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宽就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楼师妤。
他从帆布的隙缝间偷偷往甲板上看着。他看见在一群身着铠甲的军士拥簇和高丸的亲自引领下,身着一身淡紫衫的楼师妤陪着一个形容愁苦的白衫年轻人,慢慢地从另一艘战船上来到这艘囚船之上。
楼师妤出现的那会,所有在场男人的心里,都微微的荡漾了一下。骆宽也就罢了,他不但是个年轻人,而且长这么大,除了包括自己娘亲在内的少数几个女死囚犯,就没见过几个女人。
但连萧衍和陈伍这等上了岁数的糟老头子,也都一个个张大了双眼,虽恃礼数不敢太过直接,却总不由自主地时不时瞅上几眼。自是被楼师妤的丽色所迷。
楼师妤今天仍然没有蒙上面纱。她随着水师的船舶而来,原本是来送自己四弟一程的。甚至有可能送的就是最后一程。一别之后,相见不知何日。
所以她摘下了面纱。她不愿意在这一刻,和自己即将分别的亲人间,还有任何的隔阂。
于是楼师妤那清秀涟艳的娇好容颜,就如绽放的紫百合般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世上,确实有些女子是明艳到不可方物的。楼师妤就是这样的绝世美女。尽管舟车劳顿了多日的她,已经面色苍白憔悴,更没有时间收拾妆容。
然而这份憔悴到让人心中怜惜不止的柔弱,却使得她更加的有种异样的光泽,。不施粉黛而颜色,大抵指的就是她现在的样子。
骆宽自然也呆住了,他从来没曾想像过,原来世上真有生得这般好看的人儿。
他摒住了呼吸,偷偷打量着楼师妤,仔细听着她的每一句话。骆宽天生异禀,体格之强健本就异于常人,听力眼力更是绝佳。凝神之下,就算身处货舱之上,仍然把下面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楼师妤却完全无视众人看她时异样的眼光。她抬起头,双眼从众人身上匆匆扫了一圈。又回到楼玉官身上。
“四弟,你就安心去吧。高大人已经答应了,这些人绝对不会为难你。”
“我不去,我不去……”离别之际,从上船以来一直沉默着的楼玉官却忽然间疯般的叫唤起来。这倔强的年轻人,在自己家姊而前,忽然间如同幼童一般。他抓着楼玉妤的手,不停地哀求着。“三姊,我不去,我不要离开你们,你跟爹说,我知道错了,让他再想想法子好不……”
“玉官!”一直低声劝慰着的楼师妤忽然间俏眉凝掀,大声地说道:“你醒醒好不好!爹已经让你气得几个月卧床不起,你还想怎么样!”说着楼师妤的俏脸上,珠泪盈眶,似乎有些儿气煞,轻喘着气儿,等待平复了些心情,嘴中方轻轻道:“对不起,姐姐能为你做的,真的只有这些了。”
楼师妤的疾呼,让激动的楼玉官慢慢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去,嘴中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爹爹,更连累了三姊你。对不起……对不起……”
楼玉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似乎只有这句话,才能让他心中的内疚稍微的释放一些。
楼师妤的性格,与她的柔弱的相貌比较,却是大相径庭的。她的骨子里坚毅且决断。再有多么的不舍,她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否则这不经事的四弟只会更加的留恋,说不定又做出什么不可知的事来。
于是楼师妤在劝息了楼玉官之后,轻轻拍了拍他手臂,慢声说道:“玉官,你记得,做错事,便要承过。姐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要好自为之。好好的照顾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这便是楼师妤离开的时候最后的一句话。说完她毅然转身,再没有一丝回顾。尽管泪水,已经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她的确已经尽力了,为了保住她这个不争气不懂事的四弟一条命,她已经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她自然不会把其中的实情告诉楼玉官。否则这个从小就最喜欢黏着她的四弟,是绝对不会上船的。
看着楼师妤离开时的表情,听着他们离别时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时船顶货柜的夹缝中,骆宽的心中忽然间就“咯噔”了一下,忘记多年的娘亲模样,就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对不起,孩子。都是娘不好,造了孽却要你来还,害得你生在这么一个鬼地方。没吃没穿,身边都是恶人。”不堪被众恶棍给侮辱和恶疾缠身的骆宽生母,在弥留之际,把尚幼小的骆宽叫到身边。
那时候的骆宽太小了,又怎么会明白什么,只是张大了双眼,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你记得,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一定要离开这里。你记得,娘就算在阴间里,也一定拼了命的去守护着你的。”
对骆宽来说,这一幕童年的回忆,早已经遗忘在记忆的死角。但不知为何,看见楼师妤如此关心弟弟的样子,他忽然就回忆起自己母亲的模糊模样和当年的说话。
在这瞬间,骆宽的眼角,莫名其妙的竟似有些湿了。这让他自己也有些儿纳闷,竟然会被别人间的亲情给感染到。而这种亲情,他早已经遗忘了太多年。
楼师妤和高丸他们坐着来舰离开后,骆宽一夜未眠,晕晕沉沉中,他的脑海中闪现的,都是楼师妤那凄美的模样。
他有些憎恨自己,竟然这么匆匆一面,就对一个陌生女人有了些思念的感觉。当然,那只是因为骆宽并不知道,不管成长的经历和别的同龄人有多少不同,但人的某些天性却是不会改变的。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楼玉官。
船舱之中,楼玉官抱着个木桶,低埋着头,喉头一抽一抽的,第一次坐海船的他,因为晕浪,已经吐得整张英俊的脸庞煞白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犹如大病未愈似的。
其实除了胃中些许的酸水,他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但他还是抱着这个桶,已经整整半个时辰。他整个人萎靡不顿着,就似乎整个魂儿都已经吐到了桶里,跟自己那些呕吐物融合了一般。
他原本身着的一身华服,已经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完全弄得污秽不堪,但他却似若未见。甚至每次呕完,他都已经能邋遢到近乎习惯般随手就用袖子去擦拭嘴唇。
如果以前熟悉他的人咋见到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会以为他疯了。因为从前的楼玉官,是一个极度自恋且有点点洁癖的公子哥儿。他比别的许多女子都更爱干净,喜欢修眉粉面,衣服一日一换、每天都要泡澡,甚至对身边随从也这样的严格要求。
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再在乎这些,这三个月的际遇,已经完全的改变了他。不管任何人,只要在死囚牢中呆上三月,都会变的。
每个人都有能忍耐的极限,只要突破了这个极限,还能活下来的,就真的看开了。
楼玉官就是这样。原本养尊处优,甚至容不得头有一丝油腻的他,在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后,已经慢慢习惯了浑身污垢,习惯了呆在整天黑不见天的地方,习惯了老鼠在他身边穿梭,习惯了数年未清洗过的肮脏马桶就放在稻草铺就的床头。
当然,只有楼玉官自己知道,能让自己改变所有一切的,是他刚刚离开的三姊——楼师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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