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节气比较晚,春耕前后又出现了旱情。狼坡庄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家家户户的春耕才算勉强过去。顾婆子因劳累过度,一下子病倒了。顾婆子的病情来势凶猛,几次差点不省人事,吓得顾二成和秀儿好一阵哭天抢地。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后刘观也知道了,二妗子带上吃食儿来了一趟。
顾婆子病容憔悴地跟二妗子说了些感谢的话。二妗子说了一些让顾婆子好生养病的话,见她疲惫就出了东套间,问秀儿:“你婆子有病,你们咋不跟后刘观说一声?上次小闺女摔断胳膊没说,咱娘可是好一阵子生气,觉得你跟她外道。本来是要来的,被你们一气,也不太舒服。这不,就没来。”
秀儿起初还面容尴尬寻不到说词儿,听二妗子这么一说,唬得一愣,忙问道:“咋个啦?娘也生病了。”
二妗子低声道:“人老了,总是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咱娘最近老做梦,梦到咱爹。前几天把咱大哥和你二哥都叫去了,说了好半天的话。也不晓得说了啥,大哥和你二哥隔天就走了,到现在还没个音信儿。”
秀儿小心翼翼地瞅了二妗子一眼,心里拿不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思量了半晌,她才低声问道:“为啥没寻三弟过去说话?”
二妗子拍了拍秀儿的手,叹气道:“你年前在后刘观那么长时间。先在大嫂家,后在我家住,就没寻思出点啥?”
秀儿摇了摇头道:“没。咱娘不是说三弟家新盖的房子,我带着孩子怕闹腾。”
二妗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秀儿一眼,点了点她脑袋道:“让我咋说你?好吧,看你实诚的份上,我也不给打圈子了。反正这事儿你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咱家三儿入赘到三媳妇儿家了。”
秀儿骇了一跳,低声道:“二嫂,这话当真?”
二妗子叹口气,摇了摇头道:“这话能是乱说的,自然是当真的。”
论说刘家的家境不差,怎的让三弟入赘了呢?秀儿十分不解。她疑惑地问道:“大姐知道不?”
二妗子抹了把鼻涕,点了点头道:“知道。好多年都不说话,这不搬回来了,才又走了亲戚。”二妗子斜睨秀儿一眼,低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三儿家的媳妇是咱家二婶儿的娘家侄女。二大爷死得早,二婶儿娘家又没了人,一直守着她的侄女过日子……”
晚上,秀儿把这话跟顾二成说了。她一惊一乍地道:“你说,这都叫啥子事儿嘛。三儿家的媳妇儿是二婶儿的娘家侄女,娶了这闺女入了两家赘。这样罢了,还让娘去做见证人,五鹏排着叫,到时候却是二大爷的孙子。如今又怀上了要跟三儿媳妇儿的姓……你说说,咋……唉……”
秀儿翻身躺下,唏嘘了半天。顾二成慢了半拍,道:“大嫂咋个说?”
秀儿撇了撇嘴道:“能咋说,让咱们不给管。说等娘老(死)了,不让三哭孝。”
顾二成叹口气道:“说是这个说法,到时候还是自家兄弟。你和咱嫂子凑个空去后刘观看一看。”
秀儿道:“这个自然。”
过了三四天,秀儿和良材家的只带了顾春分一个去了后刘观。老太太等人见了,问:“咋个不让其他人来?”
良材家的笑道:“这不是怕闹腾。我和秀儿还是趁了别人家的车来的。娘,你到底咋个啦?”
大妗子寻了吃的给顾春分,接了良材家的话,低声道:“说做梦,梦到咱姥娘了。”
秀儿在一边低声和二妗子说着大福和石榴的婚事儿,听了这话忙止住了,静听下面的话。
良材家的听了大妗子的话,看了看老太太皱了皱眉头道:“你咋又想起她了?当年把你给卖了,你想起来就难受,咋的又想起她了?有啥想的?”
老太太叹气道:“人老了,就这样呗。我让老大和老二去老家看,寻寻。寻到了就给烧点纸,也算我尽孝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地名罢了,具体在啥地方,咋的就是想不起来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的。”她又问秀儿道:“听说你老家是开封的?”
秀儿点头道:“是啊。不过爹娘都没了,舅舅家也搬了。唉,一晃离开家都这么些年了。算算吃了十五、六年的桃果子了。”
老太太逗着顾春分,低声道:“你遇到了好人家。我没你幸运,我被自家娘卖给人杂技团的,没天没夜的干活,走街串巷的。想想过去的日子,真是风里来雨里去……”说着说着,老太太就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番安抚的话。老太太摆手道:“我活到这个年纪上了,算是赚了。小闺女的胳膊好点了没?”
秀儿忙笑道:“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能慢慢养着了。”
良材家的笑道:“小闺女倒是好养的。”
大妗子也笑道:“一看就是个听话的。我们家的臭臭(紫环家的女儿的乳名),就是夜游神,白天睡觉晚上闹腾。前些天,气得紫环只对我说‘娘咱叫小闺女给人家吧,你看看闹人闹得’。”
众人笑着,又说了一阵子话,就到了中午饭点儿。老太太住在二妗子家,饭自然是在二妗子家吃的。
吃罢饭,秀儿和良材家的又去看了紫环和她家闺女。紫环哭丧着天,要跟秀儿换孩子。良材家的和秀儿笑话她一番。闹得差不多了,秀儿和良材家的就回狼坡了。
一晃就到了四月初八的关公庙会。秀儿寻了空,带着何大福去梨花家下了聘,商定了婚期,为明年九月份。
快过端午节的时候,李四学打发家里的小厮来接李大靖回家过节。何良材将人赶走了,朝马车唾了一口吐沫,骂了李四学一通。
六月、七月,连知了都被热死了。八月开始下雨,一连下了小半个月没停,池塘、沟渠、河里的水都满满的。一些年长的人,都说要发大水了。何、顾两家也担心会发水,商量一番,将家里值钱的东西让大福送到了后刘观。后刘观地势高,就算来了水也不会那么快被淹的。
八月中旬天终于晴了,农人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谁知道黑河上游的亚桥水库被人扒开了,黑河的水一夜之间暴涨,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立马决了堤。顾春分记得很清楚,发水是晚上。所有人都在睡觉,连猫狗都很安静,忽然有人来喊门,说“发水了”。
何良材忙起身,让大福将牛拴在门前的歪枣树上。五福和大靖爬到枣树上,又用绳子将顾春分吊了上去。顾春分刚到树上,就瞅见白花花的水扑着水浪从北边袭来。李大靖大叫道:“舅,妗子,水可大了。”
良材忙看了一眼屋子,对众人道:“都上树。”
三福和四福托着良材家的上了旁边的杨树上,随后也麻利地爬了上去。大福、二福和何良材上了另外的一棵杨树上。
转眼功夫,水就来了,起初到脚脖,很快到了腰身,很快更高了。房屋被冲得一片坍塌,顾春分极目远望,十分担心秀儿和顾春芽等人。此时,她才有一家人的感觉。
树下的耕牛因为拴的比较高,倒是水涨牛高没有被淹死,却是不能自控地在水里漂来荡去。
看着好多尸体漂过去,顾春分浑身打哆嗦,吓得不敢吭声,生怕自己惹怒了水神将她一口气淹死。牛还挡住过好几个尸体,吓得哇哇大哭,抱着五福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五哥哥,我怕,鬼……”
大靖和五福也怕,他们大着胆子哄着顾春分。还没哄上几句,水又涨了,尸体被冲走了。北边有人坐着梁上的椽子朝这边漂来,朝这边大喊道:“往南边去,南边有高地。”
良材回道:“再等等。”
耕牛被呛到了,猛地起身时,撞到了枣树。五福跌了下去,眼瞅着一个水浪打来,快将他也冲走之际,他伸手抓住了牛角。牛着了急慌,顶来顶去的。
看着五福的小身板在水里浮动,顾春分哭声更大。她真的万分担心五福被冲走了,怎么办啊。五福很少听她说过这么长的话,愣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好。”
大福跳下树,游过来,将他拉到自己刚才上的杨树下,让二福拉他上树。
到傍晚的时候,天又下去了雨,这一夜真是又饥又冷。顾春分看了大靖一眼,抹着脸上的雨水,心中叹气,这叫什么日子啊。
第二天,雨一直在下,水势越来越高,差不离到顾春分屁股底下了。耕牛还是被淹死了,良材难受了好一阵子。眼瞅着水势还在涨,良材让顾春分等人下了树,用木板做筏划着水,往高处去了。顾春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汪洋,除了树干连房顶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雨停了。水慢慢下了一些,半夜水势到了腰身。良材家的哄着几个孩子,不敢让他们睡去,生怕一觉下去,再也醒不来了。
第三天的时候,水势安稳了。良材寻到了顾二成,家畜都死了,幸亏人还在。谁都没想到,连顾春分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能从良材的木筏上跳到顾二成的木筏上。
这一天,顾春分终于会走路了。虽说境况如此,众人还是十分欢喜。
饥寒交迫的第四天,后刘观的大舅和二舅等人,弄着木筏来寻人了。
由于何顾两家早早将粮食转移了,一直在后刘观住了大半年,第二年种下半秋的时候才回狼坡。
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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