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咯,咯,咯。。。。。。”
一只鸡的叫声打破了黑衣人进门以来的紧张气氛。
“大婶来了,也没啥送的,这只鸡给孩子和大婶炖了吃吧!”一个黑红的女人大声说着推开了门。
一只被捆着脚,很漂亮,很硕大的鸡,放在了小土炕的一角,那女人也很自然地坐在了外婆的对面,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
外婆也急忙又往前坐了坐,虽然我仍旧能从她的脸上找出没有消散的阴云,可是那女人的到来,迫使她不得不摆出笑脸:“这可不行啊,你们养只鸡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我家养了二十多只哪。”黑红女人开始自己动手卷我母亲递给她的旱烟,“大婶,你可养了个好闺女,从大城市来,还不嫌我们这里穷。”
外婆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闺女在这里可救了不少人的命!”黑红女人已经点燃了烟,浓白的烟雾罩住了她的红脸,却没有遮住他的声音。
“救人命?”外婆诧异地看着那女人,又回头看了看我母亲。
“那年我得”攻心翻“,要不是书兰姐给我挑,恐怕现在骨头都烂没了!”黑红女人猛吸了一口烟,脸憋得更红了,“前院大老黑家的老疙瘩,就剩出的气了,眼看就没命了,把他妈吓得都尿裤子了。要不是书兰姐,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就扔了,这不都快说媳妇了。”那女人越说越兴奋了。
“攻心翻?”外婆更加诧异,看着我的妈妈问,“那是一种什么病啊?”
“就是”克山病“。”妈妈怕外婆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当地流行的一种恶性地方病,人要是得了,死的可快了!”
“那你怎么会治?”外婆十分不解地望着妈妈,“传不传染啊?”
“瞎挑呗,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不挑也是死,挑好了就救活一条命!”妈妈很自然地回答着外婆。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外婆显然有点不快,“万一你给人家治坏了,你怎么承担得起?”
“哎呀,大婶,我们可不怪你闺女呀!感谢还来不及呢,”那女人赶紧抢着说:“书兰姐没来时,我们屯死在这病上的人可老鼻子了,自从她给治以后,很多人都活过来了,现在南北二屯都来接她去看病呢!”那女人很是为我妈妈骄傲,我也觉得妈妈好有本事,开始另眼看待她了。。。。。。
“你怎么给治啊,又去哪里弄药啊?”外婆好象根本就不相信我妈妈有这个本事。
“不用药,用大针挑挑就行了”,那女人又抢过去接着说,“那种病见血就好了!”
“不用药?”外婆更加不解,“挑什么,挑哪里?”
“挑下边,也有挑心口窝的。”那女人略迟疑了一下,把肛门变成了“下边”,接着又呱呱呱地说开了,根本不让我妈妈插话。
啊!我的心剧烈地一跳,刚才对妈妈产生的敬意立刻烟消云散了,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妈妈和小妹的肮脏,我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恶心呕吐。。。。。。
现在,当我已年过不惑,我才真正地体味到了妈妈的善良随和。作为一个拥有点滴医学知识的她,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甚至毫不考虑因此可能产生的对自己不利的后果,用自己的善心,为当时的人们解除一些灾难,这是多么值得敬重的伟大之举!可是天生古怪自私的我,始终对母亲的这一行为感到不解,甚至怨恨。。。。。。
人啊,要想理解一件事,弄懂一个人,是多么的艰难,有时甚至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体味!
外婆没有再说什么,也没再问母亲什么,只是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吃完了饭的黑衣人,畏畏缩缩地靠在墙角,静静地听着那黑红女人向我外婆汇报着我妈妈的事情:什么你闺女真能干,小园子持候的什么菜都不缺,蘑菇采了多少,咸菜腌了几坛。。。。。。
外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的喜色,。。。。。。当时我不解地看着外婆,很希望她为我妈妈自豪,可是我却分明的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在这几乎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和这些目不识丁的粗俗之人混在一起,对生性清高孤傲的外婆来说,这不是幸福的安慰,而是残酷的自我作践。更何况,外婆的性情是不喜欢和任何人打交道的,她的眼里甚至没有邻居这个概念,也没有使她开心和信任的朋友。就是我们菜地里移栽后剩下的,那些非常健壮的幼苗,她也不肯把它们送给急需的人们,而是不声不响地埋掉,没有人能激起我外婆的热情,我从未看到过她主动帮过任何人。现在,我的母亲竟然和她周围的这些大声大气的黑红女人如此亲近,我想她内心的酸楚一定是波澜荡漾的,这也是她后来在晚年的时候,执意不来黑龙江的主要原因吧!
我的母亲和我的外婆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女人,她们接人待物的行为和心理是两个世界,是永远都无法吻合的。
我母亲和周围的邻居相处的十分和谐,我们给她带去的葡萄,她几乎全送了人,每户一串。当时的黑龙江,人们对葡萄的认识,简直就象对待天上的贡果一样,甚至连我也成了天外来客。
从那只鸡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人给我们送来当地的特产:蘑菇,木耳,榛子,松子。。。。。。还有外婆喜欢吸的当地黄烟。
北大荒人的热情和坦诚,深深地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感染了心性冰冷的外婆,她不再板着面孔,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她开始给妈妈准备衣服,还有许多小不点的垫子,这大约都是为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外婆整天坐在小土炕上缝,时不时就进来若干个黑红的女人来唠嗑。我的外婆原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现在我感觉到她的话在这里明显的多了。人生很多事真的是很奇怪,那么清高自负,不愿与人交往的外婆,居然被这里的粗俗,甚至有点野蛮的气氛溶解了,她不再整日的紧锁眉头,有时也和妈妈说说某个黑红女人的长短,并嘱咐一些她认为的“处世之道”。
现在我常常这样想,对于生活在穷乡僻壤中的北大荒人来说,他们的荣辱观和小镇的人们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渴了喝口井水,累了靠在大树上休息,他们和自然相接相融;没有市侩,没有歧视,他们不仅包容了我的妈妈,甚至还心存感激和理解;我的妈妈也用自己的微薄之力,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认可!这是他们的快乐,也是我妈妈的快乐,这是人类最朴素最简洁的快乐,这种快乐体现了人性的最原始的本色,这种快乐虽然有时充满了不文明的野性,但是,黄昏的时候,当你看到那些在黑土扬尘的街院里嬉戏的孩子,那些肩抗农具又黑又矮的男人们脸上的怡然自乐,那一缕又一缕从低低的小土屋上慢吞吞的生起的炊烟,你就会真真切切地感到,这是最天然,最纯洁的生活,是这里人们特有的生活!
当时的北大荒,地广人稀,女人就更是珍稀动物。很多死了妻子,或者没有娶过女人的男人,都去黑龙江以外的地域找老婆;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几乎都各有各的不幸经历,所以大家彼此没有嫌弃,反而多了几分同情,互怜。我的妈妈在这里好象也找到了她生命的归宿,我看不到她的悲哀,也许苦难人生已将她麻醉,她似乎还有一种体现自我价值的满足。
就在我和外婆到这里不久的一个晚上,外面漆黑的风扑打着糊在小窗上的纸,发出奇特的怪叫。本来已经够糁人的,可是偏偏有人来打门。
“咚,咚,咚——”敲得震心地响,我吓得躲在外婆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喘。可是我的妈妈却迅速地穿好衣服去开门,紧接着就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大喘着粗气,“她大嫂,快去看看二媳妇吧,快不行了!”
“晚饭时我还看见她了呢?”我的好妈妈赶紧去翻她的一个破木箱子,边翻边和老女人说话。
“谁说不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先说心难受,眼瞅着就翻白眼了!”那老女人竟哭起来了。
“别怕,我这就去”,我看见妈妈拿出一个小布包,边夹在腋下,边告诉外婆:“妈,你把门关紧了,我八成要天亮能回来!”;
等我外婆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时,我的妈妈已和那老女人消失在呼呼的夜风里了。
我和外婆吓得再也睡不着了,可是看看身边的小妹,她又睡去了,好象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一样;这一来,我又听到了外婆那熟悉的长呼短叹。。。。。。
第二天,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我妈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腋下仍然夹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回来了。一进屋就躺在了炕上,她毕竟已经是要生产的人了!
外婆做好了饭,一直在等着她,看她回来了,就赶紧端饭,同时埋怨她不该夜里出去。不管外婆怎么唠叨,我的母亲始终没有反驳,但从她的表情上看,她没有遵从外婆意见的意思。世故、阴郁,总是提着一颗防人之心的外婆,很难与我母亲单纯、开朗、善良的性格相投,很多的人和事她们的作法都是大相径庭的,几乎无法沟通。其实,这也构建了我性格的双重性,我既有外婆的习惯,又有我母亲的遗传,我几乎成了她们两个人矛盾的统一体,也是我和我妈妈情感想悖的根源。
那个被我称为“魔兽”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第二个继父,是个很淳厚朴实的人。他是生产队的车老板,也就是会赶马车的人。自从我和外婆来,他就住到了别处。那个小矮房实在是太小了,而且走向是南北的,有点象我们在梁家小院住过的厢房。房子的大山向着南,开个不太大的门,窗子都向西开着,而且是由很小的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格子组成。小屋里只有在太阳转到西边时才能进来阳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房子,但是在当时的北大荒却很适用,俗称“马架子”房,是不是这几个字,我也搞不清楚。这样的小房当然容不了更多的人,所以黑衣人只是在晚上回来吃一顿饭,再就看不到他了。根据我的观察,我感觉他在看着我母亲的脸色行事,而我的母亲只要对他开口就带个骂人的字,尽管是在外婆前,那人也象没听见似的。我母亲对他的不尊重,他好象没有任何感觉一样。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吃饭时的样子。他们经常吃一种用土豆淀粉制作的面汤,土豆粉本来就不好成型,所以一大碗汤中也没有多少面片,大多是比较粘稠的汤。每到喝这种汤时,那个人就把他碗里盛到的面片夹到我妈妈的碗里,而他自己则哧溜溜的喝稀汤,我不敢说这是爱,但足以证明他的善良,更让我难忘的是,每次去接运货物回来,他都从脏乎乎的衣袋里掏出一把糖,或者是几袋蛋糕,妹妹就迎上去热乎乎的喊爹,而他不管怎么累,也要把妹妹抱起来。。。。。。那样亲热,那样自然,让人看不出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现在仔细回味那一幕,觉的我的母亲的确是个易冲动,不知惜福的人。如果能和那个黑衣人过下去,也许是一件善终的好事!
尽管那黑衣人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可是我和外婆却无法接受她,我们总是在他回来之前就把饭吃完,只有妈妈和小妹与他一起吃饭。他抱小妹的时候,我就远远的站着,等他放下了小妹,我就赶紧拉小妹到小屋的后墙根,用一跟小木棍狠狠的打她的手,边打边教训她,以后不准喊她爹!妹妹哭了,我就更用力的打:“不许哭出声,再叫我就把你推井里淹死!”这样,不知道打她多少次,终于让我妈妈发现了,可是她竟然没有打我,也没有告诉我外婆,只是默默把妹妹带走了。。。。。。可小孩子是没有记性的,一看到好吃的就又“爹”起来,而我也终于没把妹妹推到井里淹死!
童年的我,是多么的怪癖。冷酷和过分的自尊已暴露出来,而这种性格注定了我一生的悲哀。
在黑龙江的那段日子,留在我记忆深处最清晰的就是和邻居大我很多的姐姐们挖菜,摘蘑菇。不知为什么,在那里,外婆再也不限制我出去玩,小姑娘们来约我出去,她甚至还很积极地劝我去,因此我生平第一次,实际上也是最后一次有了做野孩子的机会:低低密密的柳条丛中,我和村子的几个小姑娘,提着篮子认真的拨弄着绿绒绒的嫩草,碰上蘑菇圈,一次就能采满篮子。最让我激动的是那群孩子不欺生,全都让着我,如果我采不到,他们就各自分我一部分,于是我的自尊和虚荣也就有了依托。说心里话,不是命运让我接触这群北大荒的女孩,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个很爱说话,也很能说话的人。我们坐在满是鲜花的草地上,清香的空气诱惑我忘却了身在何处,把外公给我讲的杂七杂八的故事,全部倾吐给那群已听痴了的女孩儿们。往往是讲的听的都神往了,忘却了回家的时辰!
还记得有个叫凤珍的小姑娘,歌唱的百灵鸟一般,我和她学会了好多好多当地的民歌。我们经常用野花和嫩柳枝编成美丽的花环带到头上,然后大喊大叫着在四野空荡荡的草甸子上奔跑,幸运的时候还能拣到野鸭蛋,经常有野兔被我们的歌声和笑声惊的没命似的逃窜,我们也曾使劲儿地去追赶,可惜最后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大骂野兔,俩手空空的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那开心,那幸福,那种回归自然的无拘无束,是我生命里最值得珍藏的一页!
可惜,我的生命与这自然的美没有缘分,他只能象那美丽的图画一样,翻过去,呈现在眼前的,仍然是那灰色的,没有动感的单调现实:因为我将离开这个我曾那么憎恨的“野蛮”的地方,依旧回到“文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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