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日光之城的拉萨天格外湛蓝、透亮,好像掬一把蓝天便可以洗去一身的尘埃,还有心头的忧郁。
小型慈善演出的会场,虽不奢华,却极为高雅。鲜花、白烛、红酒,处处贴着上流社会的标签。曼妙的钢琴乐渐渐消失,光束渐渐散开,沐沐拖着长长的裙摆站起身,轻轻微笑,深深鞠躬,毫无焦距的目光扫过台下衣着光鲜的观众,在礼节性的掌声中退场。
沐沐刚走到后台,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女孩迎过来,客气地递上名片,“苏小姐,您好,我是xx日报的记者,姚敬,我们想请您做个专访,请问您什么时间方便?”
沐沐淡淡地笑笑,正欲编个借口婉拒,早有准备的姚记者立刻说:“您放心,我们保证不会刊出您的照片,整篇文章都会以您的藏语名字‘桑吉’报道……而且我们会着重报道您在学校的生活,让更多人的善心人士了解乡村教师的艰辛。”
言外之意,学校可能会因此收到很多善款。
想到学校急需维修的教室屋顶,沐沐看看手表,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姚记者,您请坐。我有半小时的时间。”
“谢谢!”姚记者急忙拿出录音机和记事本,开始进入正题:“桑吉,你好!请问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一个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的地方。”
听出沐沐在有意回避答案,姚记者没再追问:“那你为什么会来西藏?为什么会选择做乡村教师?”
沐沐低头理了理膝上的裙子,有些往事就像设计师为裙摆设计的褶皱,被针线密缝着,怎么也无法抹平,所以她只能选择不去回忆。
“……因为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知道西藏有个乡村的小学没有老师,学生们都很可怜……我希望能帮他们做点什么。没想到我一到学校,校长就像见到了救星,什么都没细问,直接把我拉到教室,向学生们介绍他们的新老师。”
回想起那个场景,沐沐仍禁不住感慨万千。
在她的想象中,察黎是这个信息无处不及的时代中最纯净的一片土地,一望无际的草原,碧空如洗,白云悠悠,空气都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原来,察黎不仅有美景,还有四处透风的学校教室,木板拼起来的高矮不齐的桌椅,一张张满面风霜却纯真无瑕的孩子的脸。
她一瞬间就被震撼了,决定留下来。之后的日子,她用心教孩子们所有的课程,包括音乐,美术,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后来,她还变卖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再加上不太多的积蓄,才勉勉强强凑足了钱,给学校买了新窗户,全村的人都来帮忙换窗户。
当生活一无所有,人才会深刻体会到精神的富足有多么温暖,她喜欢上了这片土地,喜欢上了残破不堪的学校。
……
“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有没有觉得生活太清苦,想要离开?”姚记者的问题唤回她的注意。
“两年多了。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过过,”比起真正的人间炼狱,这里就是天堂。“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生活真的很苦。”
聊了一会儿学校的生活,姚记者话锋一转:“听说你是申老唯一的入室弟子,大家都很好奇你的经历,你能简单说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姚记者会提到某小老头申亦天,沐沐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位音乐界公认的作曲天才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媒体自然对他格外有兴趣。
沐沐犹豫了一下,“我想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是申老师的学生。我们只是比较熟悉而已,因为他经常来我们学校教学生音乐,捐赠东西。”
“误会?可是你上次参加钢琴比赛,申老特意去听你弹琴,向评委介绍你是他的学生。”
提起这件事,沐沐满腹怨气,某小老头拿着钢琴比赛的宣传单来找她,极力游说她去参加,她是不忍心回绝他,才勉为其难去试试,没想到比赛结束后,他带着她四处向人介绍,像献宝似的。
见姚记者凝神看着的神色,等着她的答案,沐沐莞尔一笑。“噢,那我下次有机会遇到他,问问他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学生。如果他愿意,我一定要郑重其事拜师学艺。”
姚记者刚要说话,沐沐听见慈善演出的负责人喊她,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半小时了,“不好意思,我有点事,下次有机会再聊吧。”
“好的,谢谢!”
在演出负责人那里签收了他们捐赠给学校的钱和东西,确认了送货的时间,沐沐匆匆换回自己的衣服,离开会场,坐上回察黎的大巴。
颠簸的山路上,沐沐一直望着窗外,树枝上的嫩绿抽丝剥茧,一片清爽,散落在高原深处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湖泊就像是上天的滴滴眼泪,冻结了人世的苍凉。
又一年过去了,二年的时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抽丝剥茧一般,在察黎一望无际的苍茫中无声无息地遗失。
思念已经不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痛,不是浸湿枕头的眼泪,也不是黑夜里整夜不眠地仰望星空。
剩下的,只是一种惦念,想知道他有没有遇到懂得爱他的人?
他和卓超然是否又和从前一样?
他有没有想起过她?
可她不敢去知道,怕关于他的一点点信息,都会让她控制不住想见他的冲动。
旁边的空位上传来一股气流,沐沐感觉到有人坐在她旁边,并没在意,继续看着窗外的美景。
“又在想他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沐沐讶然回头,惊喜地看着身边的苍老却一脸稚气的老人,正是申亦天。“咦?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我赶回来看你演出啊!”申亦天的笑容永远都是那么纯真。“你的钢琴弹的越来越好了,不愧是我的入室弟子,我太有眼光了,在贫瘠的土地都能挖到宝贝……”
沐沐早已见怪不怪,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主要是你写的曲子好。”
“那是当然,这首曲子是我所有作品里最完美的一首,你说是不是?”
“你每首作品都很完美,这首是尤其完美。”
某小老头被夸得更乐呵了,露出整齐的白牙,“不过,只有你能弹出味道来。”
沐沐笑而不语。其实,她知道,他从来就没把曲谱给第三个人看过,因为这首曲子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大巴一个刺耳的急刹车,她直直撞上前面的车座靠背。原来,一辆越野车突然转弯,挡在了大巴的前面,大巴车不得不急刹车。在司机愤慨的藏语中,沐沐捂着酸疼的鼻子抬头。
一个人影飞身跃上大巴。
那张脸,她不论怎么刻意去忘记,都依然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眉宇间的深邃,唇边抿成的弧度,还有那彰显着男人坚毅的轮廓,正是她幻想过无数次的脸……
只可惜,这个人却并非她等待的人,而只是拥有着与他一模一样容貌的另一个人。
以前她怨恨过这世间不该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而此时,沐沐感到无比的庆幸,因为她可以透过这张脸,看见卓超越的样子。她极力地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生怕眨一下眼,眼前的人也会变成幻象,她没有机会透过这张相似的脸上寻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两年不见,卓超然变了很多,高原的风霜在他脸上多添了几分沧桑和瘦削,他的薄唇边多了青色的胡茬,眼神也化作她读不懂的深奥,再不是初见时那种没有波澜的澄澈。
“我刚刚还以为是我看错了,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卓超然缓缓开口,语调也浸透了青藏高原凛冽的风霜感。
沐沐强忍着鼻根刺痛的酸楚,努力地笑笑,“两年没见了,你好吗?”
卓超然没有答话,转脸看看车上的其他人。
数秒前还叫嚣声不断的大巴里突然陷入静默,每个人,包括申亦天,全都屏息以待,好像在期待着恋人久别重逢的戏码。看来,这并不是个互诉衷肠的理想场所。卓超然迅速做了决定,拉起沐沐的手,将她拖下大巴车。
让沐沐更加意外的是,卓超然并非一个人,还有一个女孩在大巴车旁边的人行道上等着他,她清秀雅致,清新得像雨后盛放的菡萏。见卓超然拉着沐沐下车,女孩迎过来,脸上若隐若现的紧张。
卓超然介绍说:“她是小裳,我的女朋友。”
“你好!”沐沐笑着伸手。他终于遇到了适合他的女人,沐沐紧绷的心忽然舒展开,内心的愧疚平复了许多。
“她是沐沐……”卓超然顿了顿,似乎犹豫该如何定位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裳看出他的为难,替他接下后面的话,“是你的前女友吧?”
今天的风好像格外的大,能把人瞬间吹成风干的化石。沐沐感觉自己已经变成化石了,面部表情完全僵硬得变换不了。
“咳!”卓超然尴尬地清清嗓子,“嗯,事实上,她和我弟弟的关系更近一些。”
大巴车终于笨拙地绕开了前面的障碍物,继续前行,车窗里露出申亦天挥动的手臂,像是一种祝愿。
“超越,他好吗?”
这句话是沐沐在卓超然送小裳回到住处,又送她回察黎的路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问出的话。
“他很好。自从你走之后,他从来没提过你,好像他从来没认识过你。”
“……”沐沐没有回答,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座椅上。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已经可以平静安详地过日子,然而,卓超然的出现让她所有伪装的平静天塌地陷。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明明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如今亲耳听见,竟然痛得撕心裂肺不减当年。
“既然爱他,放不下他,为什么要离开?”他问。
她默默摇头,流泪。她不想告诉他,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兄弟可以和睦相处。如今看来,她的选择是对的。
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沫沫趴在被子里便开始咳嗽,越咳越烈。她想喝药,却发现炉子已经把水都烤干了,一滴不剩。而黑夜,好像漫长得永无止境。后来,她开始批改作业,再后来,作业都批改完了,她开始写教案,这一写,就是一夜,直到天亮,她才浅浅睡下。
察黎的清晨很宁静,因为是周末,报时的闹钟没有按时响起。从窗缝里挤入的寒风却将沐沐吹醒,她瑟缩着打了个寒颤,从床上坐起来,掩口剧烈地咳嗽。
听见似有若无的敲门声,她披上厚重的棉衣,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空旷的院子里,卓超然披着晨光的人影站在门外。
她赶紧打开门,让他进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过的好不好。”他说着,打量着她的房间。
寒冷的冬天刚刚过去,因为深处高原,所以初春并不暖和,沐沐仍然靠暖炉来维持温度,墙是灰色的,有着细细裂裂的碎纹,风大的时候透过来,会发出咝咝的声音。她坐在炉子边,续了柴,挑着火,火星在炉子里噼噼啪啪地烧起来。
屋子渐渐地暖和了,卓超然在火炉的另一边坐下。“这两年,你都生活在这里?”
“嗯,我很喜欢这里。”
在这片干净的土地上,她才觉得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不能被过去羁绊住前进的脚步。
卓超然犹豫了一下,“我下周和小裳订婚,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订婚礼。”
“订婚?你们在什么地方办订婚礼?s市?”
“不,我这面的事情太多,走不开,就在拉萨办。”
“那,他会来吗?”她伸手去拿杯子和火炉上的水壶,想要借着倒水,避开卓超然凌厉的眼神。
“嗯,我早上刚给他打过电话。他说……明天到。”
恍惚一失神,沐沐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忙蹲下去捡玻璃碎片,玻璃刺穿她的手指,鲜血从她的指腹流出来,她一点都没感觉到疼,把一地的碎片拾起来,放在满是鲜血的手心里。
卓超然急忙捉住她的手,用纸巾帮她擦去涌出的鲜红。“你不想见他吗?”
说不想看看他,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见了又怎么样?除了扰乱他平静的生活,别无它用。“不是不想,是害怕,超然,算我求你,别告诉他我在这里……我怕再扰乱他的生活。”
“如果他已经放下你了,你不会扰乱他的生活,如果你会扰乱他的生活,那证明他还放不下你。”
“……”沐沐低头,握紧手,鲜血在挤压下流动不止。
卓超然摇摇头,叹了口气:“以前,我一直以为爱情和友情,亲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种温暖的感情。在遇到小裳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爱情,好像是一种毒品,会让人疯狂,让人迷失,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小裳是超越的女朋友,我会怎么做……我也想过,如果小裳爱的人是超越,我会不会轻易说出‘分手’……”
卓超然淡淡地摇摇头,“我竟然不知道,我会怎么选择。”
“你是真的爱她。你对我,只是一种怜爱,那不是爱情。”
卓超然说:“我常常想,如果我早点遇到小裳,你和超越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
“……”可能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见见超越吧,不能在一起,也可以做个朋友。”
“朋友?我和他,能吗?”沐沐摇摇头,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她何尝不想释然这段感情,坦然面对他。两年前,她再次遇到卓超越的时候,她也努力尝试过,把卓超越当成朋友,甚至亲人,她以为可以做到,结果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现如今,她好不容易才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又怎么能在他已经淡忘的时候出现?
可是,她真的想见他,想见他的念头就像千年的古藤一样,紧紧地勒住她的思绪,她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
卓超然见她半晌不语,又问:“我一直很喜欢你的钢琴曲,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面子,请你在订婚仪式上为我们弹一首曲子?”
这个要求提得十分诚恳,让她想拒绝都找不到理由。
“我再考虑一下吧。”
“嗯。”卓超然点点头,没再强求,轻轻托起她的手,熟练地为她把手心上的伤口清理好,包扎得密不透风。
时隔多年,他变了很多,可初识的温柔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自然地悉心地呵护着她,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背叛与伤害。
“超然,你不恨我了吗?”沐沐低声问道,声音含糊的好像透明一般。“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
“没爱过,何来恨?”他释然地笑笑。“当初我确实很生气,气你们两个居然不相信我会成全你们,宁愿欺骗我,背叛我,也不愿意和我开诚布公地说清楚。后来,我慢慢想通了……你们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让我成全你们。你们宁愿分开,也不希望我退让。”
他到底还是懂了,懂了他们的挣扎,懂了他们的抉择。有些伤害,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卓超然拍拍她比以前更瘦弱,但更坚强的肩膀,站起身。
“我会去的!你的订婚仪式我一定会参加。”
她决定去并非为了其他人,而只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卓超然待她如此,不论是对是错,她都要去为他弹一首最美的钢琴乐,祝他会一生幸福。
卓超然订婚的那天,沐沐一早坐着卓超然派来接她的车到了城里。订婚礼在卓超然酒店里举行,店面不是很大,但装修得却很大气,弥漫着藏地文化的气息。
一生中最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第二天一早,沐沐坐着卓超然派来接她的车到了城里。
订婚礼在卓超然驻军的部队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举行,店面不是很大,但装修得却很大气,弥漫着藏地文化的气息。
沐沐刚走下车,便远远看见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卓妈妈,她还是那么仪容庄重。她微笑着招呼亲朋,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祖母绿的项链更为她增添了一份优雅。
转眸间,她也看见了沐沐,神情微微一滞,但并不惊讶,看来卓超然已经事先对她说了什么。
几秒钟的迟疑,卓妈妈悄然拉了拉身边的男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沐沐这才留意到那个男人的轮廓与卓超然和卓超越五分相似,气质与卓超越八分相似,霸气外泄,只是比他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睿智与沉稳。
男人抬眼看看沐沐的方向,对她微微颔首,他未笑,眉宇却流露出一种慈祥。
沐沐踌躇着走近,“伯父、伯母,你们好。”
见他让开半身的位置,示意她进去,沐沐立刻深深施了一礼,垂首走进饭店。
沐沐曾经千万次地幻想过他们见面时的场景,但如今这一刻即将到来,她却丝毫没有喜悦,仿佛要走进一个深渊,每一步都可能跌得粉身碎骨。
“那就这样吧。”低沉的声音传来。
是卓超越的声音!
沐沐立刻就懵了,什么都没想,猛然回头。
是他,真的是他,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幻境变成了现实,却似乎比梦境更虚幻。
他瘦了太多,下颚越发瘦削了。他的气质也变了,褪下了不可一世的张扬和不羁,变得深沉阴郁了,如同夜幕下的深海一般,深不可测……
时间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他打磨得更加有男人的吸引力,就连脸上的轮廓,也被切割得棱角分明。
刚刚挂断电话的卓超越微微侧目,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比一生还要漫长。
他的样子那么清晰,清晰到可以毫无遗漏地看见他的震惊,恍惚,还有他深棕色的瞳孔中映出的她的身影。
来之前,她刻意化了妆,白皙的脸颊上扫着橘色的腮红,双眼明亮,睫毛纤长,眉细若弯柳淡如远山,柔顺的直发特意做了卷曲的发型,身上穿的是卓超然让人送来的嫩黄色修身小礼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古典柔雅。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她的视线很快又变得模糊,除了水雾,什么都看不见。
“好久不见了。”他开了口,只是简单的一句,却带有沧海的味道。
“我……”她想说什么,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她正想再试一次,忽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俄罗斯女孩儿走过来,亲昵地挽住了卓超越的手臂,讲的是她听不懂的俄语,卓超越也回了她一句话,她只听懂了一个词roly,应该是女孩儿的名字。
卓超越转回目光,冲沐沐平静的笑了笑,点头致意,然后,擦肩而过。
当卓超越走过她的身边,好像世界就此定住了,一股凉风吹进了她的心脉……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急切地找了个话题:“你女朋友很漂亮!”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话题,为了让他逗留一会儿,让她能多看他一眼。
他脚步略停一下。“没你漂亮。”
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声音,一种没有诚意的奉承话,但是,沐沐听起来,却意味深长。
卓超越嘲弄地牵动嘴角,“但她绝对不会不辞而别……”
这句话,又是典型的“卓超越”式对白,准确无误地刺痛她最脆弱、最柔软的神经。没错,是她不顾他的挽留坚决放手,甚至不辞而别,事到如今,她还在奢望什么?
奢望他会等她?奢望他会说“我找了你很久,我爱你,别再离开我……”?
她凭什么?!
沐沐苦涩地笑笑,轻轻地转过身。
囚禁不住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融入尘埃。
她微微仰起头,加快逃离的脚步。
她并不后悔。
爱上他不后悔,离开他也不后悔,因为假日酒店上空的烟火见证过他们的爱,虽短暂,却绚烂瑰丽。
浪漫的订婚仪式上,经典的歌声《最浪漫的事》的乐声中,卓超然牵着小裳的手接受着每一个人的祝福。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没有人留意到,一个角落里有人在悄悄拭干眼泪,走上舞台,坐在了那架纯白色的钢琴边。
直到惊艳无比的音乐响起,钢琴乐如同梦幻的肥皂泡漫天飞舞,所有人的注意力才转移到台上,看向钢琴边纤瘦的人影。
申亦天最得意之作,配上沐沐最动情的演绎,即便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仿佛置身最幸福的良辰美景,嘴角不自觉挂上笑意……
唯独卓超越,他的唇线越抿越紧,眉心越锁越深。
坐在他身边的卓超然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俯身轻语:“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音乐。”
卓超越回他一个冷眼,“你催命一样把我从西伯利亚叫来,到底是为了让我参加你的订婚仪式,还是为了让我听音乐?”
“订婚仪式错过了,还有结婚仪式,这样的音乐错过了,你恐怕再没机会听到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事?!”
“过去好好敬她一杯酒,”卓超然在他的杯中酒斟满,“怎么说也是爱过一场,不能做朋友,也不必做仇人。”
“……”卓超越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恨她,恨她说走就走,把你的感情和尊严都踩在脚下践踏。可她过得也不好,来这个穷乡僻壤吃苦受罪,在一间四处漏风的房子挨过两个寒冬……”
“寒冬”两个字让卓超越的脸色更加阴郁,手指不自觉握紧酒杯。
有朋友过来敬酒,卓超然没再说下去,端着酒杯起身招呼客人。
曲终了,人也该散了。
沐沐最后看了一眼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男人,悄无声息穿过举杯换盏的众人,走向一对准新人。
她端起酒杯,说了一句藏语的祝福语,译为汉语,就是愿他们珍惜彼此,不离不弃。
小裳见沐沐一口气把整杯白酒都喝了,轻轻看了一眼卓超然,端起酒杯,仰头正欲将一整杯的酒饮尽,一双温柔的手接过她的酒杯,“小裳身体不宜饮酒,这杯我帮她喝。”
沐沐笑着说:“算了,你也别喝了,你喝的够多了。”
一阵意外的寒意陡然袭来,她用尽了全力控制自己,眼神终于还是落在了寒意逼来的位置——卓超越,还有,他身边的roly。
融合了酒精的血液一阵阵向头顶涌动,她有些心神恍惚,周围的景物好像离她越来越遥不可及,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他和roly亲密的姿势。
深深吸了两口气,沐沐稳定住迷离的心神,又倒了满杯酒,走向卓超越。“这一杯,我敬你,恭喜你找到真正爱你的人。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她仰头,白酒入喉,千刀万剐般的痛。
“我不是你,我不可能忘记……”他倾身,浓烈的气息将她彻底推向无垠的深渊。“苏沐沐,你欠我的,我一样都没忘!”
她一怔,仓皇地看向满眼好奇盯着他们看的roly,强忍的泪猝不及防从眼角滑下。
再无力面对,她慌忙后退,逃向通往大门的长廊。不知是不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越走越虚软无力。
她想扶住墙壁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双手努力伸向墙壁的方向,可墙壁好像会动一样,她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无。
忽然,她触摸到了一双温暖的手掌,熟悉的力道和温度让她全身一震。
“你要去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伴随着温热的气息。
顿时,一阵阵天昏地暗的眩晕袭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连知觉也没有了,好像死亡的感觉一样。
她努力吸气,晃晃混沌的头,才慢慢恢复了知觉。“我该走了。”
“走?!”他的气息倏然一沉,“你跟我说句‘再见’就那么难吗?”
“我……”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有力的臂膀将她狠狠搂住,她惊叫了一声,紧接着,灼热的唇瓣狠狠地笼罩了下来……
他的吻,不变的突然,不变的狂野,完全不给她退缩的余地,疯狂地辗转索求,像是惩罚她,也像是在宣泄他的恨。
而她,根本不想退缩,她内心岑寂的思念已彻底被他燃起,再也无法熄灭。
走廊,很静。
静得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激烈异常——和他淡漠的表情完全不同。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他也想她,想念这种炽热的相拥。
她闭上湿润眼睛,双手狠狠搂住他的颈项,比他更热烈地回吻着他,除此之外,任何方式都无法表达她这两年来的思念和期待。
压抑的深情冲破了一切的束缚,一发不可收拾,他们越吻越烈,越搂越紧,甚至脚下不稳,跌撞在墙上,强健的身躯抵住她的柔软……
为了这一刻毫无顾忌地相爱,相拥,他们都已等待得太久。
吻到沐沐已透不过气,卓超越缓缓松开她,火热的唇上丝丝凉意。
“我以为,我会彻底的忘掉你。”卓超越嗓音有些沙哑,温柔的手掌眷恋地拂过她的长发,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疼爱和珍惜。
“我也以为你会。”
“可惜……”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依到他的怀中,吻上他的唇,堵住他还没出口的话……
带着某种受宠若惊的惊喜,这一次,他吻得格外动情。
里面的酒宴似乎进行到了高潮,说笑声、祝福声越来越高。沐沐却早已听不见,心里眼里只容得下眼前的人。
如果不是一声讶异的俄语发音,他们大概会一直吻到天荒地老。
沐沐猛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金发美女,她如梦初醒般的茫然无助。
卓超越仍然搂着她,力道丝毫不减。她搂着他的手臂却越来越无力,渐渐松开……
就在最后一刻,她忽然又搂紧。
“对不起!”她的语气很真诚,她相信金发美女即便听不懂,也该感觉到她的爱。“我爱他,不管对错,只要他不放手,我就不会放手。”
让沐沐出乎意料的是,震惊后的美女并没有伤心,也没有愤怒,而是笑嘻嘻冲卓超越挤挤眼睛,说了句俄语,转身走了。
“她,她不是你女朋友?”
“roly是我的女朋友,”卓超越笑着扬扬眉峰,“女性,朋友,她非常喜欢中国,听说我要回国,非要跟我过来玩儿……”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吗?”她望着他,眼神如宁静的小溪一般,在卓超越的脸上潺潺流淌。
不管经历了多少伤痛,此刻,能像这样相拥在一起,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原来被叫做爱情的东西,一旦住进了人们的心里,不管被尘封多久,只要心跳还在,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大哥恐怕撑不住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走到走廊转交处,轻轻回眸,“别以为我在等你,我只是没有遇到我看着顺眼的女人。”
这一夜,沐沐睡得特别香甜,她梦到纳木错湖,湖上洒满心形的玫瑰花瓣,她和小裳赤着脚走在湖边,卓超然和卓超越跟在她们身后,四个人的脚印从海岸线的这一头,蔓延到了那一头。
甜蜜的幸福下,就连眼前的夕阳,都黯然失色了。
次日,清晨。
一觉睡到煦日当空,她从美梦中醒来,回味了一会儿,正欲下床,破旧的木门传来清淡的敲门声。
她惊喜得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穿着睡衣跑到门前,腿不小心撞倒了椅子,她却丝毫未觉。
打开门,她并不意外地看着门前的卓超越进门,只是不明白,他的身上为什么带着一股极寒的冷气,头发上落了许多尘沙。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忘了拉窗帘的窗户上,有些明白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里的日出真美。”他随口说着,眼睛仔仔细细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漏风的窗户,摇摇欲坠的木床,还有黑尘飞舞的火炉无一逃过他锐利的视线。
他的眼神,让沐沐不禁担心她的家具们会尸骨无存。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她说。
“好吧。”
一望无际的天地,缓缓流动着白云,风儿在耳边呼啸。
雪白的羊群在翠绿的草地上徘徊,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
沐沐安静地走在卓超越的身侧,享受着空气清澈的芬芳,也享受这份奢华的宁静。
“为什么还是一个人生活?你不是说会找到一个敢爱你的男人吗?”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她。
沐沐略思索了一下,很认真的回答:“我也想找,可惜没人要我……”
“要不然,你就将就我算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定。
这一次,她沉思许久,沉思到某人的脸色不再那么淡定。
“呃,其实将就一下,也行!”
卓超越笑了,厚重的手掌轻轻地揉进她的黑发里,揉乱了她的长发,也揉乱了她的心绪。
尾声
风,轻抚过面颊,柔软的发丝轻粘在丰盈的唇上,卓超越将那一缕发丝用手指捻掉,静静的注视着她,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喂,干嘛这么看着我。”她推了推他,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盯着看了,但是,他那熟悉的灼热目光,还是会让她浑身发烫的。
“看你胖点没有……”他轻笑着,一如既往的轻佻。“唉,该长肉的地方,还是没长肉。”
“你!”沐沐气得脸色涨红。
卓超越笑意更浓,很自然地牵着沐沐的手,转身向来的方向走去,两人紧握的掌心透着太阳金色的光芒。
“你带我去哪?”
“去吃比萨!”
辽阔的草原上,风和沙交织在一起摩挲出细腻的声音,一望无际的碧绿和蔚蓝在天的尽头处相交,洁白的羊群轻咩着,唱出惬意的小曲。
……
傍晚时分,卓超越才送沐沐回来。
沐沐打开房门,看了看天色。夕阳释放出烂漫的晚霞逐渐消失在地平线,比起两年的等待,一天如此短暂,让她还来不及把最想说的话说完。
她踌躇了一下,“你渴不渴?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卓超越毫不犹豫,颔首。
沐沐将他让进门,从火炉上拿起还滚烫的水壶,沏了一杯清新的茶,指着里面的柠檬草说:“这是我种的柠檬草,我喜欢用它来煮茶,酸酸甜甜很清爽,喝起来也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卓超然接过茶捧在手心里,“嗯,很香。”
茶香很淡,可是房间里却似有种东西越来越浓。
沐沐掩口咳了咳,打破让人心绪不宁的宁静。“你什么时候回俄罗斯?”
“还没决定。我和大哥分开好久了,难得有机会重聚,我们还想好好叙叙旧。”
“哦。”沐沐低头喝茶,柠檬茶甘甜许多。“你们的确分开太久了。”
她抬眼,看向床头放着的电子相册,上面自动播放的照片正好停在她最喜欢的一张,卓超然和卓超越一身戎装,英姿勃发。
卓超越的目光也落在相册上,许久。
“我穿军装,是不是很帅?”他问,语气已没有了那种深切的遗憾,只剩些许的感慨。
沐沐用力点头,真的很帅,全身上下涤荡着军人的浩然正气。
她记得他说过,他离开部队,是因为打断了一个人的腿,可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会如此没有自控能力吗?
忍了又忍,她终于没有忍住。“你,离开部队,真的是因为打断了别人的腿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似乎对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因为我不相信……你不会那么做!”
他为自己的茶杯续了水,声音微微荡着波澜:“那你觉得我大哥会吗?”
“当然不……”沐沐猛然怔住了,“他?难道他?”
“那晚,我穿了军装,所以我一直没还手……没想到他们年纪轻轻,那么狠,居然动了刀。”
她看向他的肩膀,想起那条伤疤,心头隐隐作痛。“那些人疯了,你穿着军装他们都敢打你?”
“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他们的老爸什么都能摆平,仗势欺人惯了。”
她握紧拳头,有些人犯罪是迫不得已,有些人犯罪,是蓄意践踏法律的庄严。相比前者,后者更加罪无可恕。
“等我大哥赶来的时候,我已经全身是血。”他苦笑了一下,“我想,换做是我,我也没法控制自己。”
“所以你把所有的错都一个人承担了。”
“与其我们两个人都离开部队,不如我一个人走。更何况,我爸爸对他寄予厚望。”
“你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如果我没有离开部队,我也不会在‘落日’遇到你。”
……
水杯里冒着浓浓的热气,氤氲着沐沐泛红的脸颊,水无滋味,但她的内心,却五味具杂。
时间不知不觉悄然而逝,卓超越看看天色,又看看表,意味深长地开口:“很晚了。”
沐沐默然为他续了一杯水。
即便再不解风情的男人也明白这杯水的含义,卓超越含笑看着她微垂的眉目,心情莫名地好:“这么晚了……你还叫我喝水?”
“哦,那你想喝点什么?”
“喝……”卓超越嘴角抽动了一下:“水吧。”
“嗯,其实……你可以留着,”沐沐纤细的手指死死捏着手中的水杯,“过会儿……再喝。”
深夜笼罩着寂静的察黎,学生们都已熟睡在清凉的寝室中。
只有一盏灯,还彻夜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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