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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战争之纵横全球》第二十六话 咸阳朝官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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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天下暴乱之初,李斯由难堪而绝望,几次想到了自杀。

自七月以来,丞相府每日都要接到山东郡县雪片般的告急文书。先是大泽乡,再是蕲县,之后便是一座座县城告破,一处处官署溃散;职司捕盗的郡县尉卒被暴乱的潮水迅速淹没,郡守县令背叛举事者不可胜数。盗军势力大涨,夺取郡县城邑连打仗都用不上,只派出一群群乱哄哄的人马鼓噪举事,且公然号为“徇地”。短短月余,暴乱飓风般席卷天下,除了岭南、陇西、阴山、辽东等边陲之地,整个帝国山河都不可思议地风雨飘摇了。长子李由为郡守的三川郡,也是好几个县接连出事,县令逃跑了,县吏举事了,官署溃散了。李由为抗御盗军四处履险疲于奔命,然始终无法挽回颓势,终究被吴广的数万盗军围困在荥阳。三川郡是关中的山东门户,消息传来,咸阳庙堂顿时骚动了。依附赵高的新贵大臣们纷纷攻讦丞相府,说李斯身为三公,竟令天下群盗蜂起,该严加治罪以谢天下。李斯大感难堪,几次对冯去疾示意,老臣们该出来说说公道话,天下盗民蜂起究竟罪在何方?然仅存的几个功勋元老素来对李斯在始皇帝病逝后的种种作为心有疑忌,包括冯去疾在内,始终没有一个人为李斯说话。

正当此时,赵高送来了一件胡亥批下的奏章,李斯顿时惶恐不安了。这是此前李斯给胡亥的上书,请皇帝大行朝会,议决为天下减轻徭役并中止阿房宫修建。胡亥在这件奏章后批下了一大篇话,先说了《韩非子》中对尧帝禹帝辛劳治民的记述,而后显然地宣示了对尧帝禹帝的不屑:“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行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勉也,非贤者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这等荒谬之极的强词夺理,李斯连对答的心思都没有,只有轻蔑了。因为,照胡亥这般说法,始皇帝一代君臣的奋发辛劳也就是“不肖人”了。但是,胡亥后面的责难却使李斯如芒刺在背了:“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立即嗅到了这件问对诏书潜藏的杀机,此等辞章陷阱,绝非胡亥才具所能,必有赵高等人在背后作祟。然则,这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诘问臣下的诏书,你能去追究赵高么?天下大乱之时,皇帝问如何能安天下而治万民,身为丞相,能说不知道么?以自古以来的政道法则,三公之天职便是治民以安,民治不安,责在三公。今天下群盗蜂起,丞相能说这是皇帝过失而自己没有过失么?况且,丞相儿子身为大郡郡守,也是丢土失城一片乱象,皇帝若从了一班新贵攻讦,将李氏灭族以谢天下,又有谁能出来反对?其时,李斯白白做了牺牲,也还是百口莫辩,又能如何?诚然,李斯可以痛快淋漓地批驳胡亥之说,可以留下一篇媲美于《谏逐客书》的雄辩篇章,全然可以做另外一个李斯。然则,必然的代价是李氏举族的身家性命,甚或三族六族的灭门之祸。一想到毕生奋争却要在最后惨遭灭族刑杀,李斯的心头便一阵猛烈地悸动……反复思忖,李斯终觉不能与这个绝非明君的胡亥皇帝认真论理,只有先顺着他说话,躲过这一举族劫难再说了。

当夜,李斯写下了一篇长长的奏对。

此文之奇,千古罕见,唯其如此,全文照录如下: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君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行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已,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以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谬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提着一管大笔忙碌得不亦乐乎!李斯大窘。胡亥则很是不悦,偏偏不理睬李斯,只径自提着朱砂大笔在一具具雪白的**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静待了片刻,终觉太过难堪,还是走了。又过几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立即匆忙赶到了兰池宫。不料又是胡亥与一大群妇女光溜溜鱼一般在水中嬉戏,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水迹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过数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匆忙赶往章台宫,其所见无异,又是胡亥与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马之交的嬉闹。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转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会再相信赵高了,然欲见皇帝,又确实难以觅其行踪。万般无奈,李斯只有依着上书程式,将三公上书封好,交于每日在皇城与官署间传送公文的谒者传车呈送皇帝书房。如此一天天过去,上书却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终日皱眉,冯劫骂树骂水骂天骂地痛骂不休,冯去疾则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三人一时都没辙了。

却说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扰,不禁大为恼怒,召来赵高愤愤道:“我平日闲暇也多,丞相都不来晋见。如何总是在我燕私之乐时,老来滋扰生事!”赵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当初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权贵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图裂地而王也。陛下不问,臣不敢言,还有一件大事: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地大盗陈胜等,都是与三川郡相邻之民,也都是与丞相故里相邻之民。楚地群盗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盗流过三川郡,李由非但不击杀治罪,反与其文书往来……高早闻此事,只是未经勘审,不敢报陛下。再说,丞相居外事大政,权力之重犹过陛下,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胡亥被赵高说得心惊肉跳,惶恐问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赵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乱也。冯去疾、冯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势通联施救也。老臣之见,还当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为上。”

“那,三公上书,朕当如何处置?”

“先行搁置,待机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无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觉赵高说的有理,立即下令赵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验三川郡守李由通盗事。

不料,李斯却意外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帝国功臣家族中,李氏与皇室关联最是紧密,虽蒙氏王氏两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儿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李斯的女儿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为妻。以秦法之公正严明,以始皇帝之赏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联姻之法做额外赏赐。更重要的是,战国传统下的所谓皇亲国戚,还远远不是后来那般具有天然的权力身份,李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因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显爵的,长子李由也不过是一个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个个都相对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贲之王氏,则可能因为毕生戎马征战居家者少,后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于这一层原因,李氏家族与皇城各色人等多有关联,说千丝万缕亦不为过。除却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种种关联,每个儿子女儿还都有各自的路径。寻常之时,这些路径也并不见如何举足轻重,危难来临,却往往立见功效。

“禀报大人,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噢,快教她进来。”

这夜枯坐书房的李斯,正在费心地揣摩着连续三次晋见皇帝遭遇尴尬的谜团,突然听说长媳求见,不禁大感意外。长公主者,长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长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长女。胡亥杀戮诸皇子公主之时,因长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牵连而幸存。此后年余,长公主闭门不出,与皇城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即或于丞相府,另府别居的长公主也极少前来,可以说,李斯这个公爹与这个长媳事实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个长媳能夤夜来见,李斯心头怦然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

长公主匆匆进来,一做礼便惶急地说,赵高撺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验”李由通盗事!李斯惊问,长公主何以知晓?长公主说,是她的乳母进皇城探视女儿听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儿不是寻常侍女,是皇帝书房职司文书典籍的一个女吏。这个女吏与一个侍女头目交谊甚厚,是侍女头目听到了赵高与皇帝的说话,不意说给了女吏。因与李由相关,女吏才着意告知了母亲。李斯问,此话在何处说的?长公主说,在甘泉宫。李斯问,大体说得几多时辰。长公主说,大约顿饭辰光。

骤然之间,李斯心头疑云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顿时腾起。

赵高能出如此恶毒主张,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与赵高说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连番晋见而起。皇帝必责李斯无端滋扰,赵高必诬李斯居心险恶。厚诬李斯之余,又诬李由通盗。案验李斯二冯心有顾忌,于是便拿李由开刀了。李斯毕竟久经沧桑熟悉宫廷,一听些许迹象,立即便推断出这则阴谋的来龙去脉,不禁对赵高恨得入骨三分。这个赵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极也!沙丘宫密谋以来,虽说李斯对赵高之阴狠时有察觉,然赵高毕竟没有直接以李斯为敌,故李斯始终对赵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贱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没有将赵高往更恶更坏处想去,更没有估量到赵高的吞国野心。

李斯始终有着一种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业声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毁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个个倒下,李斯也始终没有想过竟会有人公然诬陷他这个赫赫元勋。如此心态之李斯,自然不会有洞察赵高野心阴谋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对赵高的愤怒,与其说是洞察大奸巨恶之后的国恨,毋宁说是李斯深感赵高愚弄自己之后的报复之心。当然,若是赵高仅仅愚弄了李斯,而没有实际直接的加害作为,很可能李斯还能隐忍不发。毕竟,李斯也不愿在这艰难之后刚刚有所复苏的时刻,同赵高这个“用事”近臣闹翻。然则今日不同,赵高要一刀剜了李由,显然是要摧毁李斯方始艰难恢复的声望权力,要一举将李斯置于孤立无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反复思忖,李斯决意先行搁置三公上书之事,而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欲待如此,只能设法晋见二世胡亥,痛切陈说赵高之险恶,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赵高,也必得罢黜赵高,使其远离庙堂,否则后患无穷。然则,此时的皇帝已经很难见了,且此前三番难堪,已经使这个享乐皇帝大为不悦,要谋求一次痛切陈说之机,还当真不是易事。当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踪,赵高是无论如何不能指望了。于是,李斯秘密叮嘱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与皇城宫室有关联的吏员,各取路径秘密探查皇帝行踪,务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处。

如此三日之后,各路消息汇集一起,李斯却犯难了。二世胡亥已经离开咸阳,住到甘泉宫去了。这个胡亥近日正忙于一宗乐事,在材士营遴选了百余名壮士做“角抵优俳”,每日论功行赏不亦乐乎。赵高的族弟赵成率领三千甲士守护着甘泉宫,赵高则亲自在甘泉宫内照应,若不与赵氏兄弟沆瀣一气,根本不可能进得甘泉宫。

所谓角抵者,角力较量也,跌跤摔跤也。优俳者,滑稽戏谑也。战国秦时,将街市出卖技艺的“优”者分为两大类:歌舞者称“娼优”,滑稽戏谑者称“俳优”。优俳者,俳优之别说也,实则一事。用今人话语,角抵俳优便是滑稽摔跤比赛。胡亥整日寻求乐事,万千女子终日悠游其中犹不满足,又日日寻求新奇之乐。赵高便指点阎乐生发出这个滑稽摔跤戏,乐得胡亥大笑不止,日日与一大群妇女“燕私”之后,便要赏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觉这是人间最快乐的时光,任谁说话也不见。

无奈,李斯只有上书了。

李斯一生写过无数对策上书,然弹劾人物却是唯此一次。其书云:

臣李斯顿首: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圮之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上书送达甘泉宫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时,一名侍中送来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书之后批下的问对诏书,全然一副严词质询的口吻:“丞相上书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赵高者,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觉心头发凉,愣怔半日回不过神来。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没有丝毫责备赵高之意,且将赵高大大褒奖了一番,将皇帝对赵高的倚重淋离尽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寻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临一个领政丞相对一个内侍臣子的怀疑追究,纵然君主倚重这个内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验之后说话,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为,任何一个大臣都有举发不法逆行的职责与权力,此所谓言权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书完全可以看做诬告举发,全然可以反过来问罪于李斯。世间还有比这般行为更为荒谬的事体么?一心谋国,反倒落得个疑忌用事之臣,当真岂有此理!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这件上书与胡亥的这件批示诏书,全然是相互错位的历史滑稽戏也。以李斯而论,胡亥分明是个昏聩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却偏偏将其当做能接受直谏的明君或常君对待,每每以正道论说对之,无异于缘木求鱼也。以韩非《说准》,说君的轴心法则便是“非其人勿与语”——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与之谈论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与语”,硬纠缠着一个下作昏君听自己的苦心谋国之言,结果招来一通全然文不对题的斥责之词,滑稽也,怪诞也。李斯是da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术为最高法则,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隐去官或不言国事的选泽,那不是战国大争之风,更不是法家大师的风骨。历史要求于李斯的,是正道谋国该当具有的强硬抗争品格,与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护法之壮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贲那般可能的拥兵除奸。然则,至少求其如吕不韦的精妙斡旋与强硬秉持,以及最后敢于结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国大局的勇气。然则,李斯没有做到任何一种的铮铮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纳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绝奸佞。此等要求苍蝇不要逐臭的作为,实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实情论之,其时,李斯面前至少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正道:以三公上书为契机,联结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将,大张旗鼓地为天下请命,威逼二世胡亥诛杀赵高改弦更张。以当时天下之乱象,只要李斯敢于奋然呼吁,帝国庙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观。二则是权谋机变之道:将赵高比作齐桓公末期的易牙、竖刁两个内侍奸佞声讨之,给赵高设置一个谋逆罪案,公然举发,而后径自秘密拿人立即斩决!依据胡亥后来“恐李斯杀之(赵高)”的担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杀赵高并非没有能力,而在于敢不敢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欲为上迂阔到底,只用胡亥赵高最听不懂的语言说话,自家津津乐道,却遭下作君主无情地一掌掴来。以李斯上书而言,分明要除赵高,说词却全然不着边际:李斯上书所列举者,都是此前战国历史上著名的权臣之乱,而此等权臣之乱,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发生。赵高无论多么奸佞,无论多么野心,此时也只是一个从老内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权臣作乱比照赵高,实在不伦不类,正好使赵高反咬一口,说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说,遇到赵高这般精于权术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强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敌也!若李斯这般不具强硬风骨,唯图以才具说动下作昏君的童稚举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没有想到这些。

李斯依然南辕北辙地走着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赶赴甘泉宫求见胡亥,欲图为自己的上书再度陈述。可连山口城门都没进,李斯便被守在城头的赵成挡了回来。赵成只冷冰冰一句话:“皇帝陛下有诏,大臣可上书言事,不可无召晋见。末将不能禀报。”李斯苦苦守候了两个时辰,赵成却铁石一般矗在城头毫不动摇。天及暮色,李斯终于愤然难耐,当时便在车中写下了几行字,装入上书铜匣,派一个侍中送进了甘泉宫。又过两个时辰,城头风灯摇曳,山谷秋风呼啸,城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饿疲惫已极,万般无奈只好登车回程了。李斯没有料到,正是这几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后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过午才醒了过来。

书房长史送来李斯昨日的上书。胡亥惬意地呷着刚刚煮好的新茶,说了一个念字。长史便打开铜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开,高声地缓慢地念了起来:“陛下诏书,老臣以为不然。夫赵高者,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老臣故日,赵高殆矣!”胡亥听得大皱眉头,破天荒拿过上书自家看了起来。

显然,李斯对自己这个皇帝褒奖赵高很是不满,竟再次对这个忠实于朕的老臣大肆攻讦了。这李斯也忒是狠也,将赵高连根骂倒,说赵高生来就是个贱人,贪欲求利不止,权势已经使皇帝无足轻重,还骂赵高恶欲无穷,骂赵高已经有了险象等等,李斯汹汹然想做甚?想杀赵高?对!一定是李斯想杀赵高!李斯若要杀赵高,可能么?可能!且不说李斯有长子李由的外势可借,李斯只要与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任何一个老臣联手,那些个个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将谁不敢将赵高剁成肉酱?蓦然之间,胡亥很为自己的这个机敏发现自得,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圣明已极——胡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需要赵高呵护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护老功臣了!惊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见赵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头帛书。

“这……陛下,李斯上书……”

“李斯如此说法,其意如何啊?”见赵高惶恐模样,胡亥既得意又怜悯。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赵高涕泪唏嘘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抚慰又是拍案担保,忙得不亦乐乎。

“老臣已衰迈之年,一命何惜?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噢?朕有可忧处么?”胡亥惊讶疑惑。

“丞相势大,所患者唯赵高也。赵高一死,丞相即欲为田常之乱……”

“啊!”胡亥大惊,“是说,李斯要弑君夺位?”

“陛下圣明。自古作乱,唯有权臣,不见小臣……”

“对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乱!”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讦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别叫他丞相!听着烦人!”

“陛下……”

“对了,方才说甚?掩耳盗铃?对!李斯掩耳盗铃!”

“陛下圣明。李斯是盗,窃国之盗。”

“李斯!朕叫你窃国!”胡亥一脚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气咻咻一阵转悠,猛然回身高声道,“下狱!以李斯属郎中令!叫他窃国,窃个鸟!”气急败坏的胡亥脸色苍白,恶狠狠骂得一句,又狞厉地笑了。

“陛下圣明!”赵高立即匍匐在地高声赞颂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则,老臣之见,治李斯之先,必先治冯去疾、冯劫。此两人与李斯一道上书攻讦陛下君道,是为大逆,不可留作后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过来。”

“陛下毋忧,老臣定然诸事妥当!”

一场帝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便这般荒诞地开始了,没有逻辑,没有罪行,没有法度,没有程序,没有廷尉,没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诏书,一支马队,一个奉诏治狱的老内侍赵高。当阎乐的三千材士营马队轰隆隆开进咸阳三公府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帝国末期的浴血残政再度开始了连绵杀戮。

那一日,冯劫正到冯去疾的右丞相府,会商如何了结这件三公上书事。冯去疾之意,还当联结章邯、王离等一班大将联署强谏。冯劫却断然摇头,说任何上书都不会有用,要想扭转朝局,只有一个办法:举兵肃政,废黜了这个胡亥,杀了这个赵高!冯去疾大惊,思忖一番却也不得不点头,遂低声问:“还是要丞相发动么?”冯劫拍案道:“此人私欲过甚,不能再指望他举事。他若跟着来,再说。”冯去疾道:“胡亥之后,拥立何人为帝?”冯劫成算在胸道:“子婴!子婴临危不逃,身有正气,当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会商,两人大是振奋,最后议定:冯劫秘密赶赴中原,之后再往九原,秘密联结章邯王离妥当之后,三人立即率军杀回咸阳……

“皇帝诏书!冯去疾冯劫接诏——!”

当阎乐的喊声与马队甲士的轰隆声回荡在庭院时,两位老臣相对愕然了。在秋风萧疏的庭院,阎乐板着脸念诵了胡亥的一篇长长的问罪诏书,最后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三公不能禁盗,却要罢先帝之阿房宫!如此三公,上无以报先帝,次无以为朕尽忠,何以在位哉!着即下狱,属郎中令勘审问罪!此诏!秦二世二年春。”

“阎乐,竖子钻阉宦裤裆,女婿做得不错也!”冯劫哈哈大笑。

“拿下两个老匹夫!”阎乐脸色铁青一声怒喝。

“退下!”冯去疾霹雳怒喝一声,顿显大将威势。

“箭弩伺候!”阎乐声嘶力竭。

“竖子可知,将相不辱也!”冯去疾锵然拔出了长剑。

“老哥哥有骨头!将相不辱!”冯劫大呼长笑,拔出长剑与冯去疾并肩而立。

“走!去见始皇帝——!”

一声大呼,两人同时刎颈,同时倒地,鲜血顿时激溅了满院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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