日的机警,正一步一步向陷阱走来。
笸箩下面支着一根木棍,棍上拴了根绳子,绳子的一端捏在平儿手里。此时,平儿一动不动地蹲在南窗根下,紧张地瞅着那两个小东西,其他的丫头们也都挤在四周,脸上带着笑,屏息静气地瞅着两只小东西如何落网。
其中一只已经慢慢蹦到了笸箩下来,低头啄了一粒谷子,又迅速跳到了一边。它歪着小脑袋向四周看了看,似乎觉得很安全,终于放了心,再次蹦跳着进了包围圈,低了头用心地用起餐来。
宁儿几个小丫头挤在平儿身后,紧张地瞪大了眼睛,鼻子尖沁出了细汗。平儿冲她们作了个“噤声”的手示,复又聚精会神地等着另一只也走进了笸箩的阴影里。
王熙凤看到要紧处,由不得站起了身子,脸上含着笑,一眨不眨地向外瞧着,专心等平儿一拽绳子,“啪”地一响,两只麻雀应声落网。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小丫头清脆的声音:“姑娘在家吗?我们少奶奶来了!”
就这一声,两只麻雀被惊得魂飞魄散,一扇翅膀,扑愣愣高飞而去。
“哎呀”,一院子丫头失望得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就连王熙凤也黑了脸,心里直叫“晦气”。
抬眼看,正是她的新嫂嫂吴氏。
吴氏满头珠翠,身上披着一件赤狐披风,一阵风地走了进来,进门便笑道:“妹妹作什么呢?好清闲!”
凤姐儿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吴氏见凤姐儿既没招呼她坐下,又未让丫头献茶,心里强压着的气恼便冒了头,也不再往里走,只依门站着,淡笑道:“想来母亲已经跟妹妹说了?我在家等了妹妹半日,不见丫头们送帐本来,愚嫂便亲自来了。瞧着妹妹清闲,就请妹妹跟嫂子说说帐?”
王熙凤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说道:“不巧得很,妹子这两天身子不好,头晕目眩,却是看不了帐呢——倒累得嫂子白跑一趟。”
吴氏瞧着王熙凤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容光焕发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病容,分明是有意地推委,再一想到她说自己祖父“牵马坠蹬”时的藐视,不由得心头火起,强压着怒气沉声道:“那妹妹何时能康复?母亲已经病着,妹妹再不能理家,这日常过日子的大小琐事倒无人处理了,也不是个事儿……”
王熙凤眼睛一翻,冷声道:“何时能康复?我能知道么?也许三天五日,也许一年半载。嫂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掌权了?”
吴氏在家里时也是娇生惯养,父母的掌上明珠一般,何曾受过这种抢白,当下脸就沉了下来,冷笑道:“妹妹何必冲着我来?这都是母亲的意思。我父亲虽然不敢说官职显赫,毕竟也是五品。姑丈是工部员外郎,不也是五品?妹妹就算是瞧不起我家,说话时也该留些分寸,什么牵马坠蹬的话还是少说为好。现如今我嫁给了你哥哥,你瞧不起我家,岂不就是瞧不起姑丈,连着你哥哥也跟着没意思——你哥哥身上现如今连个功名还没有呢。”
王熙凤没想到吴氏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说话这般直率不留情面,不但连自己的哥哥,甚至连姑丈贾政都捎带上损了一番,登时大怒,不觉高了声:“同是五品,也有高低之分。我王家,和姑丈家,那都是有爵位的,就是要高贵些,岂非寻常官员可比?”
吴氏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细声笑道:“不是我说,爵位这东西,本就是花头摆设,不过每年皇上赏下撑不死饿不着的几两银子而已。况且到咱们现如今已经四代,一代代削减下来,也已经削得差不多了。”
王熙凤听她口气轻慢,不由老羞成怒,登时就要发作,却听丫头在外头向内禀报了一声:“太太来了”,两个人这才压下火气,一齐起身相迎。
原来严氏听见儿媳往女儿院子里去了,生怕这姑嫂俩一言不和吵了起来,忙扶了丫头随后赶了来。一进门果见两个人皆面带愠色,似是已经吵过了。
严氏最是知道一女一媳都不是省油的灯,巴不得息事宁人,便笑道:“可都交接好了?”
吴氏淡淡笑道:“交接什么?妹妹说身子不爽利,要明年才把帐拿给媳妇儿看呢。”
严氏便瞪了凤姐儿一眼,转头笑道:“你听她小孩子家胡说呢,娘作主,从今儿起,这个家就让媳妇管着了。”
凤姐儿拉下了脸,才要说话,见严氏连连向她使眼色,只得把一腔恨意暂且忍耐了。
吴氏笑道:“母亲把这么大一个家交给媳妇儿,媳妇儿实在是惶恐,自此后必定尽心尽力,勤谨持家,务必让母亲满意。”
严氏刚笑着点头,就见吴氏又瞅着那架上的鹦哥儿闲闲笑道:“既让媳妇管家,媳妇儿就要讨人厌了。有那不太妥当的地方,媳妇儿想改一改,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严氏面色一凝,须臾便从容笑道:“媳妇儿觉得哪里不妥当?”
吴氏瞅着王熙凤,眼睛眨了眨,笑道:“说出来恐怕就要得罪妹妹啦,只是一家子总得有个规矩,有个长幼有序是不?我瞧着母亲屋里也不过是四个一等丫头,妹妹屋里这一等的也是四个,这排场竟跟母亲一样,媳妇儿觉得不妥,想着是不是应该给妹妹减一等,那才是有礼的大家子所为……”
话未说完,王熙凤脸上已倏然变色。吴氏却不理会,仍从容笑道:“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奉行节俭,我妹妹数次托人从宫里带话给我父亲,命我父母姐妹万不可糜费。我母亲每顿饭不过四样寻常菜,随身丫头不过两个,还不如妹妹的排场大呢。”说着,掩口而笑。
一番话说得王熙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严氏同样有些不自在,勉强笑道:“媳妇儿说得有理,不过这里有个原故——凤儿刚生下时身子弱得很,连啼哭都不曾有一声,众人都说活不下来,急得我日夜求神拜佛,干娘都给她认了几个。又听人说要送到别人家去养活方能平安,不能见父母,我便狠着心肠将她送到她姑妈府上去了几年,后来才接回家。因为这个,我总觉得亏欠着她,不免事事娇惯着些。媳妇方才说得有理,连圣上都如此,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就依你,从这月起,把她屋里几个大的月银减了。”说着,便冲梨蕊道:“去,把你们姑娘的帐本子拿来。”
吴氏听了,便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冲严氏施了一礼,笑道:“那媳妇儿这就回去会同几位管家娘子们商议商议。母亲和妹妹坐着,媳妇先告退了。”说着,便携了帐本,袅袅娜娜地一径去了。
这里,王熙凤几乎气得银牙咬碎,拧着眉抱怨严氏道:“娘!您怕她作甚?在她面前倒言听计从的!还是说女儿终是外人,不及媳妇亲?这般让女儿没脸!”
严氏轻吸一口气,悄声道:“儿啊,你不知道,你嫂子的妹妹去年才选进宫里,进宫时只是封了个贵人,没几个月便晋升为嫔,可见圣眷正隆。吴贵人不但姿容秀丽,且聪慧机敏非常;听闻说新近又有了身孕,一但诞下麟儿,前途不可限量啊。这也是你爹说的,咱们就让着她些也没什么要紧的……”
王熙凤听了,心里不免一跳,低了头半日无语。待严氏走后,只觉得一颗心暴躁不堪。忽抬眼瞅见适才吴氏所坐的凳子下遗下一方罗帕,便信步踱过去捡了,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脸上慢慢浮现了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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