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于铮落在后面,自去处理后事。单说这头,众人回了田氏住的“慈萱堂”,白氏自然是被让进正房里。
年轻的女子们却被让到了厢房的小花厅里。这时候,于清瑶才发现原来叶家除了叶吟霜外还有一位小姐也是跟着来的。只是刚才在“清槐院”中一阵忙乱,这女子又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兼且衣着朴素,杂在跟来的两个丫鬟中间,怕是不止于清瑶,旁的人也是当她不过是个大丫鬟罢了。
这会儿被让到客位上,那女子也是半垂着头,一副腼腆之态。这样的神情,看在于清瑶眼里,只觉熟得骇人。就是被田氏打发来陪着闲话家常的大丫鬟锦葵,也凑趣地笑道:“瞧着亲家二小姐这品格,倒真似我家二小姐……”
听了这话,那女子脸上便一阵臊红,偷眼瞧着于清瑶,又是尴尬又是不安。于清瑶稳稳坐着,淡然浅笑,脸上却没半分不悦之色。若是从前,听人说这样的话,她怕也要羞恼了,可是一梦醒来,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又算得什么呢?
其实,像这样陪客的差事,一般时候是落不到于清瑶头上的。虽然出身在侯府,可因她从前性格腼腆,和京中那些贵女来往得极少,就是真有陪长辈来的小姐们,她也只不过是跟在嫂嫂身后陪着罢了。所以这会儿,田氏特意吩咐屋里头的大丫鬟锦葵过来陪着。
其实,于清瑶知道,田氏是怕她说错了什么话,毕竟这时候不比往常,要是真说错了话就真是……
锦葵是个性子活泼的,说起话来既爽利又有趣。叶吟霜又是个最识趣的人,哪怕是这种时候说起话来也是讨喜,兼且神情温婉,又带着三分娇怯之态,小家碧玉之态惹人心生怜爱。所以,小小花厅里并不显得冷清,有锦葵在旁妙语连珠,于清瑶也便懒得再开口说话。
梦里,她和叶吟霜可算是大仇了,如果不是叶吟霜的出现,雪儿可能也不会……心里不是没有恨意的,可是心里哪怕再多怨意,现在这个时候,她都不可能对叶吟霜做出什么来,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敬而远之。尤其是现在,虽然她神情如常,可心中却焦如火焚。现在坐在花厅里的这几人,怕是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正房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那时候的于清瑶,虽然同样没有在场,也不知道田氏与白氏到底是怎么说的,可是她知道,这一席谈话并不愉快,正是因为双方谈不拢,彻底翻脸,所以白氏最后才一状告到京兆府衙门,案子起先还被压下,于家大小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可不知最后怎么搞的,案子竟闹到了御前,这才导致后来的削爵破家……
因为太清楚事态的发展,所以于清瑶心里实在不安,耳中听着锦葵与叶吟霜的说笑,她的目光却悄悄转向门外。于府的丫鬟们早已退下,这会儿守在门口的除了雪儿,就是二嫂的两个陪嫁丫鬟青萝和青苹,也正是这两个丫鬟的通风报信,叶家母女才会来得这么快。
从厢房花厅望出去,只能看到廊下、院中或站或坐着一堆噤若寒蝉的丫鬟仆妇。至正房里的情形,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目光微瞬,她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叶家二小姐正低下头去。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可显然她刚才是在偷看她的。这个叶家的二小姐,于清瑶已经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事了。可看到这个名唤叶如霜的女子低眉顺目的模样,她就觉得心里发堵。
眼前的叶如霜,和梦里的于清瑶何其相似?一样同是庶出,又是这样的性格……只不知这叶如霜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想来,大抵与她一样,也是过得凄凉吧?
这样一想,她就对眼前的叶如霜充满了怜惜之意。抬起手,她随手把面前的点心碟子向前推了推,柔声道:“姐姐尝尝这桂花糕吧!是用去岁摘的桂花蕊研碎做的馅,甜香不腻,可以多吃的……”
叶如霜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她脸上一扫,羞怯欢喜里却还带了几分疑惑,倒像是受宠若惊般。见她这样神情,于清瑶更觉怜惜,忍不住伸手覆在她的手上,想要出言安抚。
指尖相触,却忽觉一股热流顺着指尖窜到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像是被雷电击中,她的心脏为之一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荡:
“她是真的怜惜我?看来是了!可惜,一个侯府小姐,千娇万宠地长大,又怎么知道我的苦楚呢?更何况,我又何需人来可怜……”
是谁在她的脑子里说话?!
于清瑶大惊,猛地缩手,抬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叶如霜。
是她?是她在说话?在她的脑子里说话?!
望着叶如霜略带惊讶又有些受伤似的神情,于清瑶突然间反应过来:刚才不是谁在说话,而是叶如霜脑中的想法,不知怎么的,竟是在相触的那一瞬间传到她的脑中。
怎么会这样呢?刚才那仿佛雷电一般,让她的心也为之一悸的热流又是什么?会什么她会突然能感知到别人的想法呢?
茫然中,她忽然觉得真是可笑!从前的她还有梦里的她,整日里都是在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日日察颜观色,却仍不能完全明白他人的心。可现在,居然只是刹那的接触,就能……
勾起嘴角,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再次伸出手去握住叶如霜的手,诚心地道歉:“真是对不住,我刚才突然有些走神了……”不管怎样,她是真的对面前的叶如霜全无恶意,这份善意总要让她明了才是……
不知是她想得太过专注,还是又产生什么错觉,就在她心念转动之际,她分明感觉到有一股热流顺着指尖流泄而出,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热流延着她的指尖窜入叶如霜的指尖……
这是……
愕然抬头,她惊讶地发觉叶如霜原本还带着些戒备的神情渐渐放松,望着她,眉眼皆弯,笑得灿烂,就连眼神也含着脉脉温情,反手握住于清瑶的手,竟似多年姐妹重逢,透着那样的亲近……
感觉到叶如霜情绪上突然的转变,于清瑶又是惊讶又是奇怪。难道她竟然还能让别人感觉到她的情绪吗?或者是说,她操控了他人的情绪?……
脑子里乱成一团,于清瑶怔怔地望着叶如霜的脸,一时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身上一个机灵,于清瑶转目望向院中。叶吟霜更是慌忙起身,才迈步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放慢了脚步,缓步行到门前。叶如霜也忙抽回手,回了于清瑶一个歉然的眼神,这才跟在中吟霜身后走出门去。
强压下心中的惶惑不安,于清瑶走出门去,就见着白氏大步而出,在院子里跳着脚指着追出来的田氏破口大骂:“黑了良心的贱人!我女儿就这么枉死在你们家里,你们不觉着理亏,还想来欺负我这老太婆是不是?!就不怕半夜厉鬼来叫门吗?”
跟出来的田氏脸色铁青,却没有说话。
扶着她的孟慧娘却是看着白氏,温言道:“亲家老太太,我也知道您生气!可不是,若我也有被主母责罚几句便心生不满,恶毒害死自家主母的丫头,也是要气的……”
说着话,她转目望向厢房这边,竟是戟指骂道:“来人啊!还不快把那两个小贱人押过来,叫亲家太太好好审审!顺便把‘清槐院’中的所有下人也带过来,仔仔细细地把那两个丫头的恶行和亲家老太太好好说说……”
她这样一叫,倒真有人直奔偏厅,真是想扭了青萝和青苹两个过去。两个丫头吓得脸上发白,仆倒在地,大声叫冤。
白氏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指着孟慧娘,竟是说不上话来。叶吟霜和叶如霜姐妹两个忙上前,去扶着母亲,低声劝慰,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的。
于清瑶怔怔地看着脸色冷沉的大嫂,忍不住咽了下唾沫。她知道大嫂厉害,可是没想到居然绝成这个样子。
明明事情就和青萝、青苹毫无关系的事情,竟然也能说能是她们……原来就是这样谈的!怪不得白氏不甘心竟一状告到京兆府了……不、不对啊!大嫂平时为人虽然严峻,可处事也不像不知通变的,又怎么会看不出白氏想打秋风更多过找麻烦呢?
难道——大嫂也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才会被怒火冲晕了头?!掩住嘴,于清瑶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大嫂知道二嫂究竟是为什么死的,那母亲她……是不是也知道呢?
抬起头,看着白氏指着田氏喝问:“田彩凤,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你家大太太这是说的人话吗?好好好!我也不与你们争辩,我现在就抱着女儿的尸体去衙门跪着去……不,去‘大理寺’,去督察院,去他们工部衙门跪着去……我就不信了,你们于家一个侯府就真的能通了天去……”
“不要啊!”冲口而说,于清瑶慌忙掩住嘴,避开孟慧娘望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闪到落后一步的沈盈盈身后。低声叫了声:“三嫂……”
沈盈盈回过头,瞥她一眼,随手拍了拍她的手。就在这时,田氏已叫人拦住白氏,好言相劝,又帮腔嗔怪了大儿媳几句。白氏这才好了些,拍着大腿哭叫:“可怜我们一家孤儿寡母,自老爷去后,全指着白霜了,现在连白霜都这样离我而去……我这个当娘的还不如就这样一头撞死,也省得发愁了……”
白氏大哭大叫,于府的人反倒松了口气。于清瑶更是捏紧了沈盈盈的手,在感觉到指间流窜的那一股热流时,她暗暗咬牙,毫不掩饰地低声道:“也不过是为了钱罢了……”
她的声音很低,只能让沈盈盈一人听到。话一说出口,于清瑶就紧张地盯着沈盈盈上。见沈盈盈先是皱眉,又扬起眉来若有所思似的,好像真的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又顺着她的意思生起厌烦、轻蔑之心,不由得心中一松。
沈盈盈虽是侯爷家的儿媳,可是却并不是权贵出身,家中行商,乃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大商家,宫中绸缎采买一向都是用的她家。
因着嫁进府里时嫁妆丰厚,不只田氏宠她,就是孟慧娘这个大嫂,现任的侯府夫人也要让她三分。
别的事,沈盈盈或许照理不清,可是要说到做生意,于府却没一个能比得上她的。
这会儿,她甩开于清瑶的手,走过去,笑着扶住白氏,劝道:“亲家太太,这不过是小事,您不用愁。就算是二嫂不在了,可二叔不还照样是您的女婿吗?自会养您的老的……”
她说得真心,可白氏却“呸”的一声啐道:“三太太可是说得好听!我连女儿都没了,还有什么女婿啊?可怜我那小外孙女,刚出了世就没了亲娘,还指不定以后要如何被后娘欺负呢!”
无非就是为着要钱,又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沈盈盈心中不屑,眼角却瞥向白氏身旁的两个妙龄少女。笑道:“也不用怕,您这不是还有女儿呢嘛!再嫁一个给我们二叔就好了,亲上加亲,这亲姨还能欺负外女儿不成?”
她的话一说出口,院子里就突然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她。沈盈盈目光一闪,淡淡道:“我就是一说,这该怎么办还是得您二老作主……”
田氏挑眉,和白氏目光一对,便垂下眼帘去。静了半晌,她突然抬起头往偏厅望了过去,望着站在一旁早已听得呆住的两个少女,淡淡道:“我看,她这主意也不错。亲家母,你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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