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瞳别开脸也不肯看他,独自闷闷着。她是这么过来的啊……而且这么多年她都平安度过,足以证明她的理论是没错的。
木鸢又妩媚笑着靠近,这着实是过去视力不便养成了习惯,如今在这边什么都看得清,一时却改不了。
“我们远远看看,如何?”
他说得轻巧,漫不经心着,汐瞳却扭回头来看他,看得那样认真又疑惑——“左使,你在找什么人?”
或者说,在找什么“鬼”?
木鸢笑容未变,只是退开去,“这种地方,我会有什么人可找?”
她依然只是看着他,他却依然不肯说么?
只是无聊,就想要搅乱自己的生活,换一双见鬼的眼?
只是无聊,跑到自己不熟悉的世界,甚至去那群鬼聚集之地?
连汐瞳都不敢想,群鬼之宴百鬼夜行,是怎么样一种场景。可是,他不肯说。
她沉默思量半晌,却低低道,“那便去看看吧……”
木鸢挑了挑眉,“怎么肯改变主意了?”就算相处时日不多,不敢称了解,但汐瞳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反应出一点——鬼怪之事,她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么他还没来得及发挥,好好缠她一缠,就答应了?
汐瞳迟疑着,“那几个鬼怪刚刚说的话,我有些在意……”
木鸢并不知她在意的是何事。而汐瞳却反反复复琢磨着它们话里的“生灵”“鬼头大人”——这情形,不是很熟悉么?
怨恨,嫉妒。那些情绪中狞生而出的生灵离开本体看起来似乎对本体并没有什么影响,它们起初缠绕着木鸢,后来借巫诅法术的缘故又在另一个空间里幻化了形体来袭击她,那里不仅有幽冥教丫头们的生灵,还有许许多多曾经使用过这个法术的女子残留的怨恨化形。如今法术失败,丫头们的生灵也没有回去继续纠缠木鸢不是吗?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回去。
现在,她知道它们的下落了。
自己该不该管呢?汐瞳很犹豫。
“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帮她们。”
“谁?”
“一些欺负我的人。”
木鸢笑问,“既然是欺负你的人,何必管呢?”
汐瞳轻叹,“那也只是她们自以为是的欺负,我又未曾在意。可是现在,对她们来说也许是顶危险的时候——”她也算见过被鬼头吞吃了生灵之后那几个丫头的情形,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糟,又会糟糕到什么情形。
要为了她们去犯险么?
木鸢看她犹豫暗暗的笑,“好姑娘,你不去,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当然以他自己的立场来说,当然是希望她去的。他虽说着这话,口气却十足的煽弄。
汐瞳不知道怎么的一瞧见他那妖娆妩媚的样子就觉得有点不自在,照说,混得熟了,应该习惯他这自然流露的风/流态度才是,怎么反而不若先前淡定呢。
“那我们——还是去看看。就看看。”
她也不是那么想帮那些丫头们的……只是既然木鸢也想去看,只是远远看看的话,也未必就会被发现。
总归,她是会保护木鸢的。他是她的责任。
他们便寻着那几个鬼怪离开的方向去了,阴魂道虽千变万化却也万变不离其中。和尚把她教得很好,但她却没办法教得一样好,何况她来幽冥教未久,自己都还对这里的环境不够熟悉,不禁也会暗自想,若是在家里便会好得多了,她一定能教木鸢更多。甚至,连家里的鬼怪,都是个个脸熟。
所以在这里她只能让木鸢自己见识自己领悟,越发确定带他多见识见识才是好的。
前方阴魂道的出口处隐约有些许光亮,似乎已经能够听到一阵阵嬉戏吵闹,除了那些笑声过于阴恻,尖锐,怪桀,其实与阳间人的聚会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躲在树丛后面,木鸢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光景——那些光亮不是来自火把而是无数鬼火,冷冷的没有温度,柔和不刺眼刚刚好把一切照清。这一边的事物他看得好清楚,真是很久没有过这么清晰的视野了,所以他能清晰的看到半空中在鬼火中间飞舞的鬼头和像鸟又像虫的妖物,地面上零散摆放着石桌和木桌,上面瓜果美酒是有的,但每张桌子上的重头戏却都是放在盘子里的人头。
是人头。
一个个女人的头颅,有的只是安静闭目不知死活有的还在挣扎嘶叫想要从盘子上滚出去。而地上似乎已经有了不少跑出来的头颅。
再看那些鬼怪,有的看起来跟人无异,有的奇形怪状,有的半人半怪。它们肆无忌惮的笑闹谈天或者有的已经吵闹起来正在干架,这是鬼怪的世界它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秩序没有约束。
但他也注意到还是有些“鬼”是不同的。
在最高也最舒适的座位上一个红衣鬼肤白唇红媚眼细长,长的倒是人的模样,只是妆容浓艳,一双尖耳如妖,举手投足间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高傲。只有他身边的鬼不敢闹,小心的伺候着,让人一眼就明白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这就是那个什么千女大人了吧?
对于鬼怪的世界木鸢是初来乍到,但鬼怪之间的世界与江湖魔道,又有多少区别呢?
他低头去看汐瞳,那丫头看着宴中情景不知想什么想得正纠结,眉头随着女人头颅一声声凄厉的叫声越扭越紧。
“——你想救的就是她们?那些头?”
是人是鬼或许他都不会太惊讶,但是……只有头?
“……救不了的。你和我,在这里就跟蚂蚁一样渺小。”汐瞳也试图在跟自己说,她既不是圣母又不是道士,若是举手之劳帮帮也就算了,既然没那个能力,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她拉着木鸢要走,木鸢却未动,闲闲说,“能做到多少虽是另一回事,但做不做,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好。”
——他知道恼羞成怒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么?汐瞳不怒只是她对于自己无能这件事比较认命而已。她提醒道:“这边的事都要听我的!走了——”
木鸢却作势要从草丛里走出去,汐瞳只得转回身来拉住他,“你做什么!?”
木鸢笑笑,“这边的事是要听你的,但人心的事却要听我的——信我,虽然不知道你要救的那些是什么,但你不是我,没看惯生死。现在你走了,不知以后有多少个晚上要睡不着了。”
汐瞳一愣,竟是无法反驳。木鸢再不多说只是笑笑着看她,汐瞳偷偷抬眼瞧他,他不怕吗?只不过是她的良心安与不安,他犯得着一起犯险吗?
“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我们可以等到它们散了宴席,说不定还能剩下一两个……”
汐瞳着实拿不准他这句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心里却有了决定。
“跟我来。”
他们猫着腰在树丛中静静的穿梭,小心翼翼。
木鸢说的或许是对的,能救一个便是一个,能救两个便是两个。就算一个都救不了也总该试试的——身负轻功的木鸢很快便走在前头,她悄悄的去瞧他,想到的,是他总是轻轻巧巧漫不经心,但其实,却是很细致入微的人……
发觉自己走了神,回神慌忙拉住他,自己却往草丛外钻了钻——
“这里的酒,始终不如家里的好喝——”
“真是穷酸书生,那种小门小户家在市井随便买的酒哪里比得上这里的了?你怕是想家了吧?”
“你就不想了?”
“死都死了,孤魂野鬼哪儿来的家啊,飘到哪里不一样?”
一男一女两个野鬼在这边的树丛旁聊着天,女鬼抚了抚发髻,几分幽怨。男鬼指着桌上的头颅低声问她,“这个,你想吃吗?”
“哎呦,我道行浅,哪里就吃得这个了,不知道有什么好吃——你想吃?”
男鬼慌忙摇头,看着那盘子里长发蠕动的头颅仿佛还觉得很发毛。正犹豫着要不要把盘子推远些,那些头发都快要攀爬到了他旁边,突然一只手便从树丛里伸出来悄悄扯了扯他——
“哎呦我滴娘啊!!”
“鬼吼什么!”女鬼纵是惊讶,比他还淡定些,一眼瞧见树丛里的汐瞳,慌忙往四周看了看。宴会喧闹,哪里就有人理会他们这两个野鬼了。
女鬼幽幽一笑,几分幽怨几分森然,“小小姐怎么也在这里,可是又迷路了?哎呦这位美人又是谁啊?”
木鸢可不可以表示一下惊讶……
男鬼也冷静下来,瞧见汐瞳亦是颇感意外,盯着她瞧了又瞧。
汐瞳被瞧得一身毛,她的确,是认得他们的。他们不是这里的鬼,而是她家里的鬼。从小见惯了的,欺负人吓唬人的也没缺了他们两个,汐瞳一直是躲他们躲惯了,如今当真要主动来求他们,着实头皮发硬满心的抵触。
可是,她不是已经决定要尽力了么?而她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他们了——
“你们……可不可以……帮我忙……”她越说声音越小,两个鬼却都已经瞪大了眼睛——“哎呦我没听错吧,小小姐你来找我们?怎地就不怕我们了?”欺负汐瞳欺负顺了,她不怕了,反而不习惯了。
……果然他们之间还是一追一逃的关系比较来的让人适应。
汐瞳只能又硬着头皮道:“你们不是也已经帮过我吗,又不是第一回了……”
当她不知道在洗衣房险些被那些丫头们私刑的时候帮了她的人是他们么?什么叫只许他们欺负不让别人欺负啊……不过若不是他们那时候帮她,她现在可能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来找他们。
两鬼却是左顾右盼眼神飘忽不想承认,汐瞳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只不过是儿时残留在心里的恐惧根深蒂固,让她从来不想去改观。一旦真的去接近了,才发现原来鬼有些地方也跟人一样嘛……
注意到汐瞳的神情有少许松懈不再绷那么紧,木鸢才开口问,“他们是?”
“哎呦哎呦,怎么能冷落了这么美的小哥——小哥你也能见鬼,可真是缘分呢~~”
女鬼对木鸢的态度真让汐瞳头大,怎么突然就有种羞于与她同乡同居的感觉……“他们是,我家的鬼……”这个,更详细的她似乎也不知道……
“哎呦,我叫金枝,是以前住在小小姐家的人家,因为爹娘要拆散我和情人,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臭老头,一急就跳井死了——唉,我是死了,那情人还不是娶妻生子过得好好的,死后无牵无挂的走了,都没来见我一面……”她越说越幽怨,男鬼咳嗽两声打断她,免得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女鬼金枝瞪他一眼,干脆替他道,“这人叫李二叶,比我还早住在那房子呢,落第书生上吊死了,也没比我有出息到哪儿去,咳什么咳,哼。”
他们都死了太久也就相处太久,早没了什么规矩避讳,在太长的岁月里彼此之间毫不客气。
“哎,小小姐,你这么稀奇来找我们是做什么?”
金枝二叶假意在互相聊天,一边注意着四周一边跟树丛里的汐瞳说话。当鬼也是无聊得紧,可不是处处都如幽冥教这般百鬼群集的热闹。所以难得遇见个能见鬼的孩子,欺负归欺负捉弄归捉弄,说到底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们,桌上的头,能不能给我?可以的话再尽量帮我多弄几个——”
金枝二叶瞪大了眼睛看她,异口同声问:“你想吃?”
噗——
鬼果然还是鬼,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
“不是——”汐瞳各种囧,一面瞧着偷笑的木鸢——他能不能不笑了啊?“因为,那些生灵是教里丫头们的……”
“哦~!”二叶懂了,“你想要了去咬碎它们亲口报复!”
噗噗噗——
不能放声笑真的让木鸢很痛苦。
汐瞳囧了个囧,推推木鸢——哎哎不笑了成吗?成吗?
“我是想帮帮她们,放她们回去……”
“毛线!?”金枝顿时提高了声音,“帮她们!?为什么?她们不是欺负你吗?——哦~~这些生灵,也是为了欺负你才搞出来的吧?嘁,还帮她们?”
汐瞳只道很难跟他们解释,和尚说过,就算有些鬼曾经也生而为人,但是当鬼的太久了,早已没有了对生命的感觉,自然也就没有对生命的珍惜。所以,有些事不要指望跟它们勾通。
她想了又想,既然跟他们说不通,就只能找别的理由——
她拉过一旁置身事外偷笑不停的木鸢,“——这不是为我,是为他!”
“他?”
“对,她们,她们——是他的相好!”
木鸢脚下稍稍滑了一下,站的还算稳,脸上很快换上配合得体的笑容,笑而不语——他没承认也不否认,笑就是了。
金枝瞧瞧他又瞧瞧她,“这美男子不是你的相好么?”
“不,不是啊……不能乱说……”她左顾右盼眼神乱飘,误会嘛,说清楚就行了啊,干嘛这么窘迫呢……嗯~~?金枝瞧了再瞧,突然一脸恍然。
嘁,自古痴情的女子负心的汉,想自己当年……(此处省略一千字)
“放心吧娃儿,我会帮你——”她压低了声音靠在汐瞳耳边,汐瞳只觉一阵寒意,一时克服不掉心里的障碍起了一身白毛——
“我帮你拿到那些头颅你尽管给那美男子做做样子,之后我再帮你解决掉她们!”
汐瞳笑得微微汗颜,后面那些事她现在管不了了,如今还是尽量先从那些鬼怪嘴里抢救出些头颅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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