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武侠小说之王还珠楼主
楔子
日前,接还珠楼主三女李观贤来信,谈及北京学术界几位前辈,拟成立“还珠楼主研究会”,并计划在年内召开国际研讨会。现研究会的筹备会已经组成,邀请作者参加研究会的工作……
接信,怦然心动:故人有后,故人有知音,多年夙愿,即将实现,忽然又忆及一段往事:
前年秋,作者曾赴安徽,作潜山天柱山游。潜山乃新闻界前辈、名作家张恨水故乡,于县领导人欢迎席上,“张恨水研究会”负责人与作者畅谈张氏生平及著作,曾曰:“张先生一生著作千余万字,可谓中国第一多产作家。”作者当时即答曰:“非也!”此人愕然,作者乃徐徐讲出一个名字:“中国第一多产作家,也可能是世界第一多产作家,乃还珠楼主。世界最长的小说,即其杰作《蜀山剑侠传》,有五百万字。”此人一听,点头不语。
当代文人,作者最崇拜者有三:第一,鲁迅;第二,还珠楼主;第三,张恨水。还珠楼主乃作者忘年之交,一见面即相见恨晚,赤诚相待。之后,几无话不谈。一九六一年,他病逝北京。噩耗传来,经旬不悦,食不甘味,寝不安常。尝思:如此大好人,大作家,岂可令其人失传,其作失传。他日我若有机会,定将其扬名于身后。然而弹指一挥,二十余年过去,却一字未写。近几年来,武侠小说复畅行于世,其中虽不乏佳作,较之《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云海争奇记》等等则远逊一筹。于是旧念复时萦脑际。
称快之余,即飞北京。观贤姐弟不仅有问必答,且将家中珍贵的图片资料,还珠楼主手迹,倾囊任拣,并将唯一的一部《蜀山剑侠传》交付作者,委托全权处理。观贤笑谓:“不是鉴于您与老爷子的特殊交情,这些东西我是决不会拿出来的。”
至此,作者如获至宝,不待天明,漏夜赶写此文。
初识还珠楼主
这是五十年前的一幕。
上海静安寺路跑马厅围栏外面人山人海,争看场内跑马情景。间歇,一位小学生回头一瞥,只见一黄包车夫,正坐在车上看书,觉得奇怪,仔细一看:封面白底红字——《蜀山剑侠传》赫然人目。
回家,便到一个借书摊上,租了一本《蜀山剑侠传》读了起来,一读,欲罢不能。手中一有铜板便去租书。短短一两年间,竟把当时能借到的所有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全部看完。成了标准的“蜀迷”、还珠楼主的崇拜者。——这个小学生,就是区区在下。
一九四六年,记者自渝东返,途经南京。曾往拜谒前辈老先生刘成禹(兴中会会员,时任南京政府监察委员),见此老书桌上,便摆着《蜀山剑侠传》。
一九四八年,记者就学于上海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曾至某同学家作客,其父乃南京政治立法委员、著名学者许宝驹(与其弟宝杯、宝瞭,合称“杭州许氏三杰”)。亲耳听此老对女儿、女婿说:“街上看到还珠楼主的书,不论什么,都给我买回来。”其女告:“老爸爸一拿到还珠楼主的书不看完不睡觉。”
正是这种不断接触,记者深慕还珠楼主其人,以难以一见为憾。
这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九五二年的一天,记者偶过天赡舞台,见海报刚刚贴出:尚长春、尚长麟演出新京剧。顺目扫到编导署名,不禁大吃一惊——还珠楼主!此人竟也编戏,机会岂可错过,便匆匆入内,问剧场人员:“还珠楼主今在何处?”此人顺手一指,“他就是!”
抬头一看:一条汉子,大头大脑,国字脸上浓眉、大眼。蒜鼻、阔口,身穿一套旧中山装,张开两条臂膀,两只大手撑住栏杆,正站在楼梯上,目注售票窗口:显然,正全神贯注于售票情况。
三脚并作二步,跨上楼梯,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你的忠实读者。”
他先是一愣,问明我是《解放日报》的工作人员,马上热情招呼,领到天蟾舞台三楼他的工作室里。
其实我和他是素昧平生,大概由于仰慕已久,此时记者却似老相识一般,一坐定便问:“你怎么不写小说,写起剧本来了?”
尽管他比作者大二十四岁——他王寅,我丙寅,同肖老虎,对于这个令人不大愉快的问题,却毫不在意,反而有点尴尬:“解放了,怎么还好写这种东西?”
“谁说不能写了,想看你的书的人那么多,你又有那么多的书没写完。”
听到这个“幼稚”的回答,他茫然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旧社会为了吃饭,没有办法才写,新社会怎么还能再写啊!”
“谁说害人了,我从小爱看武侠小说,看了快二十年了。从书里我懂得的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济困抚危;再从此想到旧社会大不平,应该革命,应该拥护共产党,以铲除人间不平等……”
记者这套议论,显然很对他的劲———来,他可能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党报工作人员,竟会这么公然赞扬武侠小说来着。二来,大概他虽然一再批评自己过去写武侠小说,害了人民,害了国家,思想深处总对自己十来年心血结晶,未能忘情吧。所以,听完记者这番话,便也同记者一样,仿佛旧友重逢,刚才还存在的那点拘谨,一扫而空。
“你家里还有没有《云海争奇记》?”
这一问更加突兀,他却回答明显有点阴沉:“都烧了!一屋子的书,一本也没剩!”
“啊!太可惜了,烧它做啥?”
接着,记者又大发议论,“评点”起他的作品来了:“《蜀山》当然精采,描绘细腻,想象丰富,开创了武侠小说与神话结合的新纪元;《青城》与《蜀山》异曲同工;《云海》我最喜欢,人物个个生龙活虎,个性鲜明;《蛮荒侠隐》,写‘蛮荒’风土人情,融入柔肠侠骨,情景并茂,只是有些地方过分细致变成繁琐,变成了游记……”
欢喜在“高明”面前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这是记者生平一大缺点,岂知此公不以为耻,反而时时点头。初次见面,一谈便是三小时,直至下面喊吃晚饭,记者才起身告辞。
相交莫逆
这一面,双方印象都极其深刻。二尚走后,谭元寿、李丽芳进天蟾,不久小王桂卿、小二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兄弟同来,院方都续聘还珠楼主为编导,前后大约一年时间,记者几乎有空即往;他也有事即招,一谈总是几个小时。其间,记者还为他引见《解放日报》同事、博览群书的牟春霖同志,同样也是一见如故。在这段时间里,他先后编写了《雪斗》、《白蛇传》。《岳飞传》等剧本。要编写一个本子,总要拉记者去闲扯一番。从这些剧本的创作过程以及东拉西扯里,记者发现他学识的渊博、才思的敏捷、文笔的流畅,特别是那惊人的记忆力,简直很难想象。例如为了写《岳飞传》,他要记者到《解放日报》资料室借好几本书,主要是《宋史》、《金史》的有关部分以及其他论著。今天刚刚把书送到他的手上,第二天再去,他已经能成段背诵《高宗本纪》。《岳飞传》、《秦桧传》等章节的主要段落。
同这位大作家相聚,自觉得益非浅,借乎时间太短,一年之后,他与谭元寿、李丽芳等人,一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京剧团,离沪北上。虽然相隔千里,却时有鸿雁传书,尤其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间,他几乎每星期必来一信,叮咛复叮咛:“讲话要小心,千万要听党的话……”这自然是知道记者嘴上向来缺少“岗哨”的缘故。
谁知不到一·年,一九五八年夏天,记者正为大炼钢铁而筋疲力尽,突然他女儿观贤来信:家父不久前中风偏瘫,非常想念您
这个消息使记者大吃一惊:此老性情旷达,体魄健壮,何以罹此恶疾?这个念头始终萦绕脑际。
一九五九年冬,先母病危北京,记者赶往侍奉。第二天,即往西单皮库胡同二十九号探望。此时他仍卧床不起,但由于老嫂子和子女们护理精心,精神健旺,脑子也非常清楚,一见记者,便紧紧拉住不放,要我坐到他床边。初时四目相对,竟至莹莹欲泪。在谈到中风原因时,他说:“有一个人为了追求我女儿,开始好话说尽;我们不答应,他便在杂志上骂我,说我写《剧盂》是继续放毒,要置我于死地。”说罢,以手击床,咬牙切齿。
老嫂子在旁却说:“这篇文章是不是他写的,又说不准,你生那么大气,干吗?”
他说:“肯定是他,否则不会那么巧!”
记者一听,气往上冲,半晌无言,最后他背了两句杜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随后便把话岔开。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握手道别。他一再叮嘱:“你要再来啊!”
遗憾!短短几天,上海催归,临行匆匆,未能再往探望,此别竟成永诀。今天与观贤谈此往事,她还说:你走了以后,老爷子还唠叨好几天:“许寅来了没有,许寅来了没有?”
笔名的由来
还珠楼主本姓李,大名善基,那未他为什么要取“还珠楼主”这个笔名呢?要说清楚这件事,先要从他的出身谈起。
李善基是四川长寿县人,父亲元甫两榜进士,光绪年问曾任苏州知府,因不善阿谈逢迎,又不肯盘剥搜刮,在官场中如坐针毡,不久便弃职还乡,以开塾授徒糊口,他有三子一女,以善基。
一九一四年,元甫公逝世,家计困难,夫人周氏携子女跋涉千里来到苏州。元甫公在苏州做过知府,门生故旧自是不少,周氏投亲靠友,寄居养育巷某家,辛苦度日。
在养育巷里,左邻右舍的少男少女都乐于和小善基玩耍,一是他从小学过气功、武功能“锄强扶弱”,二是他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还善于“摆龙门阵”,那生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讲都讲不完。
就在这些小伙伴中,有一名叫文珠的姑娘,比善基大三岁,面目清秀,身材窈窕,性格温柔,聪敏过人,还弹得一手好琵琶,称得上“美而且慧”。一有机会,善基就请文珠姐姐清弹一曲,听着听着,常常入迷,尤其是那《潇湘夜雨》,文珠弹来,似怨似慕,如位如诉,竟能使小善基感动得潸然泪下。
两人朝夕相处,一张情网,自然结成。
说也奇怪,周夫人对小两口的交往,从不干涉,她只提醒儿子一件:“莫要因此耽误学业。”那时善基正在著名的苏州中学读书,知道母亲的心意,更加发愤攻读,个个学期都名列前茅。好成绩,既安慰了寡母的心,也保护了自己的爱情。
佳偶是天成,月老却不牵线,善基与文珠,从青梅竹马到长大成*人,一直两情缝绪,由于李家式微,无法“终成眷属”。
就在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挑起家庭重担,善基北赴天津谋取生计,临别依依,信誓旦旦。别后遥致相思,鱼雁不绝。如此一两年后,尽管善基时时引领而望,却总是“飞云过尽,归雁无信”,心中如焚,又无力南下,一探究竟。最后传来噩耗:“文珠不幸身落平康!”这个晴天霹雳,震得他晕头转向,几至痛不欲生,还好,不久又传来消息:文珠幸遇良人,被一位姓朱的律师重金赎出,明媒正娶,作了正室。善基于痛心之余,总算略松一口气。然而旧情难忘,直到二十六岁未与任何女性交友,这在提倡早婚的旧社会,相当罕见。
一九三一年,善基和孙二小姐经询已订白头之约,孙二小姐听未婚夫叙述过这段往事,而且了解:善基这份纯洁而深厚的感情,始终埋在心底。当年夏天善基接受天津《天风报》之约,开始撰写他的处*女作《蜀山剑侠传》。起初,正为笔名踌躇不定。此时的李善基已自行改名为李寿民——取长寿县中一小民之义也。偶然为报刊写点小文章,往往用“木鸡”(自我讽刺有点呆头呆脑)、“寿七”(因李家三房九兄弟,自己排行第七)这两个名字。今发表《蜀山剑侠传》,这两个笔名均感不妥,奈何?一日正握笔沉吟,未婚妻孙二小姐轻轻走到身后,无限深情地说:“寿民,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座‘楼’,里面藏着一颗珠子,就用‘还珠楼主’做笔名吧!”寿民听而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久才紧紧攥住未婚妻的手:“经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此后,还珠楼主这个笔名伴随着他久长的写作生涯。
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到上海。此时他己饮誉全国,探得朱家住南京西路同益里十六号,曾登门求见。朱律师彬彬君子,豁达大度,请其与妻子见面,热情款待。尔后,李夫人及三女观贤、四子观鼎相继来沪,善基又携之相见,并命观贤,观鼎拜文珠为义母,两姓遂成通家之好。
《蜀山剑侠传》发表前后
说到还珠楼主写《蜀山剑侠传》,人们就会想到他曲折的婚姻,这不平常的婚姻,三十年代初曾轰动天津。
李寿民(此时善基已改为寿民)初到天津,便给一位营造商姓侯名少白的看中,侯与当时天津警备总司令傅作义交厚,便把李推荐给傅,任中文秘书。另有一英文秘书,姓段名茂澜,是英国留学生,系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的侄子。李和段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傅作义将军相当重才,对李青年有为颇为赏识,然而对秘书所作草稿有时不合己意,也难免形之于色。偏偏这个青年人又书生气十足,自负得厉害,外加生就一副做骨,向来不肯阿谀逢迎,遇到呵责,不仅不肯唯唯诺诺,反而常常据理顶撞,不到一年,双方都感到别扭。一次冲突以后,李拂袖而去不算,还写了一首打油诗骂了顶头上司一顿。
跨出警备司令部,李寿民又经友人介绍,做过《天风报》的编辑、记者,但都不长久。后来,又进天津邮政局,当了小职员。为了奉养母亲,培育弟妹,只好设法兼职家庭教师,贴补家用。经人介绍,为天津豪富孙仲山的二小姐经询、大少爷经涛教授书法和古文。
李从小精通古文;童年即能书擘案大字,提笔、运笔、用笔、落笔,皆有成竹在胸。教这两门学问,自然一上来便使学生折服。孙经洵慧眼独具,对这位老师乍相逢便生好感。李生活拮据,每逢到孙家授课之日,便不用午餐,等用点心,点心一到,食必馨盆。起初二小姐也不在意。几次观察之后,知道这位老师事亲至孝,竟至枵腹授课,由怜生爱,在生活上愈加关怀备至。李寿民因文珠事,虽当而立之年,尚心如死灰,不作家室之想。初见二小姐,容貌平平,不及文珠远甚,更未加注意。相处日久,对方的柔情,通过各种渠道频频传来,尤其是她那大家闺秀的气质、温柔文雅的风度、忠厚善良的品德、刚毅倔强的性格,更使这位才子觉得难能可贵:既有不似文珠处,也有胜似文珠处。
一觉察到对方的柔情蜜意,一意识到对方的可贵品质,李寿民近乎死灰的爱心便熊熊复燃。当孙经洵二十二岁生日之际,当老师的亲笔画就一幅墨兰相赠,并附一信以表爱慕之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就传人孙仲山的耳朵,孙仲山也是四川长寿县人,原是“引车卖浆”之辈,后离家出川,辗转来到天津,靠洋人发了财,创办大中银行,成了响当当的巨商大贾。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愈是暴发户,愈重门第观念,愈是出身寒微,愈看不起穷书生:“你李寿民无财无势,和我孙家门不当户不对,岂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老板先劝说闺女,孙经洵的回答斩钉截铁:“我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李寿民!”
大老板回绝李寿民,得到的回答却是针锋相对:“只要二小姐亲口说一声‘断绝关系’,我便远走高飞,决不再登门。”
第二天,风雪交加,李寿民忐忑不安,但仍是硬着头皮去上课,果然,李家佣人说:“老爷关照,李先生不必再上课了。”再问:“二小姐呢?”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侯门深如海,萧郎成路人”了吗?孙经洵不是文珠,对于封建礼教,她不肯逆来顺受,可是那个社会,女孩儿家遭家长禁闭,插翅难飞。情人不能见面,今后如何应付,必须暗通消息。三妹经仪想出了个好主意:自后孙老板自备汽车后面的牌照成了情人的邮筒,把信用橡皮膏紧贴在牌照背后,一个取一个放,传递情书,非止一日。
不过这段好景并不长,不久被司机揭发,孙老板大发雷霆,一记耳光把女儿打翻在地。
孙经洵受此打击,哭了一夜,最后想到,这个老封建决不会改变主意,自己再不下决心,可能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否则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便将葬送。凌晨,她除下首饰,脱掉盛装,只带几件随身衣服,拿了一块钱车费,毅然离开家门,踏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先投奔天津妇女会,请求支持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妇女会倒也能主持正义,把她收留了下来。
李寿民得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妇女会相见,想到富豪千金,甘冒天下之大不匙,离家出走,这份深情,自己即便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不由执手唏嘘……
孙家二小姐出走,很快成为天津头号社会新闻。孙老板这一气非同小可,接连几天暴跳如雷,左思右想,总认为自己手里有的是钱,有钱能使“官”推磨。很快,一笔重金送进天津英租界工部局,洋人得钱卖法,立刻把李寿民投入监狱,消息传出,舆论大哗。李的好友段茂澜得知,便从中斡旋,他是段祺瑞侄子,傅作义的英文秘书,又是英国留学生,英人也不敢得罪,何况又拿不出任何抓人的理由,只得将李寿民释放。
孙老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向天津地方法院控诉李寿民“拐带良家妇女”,再次把李投入监狱。既然告到法院,必需开庭审判。一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天津地方法院审理此案,孙老板考虑到自己身份,命长子经涛代理出庭。法官坐定,原告、被告到得庭上,先是原告控诉,被告还未答辩,忽然旁听席上传来一声高喊:“请等一等!”
是谁?全场骚动,往发言人看去,认识的人,一齐惊叫:“孙家二小姐!”
在众目睽睽之下,孙经洵理直气壮,毫不畏缩,用一口四川话质问:“我今年已二十四岁,婚姻完全可以自主。我与李寿民情投意合,自愿结合,家长无故反对,我自己决定出走,怎么能说‘拐带’?”
这番话,今天听来不算稀奇,在那个时候,特别是在吓人势势的法庭上,又出自一个富家小姐之口,不少人听了,不由得鼓起掌来。孙经涛本来就不同情父亲,听姐姐这么一说,自觉无理,低头不语。法官看看听听,已知就里,倒也按律而断:李寿民无罪,孙经洵婚姻有自主权,旁人不得干涉!
官司大获全胜,这对有情人却并不立即成婚,原因是李寿民对孙经洵为自己冒险犯难的那份深情厚谊,难以为报,决定多攒些钱大办婚事,借此也向孙大老板示威。钱向哪里攒呢?恰巧此时,《天风报》本来连载的一篇小说,作者中途辍笔,总编辑深知李寿民才气,要他立即写作一部顶上,稿酬从丰。来得正好,从此就有《蜀山剑侠传》之作。不写则已,一写便似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两年下来,钱已积攒不少。一九三二年李寿民与孙经洵正式结婚。在此以前,他俩已共同生活,白天同桌用饭,晚上同榻安眠——然而分头靠背,不及于乱。结婚前,专请妇科医生验明处*女,然后登报声明,再行结婚。结婚典礼由段茂澜主持,为新娘拉纱者是袁世凯的孙女桂姐,后来成为孙的义女。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则送来了全套家具。婚礼热热闹闹,结婚堂堂正正,孙老板虽然生气,倒也奈何不得。
李寿民对于段茂澜这位把兄,感激不尽,长子出世,特为之取名“怀海”,以示怀念。后来子女众多,不能老是“怀”个不停,就干脆用茂澜字“观海”的“观”字来排行——观承、观芳、观贤、观鼎、观淑、观洪、观政等。对于岳父怨毒恨深,先写《轮蹄》勾勒其老封建面貌,原稿写成,给诸小舅、小姨传阅,无不捧腹。后写《蜀山剑侠传》更况以最凶恶的妖怪绿袍老祖。笔伐可谓凌厉。其实两人婚后,随着《蜀山剑侠传》等问世,还珠楼主声誉日隆,孙仲山也早有悔意,经几次疏通,女儿虽然动心,女婿却不肯通融。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夏,在结婚十五年后翁婿于上海见面,但以后仍很少往来。
(录自《上海滩》1988年第10期)
天下第一奇书
在我的心目中,天下第一奇书是还珠楼主所著的武侠神怪小说《蜀山剑侠传》。此说一提出来,反应不外两种:对《蜀山》入迷的,一定首肯,而未曾看过《蜀山》的,一定摇头。未看过《蜀山》而摇头,并不奇怪,因为未曾看过,自然不足以明白此书之奇。
《蜀山剑侠传》是哪一年开始写的,不甚确知,多半是在抗战以前就开始出版第一集了,陆陆续续,至少写到一九四八年,共出了五十五集,并没有写完,又有五集续集,和一些“姐妹作”,如《长眉真人专集》、《峨眉七矮》、《武当七女》、《青城十九侠》等等,但是都可以目之为《蜀山剑侠传》同一系统的作品。
《蜀山剑侠传》之奇,是奇在全书充满丰富的幻想力,古今中外,未曾有过任何一部小说,是充满了如此奇妙不可思议的幻想力的。就武侠小说的本身而论,还珠楼主的作品,结构严谨,文笔流利,及不上金庸;性格激荡,感情现代,又比不上古龙;但是论想象力之丰富,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珠认了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者也。
香港的武侠小说爱好者,对《蜀山剑侠传》都很陌生,但港台的武侠小说作者,对之却绝不陌生,翻开近二十年来的所谓“新派武侠小说”中的任何一部来看看,其中都可以找到还珠楼主作品的影子。这并不是说每一个作者都在抄袭还珠楼主的作品,而只说明了一种情形:在一代宗师的光芒笼罩之下,很难能摆脱他的影响,只有自身也具有同样功力的人,才能例外。
再就武侠小说本身而论,《蜀山》也不是还珠全部作品中的精品,《蜀山》大气磅礴,上天入地,包罗万象,而精品却是还珠楼主的一部《云海争奇记》,共出了七集,也是没有写完。
香港武侠小说爱好者对《蜀山剑侠传》陌生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部书在香港的版本,排校工作,实在太差,错字之多,几乎已到了不是以前看过原版本的人能看得懂的地步。早在十几年之前,就曾登报,想征求一套上海正气书局出版的原版本,可是没有结果,现在只怕更难了。也曾在十余年前,就曾发过愿,要替《蜀山剑侠传》下一番整理功夫,加新式标点,删去五十五集书中一些扯开去的枝节,重新出版,敢言其销路一定在现在出版的武侠小说之上,可是一则一直忙得不可开交,二则本地出版商对之信心不大,是以也未曾实现。
《蜀山剑侠传》一书之所以不可及,是因为作者在这部书中,建立了一个“思想体系”(姑妄称之),有一定的规律和步骤,指出一个“人”到“仙”、“超人”的途径,成为一种修仙的法规。
《蜀山》全书,讲的是“修道人”如何努力,去修成正果的事。在还珠的笔下,修道的途径和最后目的,可以有如下两种:
甲:金仙(天仙)——长居天上,无灾无劫,逍遥自在,与天地同寿。
乙:地仙(散仙)——每隔若干年,会有劫运一次,称为“天劫”。度得过,还要再等下一次天劫;度不过,或形神俱灭(什么都完了),或肉体毁灭,元神(灵魂)再去重生,以修下世。
散仙之所以不能修到天仙,原因有很多:或因为性子刚愎,或因为情欲所缠,或因为有了过失,种种不一。在修炼过程之中,战战兢兢,不可有一点疏忽,更不可有一点恶行。
这本来是佛道思想的演变,但演化在小说之中,而且如此之透彻,则只有《蜀山》书中才有。
自然,还珠楼主的丰富想象力,不是凭空而来的,大都是从中国的古籍之中得到的灵感,是作者博览群书的结果。例如《西游记》中,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本来是大禹治水时用来量江河深浅的一个“定子”,在还珠的笔下,大禹治水时的物件,全成了威力无匹的法宝,而其中的一只“禹鼎”,更将大地万物、山川精怪全铸在其中,连天地间的音律也全在其内。大禹治水时用的物件,会变成“宝物”,自然是受到《西游记》的影响而来的了。
在还珠笔下种种怪物妖精,有的也在《山海经》中可以找到影子,但有的实在是匪夷所思。例如盘踞南极大光明境的一个怪物“万载寒蛇”,就根本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怪物有九个身子,六个头,又会幻化为绝色美女。结果,怪物炼成的绝色美女的“元神”,被一个人的妻子取走,这个“女人”本来是一只大蜘蛛,就藏在她丈夫的胸前。这只不过是还珠作品中几百则小故事中的一则,一斑可窥全豹,也可见此书如何之奇了。
近来,还珠的作品好像又热门起来了,一本电视杂志,在重刊他的《柳湖侠隐》(还珠作品中未及水准的作品),邵氏公司又准备以大量特技配合,筹拍《蜀山剑侠传》,所以才想起这部天下第一奇书来,而且,又再发愿,一有空闲,就要动手,将之整理一番,好让武侠小说爱好者知道,有此一部可以令人废寝忘食的奇妙小说在。
(录自香港《武侠春秋》月刊创刊号)
蜀山·还珠·奇
叶洪生震荡
最近,叶洪生师兄在《民生报》连载十多天,论还珠楼主李寿民的杰作《蜀山剑侠传》,一时议论纷纷,读者群向《民生报》追问此书经过及下落等等。
这里可以代《民生报》主编回答一些好奇的读者儿个小问题,不是为了解惑,只因省了叶师兄一些口舌劳烦吧。
还珠楼主的珠光
还珠楼主叫李寿民,大概现在还健在的话,也是一个古稀之翁了。《蜀山剑侠传》是他的成名杰作,似乎最初出版是在抗战以前,但成名却在战后。作者依一本小书来说,他是一个退伍军人,平生好游名山大川,对中国各地风土人情观察入微。他的小说虽然怪力乱奇,兼而有之,但对家庭、爱欲、男女以至爱恨皆有入木三分的刻划,实开武侠小说新境界,跟当时各名家有上下床之别。所以当时对他小说的赞语有云:“内容虽神怪至于不可思议,而加以咀嚼,无不合于古今哲理、中外人情,绝非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者可比。所有盈虚消长之理,邪正生克之势,风雪雷电之变,情爱淫欲之别,山水花草之美,生死病老之苦等等,均有极切实之发挥。”可见虚誉之一斑。
当然,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它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自然备受正人君子之攻击,更何况在当时风靡太极,有些年轻读者竟视假为真,以为可以不练而武,不修而仙,或急于功成,或倦于世态,于是弃家出走,上峨眉山求仙学道,惹出社会问题,倒是书中满纸“没有不孝的神仙”、“没有不忠不义的道士”这类旧道德旧传统的作者还珠楼主所想不到的吧。
生在今日八十年代(《蜀山》出版已有半世纪五十年了吧),当然不再信仰这一套了。再说,这类神仙世界,跟我们见惯的科幻宇宙何别?唯一最大不同就在:科幻宇宙信仰一个立体的(或四度空间)宇宙,人可以跟同时间到达远的天一方去,但没有上下、古今之别。神仙世界却如还珠所宣称,这是一个“平坦大地”(Flatearih)的古人看法;因而上有天堂,下有地狱等等,这些信仰自然是老掉了牙,当是老祖宗的梦魔梦吃好了,犯不着走火入魔。
还珠的著作
还珠楼主的著作不少,大致可分三类。其一是言情小说,这是古典式旧章回言情。鄙入几十年前曾一过目,当时未识情滋味,失望而罢看,现已毫无印象,不知读者中亦有人记得此一公案?
后来他改写正派武侠小说,例如河洛所翻印的《侠女》、《云海争奇记》都是。其实这一种“武侠”打斗内容极为稀少,反之,却多是北方中国某些地区人情的描写,尤其是对一些土豪劣霸欺负穷人的情形,比起一些八股式新派救世小说,却似乎更近写实主义,可惜文学家不会顾到这一面。(《云海争奇记》另有合成书局的翻印本,此外又有倪匡师兄的改写本,远景出版。)
还珠最有名的是剑侠小说,他以《蜀山剑侠》为主,前前后后写了十多套的剑侠小说,轰动一时,类别约如下:
《蜀山剑侠传》家谱——
前传:《北海屠龙记》、《长眉真人专集》。《柳湖侠隐》。
正传:《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
别传:《武当异人传》、《峨眉七矮》、《黑摩勒》、《黑蚂蚁》、《黑森林》。
后传:《蜀山剑侠新传》、《青门十四侠》、《大侠狄龙子》、《皋兰异人传》、《兵书峡》、《边塞英雄谱》、《冷魂峪》、《女侠夜明珠》。
可能还有遗漏,手头无书,记忆中已颇模糊,故事内容,线索似如上述。
时代背景是在清初康熙、雍正年间,峨眉派剑侠替天行道的故事。正传就说这期间剑侠纵横的事情。
前传所述乃峨眉派大盛、开府峨眉金顶以前的事,也是说他们的师长得道升仙的经过。
别传是同时代的奇闻。当时主要的正派剑仙峨眉派以外,还有武当派及青城派。其中,《峨眉七矮》应算是蜀山剑侠传内中的一部分,大概当时因版权纠纷,未有在上海正气书店出版,故另起炉灶而已。
后传是指上一代大盛期剑仙飞升;天下已颇太平,世间也无多剑仙的事,故事较以前大力清淡。如《大侠狄龙子》,实际上描写男女爱情更多,神仙传奇只是其中过场的一部分而已。此类书皆未写完,有些一本,有些三四本,最多十一二本而已。
《蜀山》与《青城》
还珠楼主的杰作是《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都没有写完。《青城十九侠》共写了二十五本,因为写法背景都是南方广西贵州一带,颇多奇闻野迹,其实真是蛮荒猎奇记,比剑侠小说更为恰当。除了许多地方略嫌过于神奇怪诞,如妄用《山海经》内神话传说的野兽等,倒可以助长见闻,启发人之想象力。从另一角度来看,《青城十九侠》乃还珠楼主变调之作,因为正面飞剑斗法已为《蜀山剑侠传》所写尽,只好另启山林,再辟天地了。但一如还珠楼主其他著作,有时犯之冗长,常常一个故事说之不停,再回头已是万年身!读者等待他“说起前情”,竟属于几本书后事了。《青城十九侠》更多这种毛病,所以一直比不上《蜀山剑侠传》的吸引人。可能亦是读者喜欢看斗剑比法术故事多于蛮荒探险,或边远民族生活史之类的事。这一点值得小说社会学史的研究者注意。
还珠楼主一生精力所在,全放在《蜀山剑侠传》。此书写了五十五本,正传五十集,后传五集。依作者在每本书未的预告(今版将这些说明文删去,至为不便),后传理应在十集结束。情节似乎是每四百九十年的道家重劫到临、正邪双方都命定受此劫难,可能联合在一起,共御天劫,于是三次峨眉斗剑(这当然是金庸的二次华山论剑所本),解决了上一代的大问题,或胜劫升仙,或大劫难逃,形神皆灭,以后从虫蚁再入轮回(还珠楼主信仰众生有高低,都是行善非恶,可以慢慢从低层做起)。以后是这一代弟子当道,各人离开峨眉山,自创新大地,开府各地。
当然,我们也不太明白,升仙有什么好处,大概除了“不死”以外,一切跟修道无涉;比凡人好一点就是寿长一点,免去一些疾病、老去无能等等尘世痛苦。但另外也有一些仙家之苦,例如苦修和寂寞等。也就是说把一种快乐(如长生和自在逍遥)代替另一种快乐(如口腹之欲或情爱家庭),或是把一一种痛苦(如孤独或长期自我关禁)代替另一种痛苦(如生老病死),这样看来,成仙或做好人其实并无分别,只是如“教书”相对于“开店”。“做零工”,接触范围不同而已。我们最好的方法是随缘而定,能升仙则修道也好,做人则做一个完善爱人人爱的也一样,不必太执着强求,反而不美。
还珠楼主在台湾
相信还珠楼主的故事小说很早便来了台湾,苦无证据;除了旧书摊偶有一二本原本《蜀山剑侠传》出现,可以证明外。但以台湾那类爱好神怪故事的民间传统,则通俗小说要来便来了。
由于翻印容易,《蜀山剑侠传》与《青城十九侠》的大量偷印,也是平常之事。例如以毛聊生名出版的《金罗汉》,便是早期偷印一证明。这类小书很多,用的名称也极怪异平凡。
目前流行在通俗小说界的有二套:一是倪匡增删改写的《紫青双剑录》(远景出版),一是柳残阳挂名校阅的《金顶披神志》。倪师兄大量删减,只剩下五本,约一百五十万字。反之,柳师兄几乎全依原文,只改正错字。(还珠楼主之书香港大概都有翻印,但字小错误极多,看来极吃力,台湾版大都由香港转来,不能不改。)
下面略谈几种版本:
①香港长兴书店的全集,共六十本。本书每集皆依还珠原书重排,故本数跟原书完全一样。但五十六集以后五集乃伪作。伪作似乎也有几次,第一次奇差,后来一次(今版),许多模仿颇有还珠神韵,但因想象力不够,处处看到跟原文有冲突之地方。
②合成书店版,一共七套,共二十一大本字体有大五号字,看来容易,惟一不好处是修改原来《蜀山剑侠》之本数(愚意以为不妨二本或三本合一册,比较好)。最后二册也是伪作,可能是从香港伪作抄来。原本似到今本第二十册,即《大江千涛记》续集第二册中四一八页,即第二十章完即完。似乎原文仍有一次预告按语。以后一册半都是续伪的。最大的破绽是作者忘记了还珠楼主另写了一本《峨眉七矮》三小册之书。这三小册约当原书第三十六本至三十九本之间,今本《嘉陵风云录》续集第三册第三十四章一开始即简述这三小册故事。但在这里还珠楼主分明强调石仙王的孙子石慧。石完二小孩的下场。石慧后来拜在凌云风门下为徒。石完则因长于地遁法,故收在南海双童甄兑、甄民门下。这些情节其实后来也有重提,惜续作者太马虎。
《峨眉七矮》故事并不独立,应是《蜀山剑侠传》一部分,所以翻印书应找地方将之加入。这一点在合成书店版或倪匡师兄改写中皆忽略,颇为遗憾。其他改写中的草率,当另文再述。
③倪匡师兄的《紫青双剑录》前四本是还珠原书的评注改订版,确花费了不少心力。当然,删改极多,其中不如人意的想来也不少,例如紫云宫一段大删特删,有些可惜。有兴趣读者不妨对照二种版本,以见倪匡师兄之苦心。
第五本是倪师兄的续作,当然比长兴书店未名人的续集高明大多。主要情节有二大部分。一是天灵子等人的四九重劫,但这一段似有点草率,因四九重劫乃书中唯一惩罚神仙的关键,一定要大写特写的。其他是倪师兄的功力所在,利用尸毗老人的宏愿,使老怪儿南公以身殉道,把生命伟大化。倪师兄此作合还珠楼主私意否?至有兴趣。我这里且妄议一下,以作此文之结。
其一,倪师兄之文,太重于表现,而且汲汲于伟大化,不及还珠楼主时有神来之笔,妙趣横生,使人如游山水,其中多的是自寻乐趣,不为人知者。这可能亦是续作处处受制,反不及原作随意挥洒,不求工而自工之地方,当然,倪师兄的困难处可以想象,也许谁都不能写好续作的,十分遗憾。
其二,是以身殉道的大问题。究竟有无这类事呢?即是说,如果是这样,神仙中人才多麻烦,在人类贪生怕死、喜逸恶劳的地方大多,这自然是凡人一无成就,而仙人有升仙条件的理由了。从这点看来,仙人实不可为,不易为,也不能为。寄语年轻的朋友“循序渐进”才是正途,武侠小说不过是公余休闲活动之一罢了。
(录自1982年:月30日台湾《民生报》副刊)
论《蜀山》后传之真伪
洪生道兄惠鉴:
来示下问《蜀山》后传六至八集真伪事。兄实此方面之专家,远胜于弟,此以能问于不能也。弟不学,实不足以当明问。惟真理经多方讨论而愈明,因敢贡愚见,以就正于有道,希能匡其谬误也。(按:后传九、十集文字极劣,肯定是伪作,故不予论列)
弟当年初读后传六至十集,亦与吾兄之见相同,以为乃还珠所作。然历年暇时偶再加检讨,则终觉此乃熟读还珠者所为,非真出还珠手笔也。弟所持之理由厥为:数月前侧闻李观承兄谓其父撰著小说,叙述文字写作速度甚高;每本书籍书稿完成后,始细心撰作每回回目,故其回目文、义俱佳云。衡诸还珠所作诸书,尽可信也。故鉴定真伪,先就此重大项目比较,想较可信。
以此而言,则后传第六至八集回目,除六集一回“诛群凶巧消浩劫,图宿愿喜获藏珍”,最类李氏风格外,其他大率词意浅薄,不特不类还珠,甚且词不达意,对仗平厌,亦多可议者,可见仿作者工力与李氏相去颇远也。其中六集五回“我必从君斜日荒山悲独影”,及六回“冰魄吐奇辉十里香光明彩焰,弥大降灵雨千山飞瀑乱虹流”则居然还珠风格。然《蜀山》三十九集三回有:“冰魄吐寒辉霞影千重光似焰”,后传三集四回有:“灵桂吐奇馨十里香光明彩焰”。下为“仙禽诛老魅千山雷雨乱虹流”。《蜀山》四十二集四回有:“我必从君相期再世斜日荒山悲独活”等语。还珠诸书,回目雷同相近者绝罕,(所见惟《柳湖侠隐》中回目有雷同,然当为疏忽咎误。)则后传六集回目显为仿作;以其熟读还珠诸书,不自觉(或有意)采用还珠原文,堆砌集句而成也。至七、八两集回目,衡诸还珠,颇有仙凡之别,其为仿作更无疑义。此一也。
其次就书中文字观之;初睹诚如吾兄来示,谓其宛然还珠所作。然细察则还珠文字极秀雅,铺排之文字,连篇累牍以出之;此则大类综括全文,浓缩摘录,仅存事实梗概。尽仿作者工力有限,仅能依本尽符,尚未至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境地。(又描写风景文字亦不类还珠他作,以其无灵气故)此二也。
再者,写作体例与还珠惯例不甚类也。此可就下列三事见之:还珠他作,在叙述正文中别出旁支言及他人事迹者,例于该人第一次出场时带人,青娥出场即倒叙其生平是也。于神蛛早见于《峨眉七矮》及《蜀山》正传,而竟于后传七集始叙述之,大悸还珠惯例,此可疑者也。而叙述青娥法宝性质威力,亦与还珠精神思想有凿锐不入之处,亦其可疑者。此三也。
惟其情节内容,颇具还珠风格。是否仿作者曾见还珠《蜀山》未刊原稿,故就其记忆重述,致回目、文字不甚相类?如此则虽非还珠亲笔,亦有阅读之价值。此假说亦曾为弟所认可,然细思之后,亦以为不然。
尽还珠著作虽多,尽力力之者,在作者心中仅《青城》、《蜀山》二书,其他则率尔为之,以谋取衣食之资而已。故他书可月写数册,而《青城》、《蜀山》则非有精妙之构思出奇之情节,不撰写也;即稿成之后,亦必多方推敲、修改,满意而后推出刊印。此所以两书最早写作,历二十年;而《蜀山》仅得五十五册,《青城》仅得二十五册。(《青城》之所以仅得二十五册者,以作者视此为传世之作,以此与《蜀山》相抗者也。)故凡见于《蜀山》之构思情节,必极力避免,或于同中求异,以见其不同。正因如此,写作《青城》倍难于《蜀山》,以仅能就《蜀山》所未写者发挥,而作者苦矣。此《青城》二十五集早已完成而未能赓续者,亦其书沉闷之故,盖精彩者俱见《蜀山》一书矣。
故《蜀山》除一、二、三集不甚经意外,其他皆全力为之。第十九集后除萧玉、瑶仙情事近于辞费外(此段在作者殆亦有深意存乎其中。盖时当世乱,军阀横行,继之以日匪侵华,生灵涂炭;咸思避难之所,而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思想乃油然而生——陈寅烙有专文论此事。故《蜀山》之安乐岛、《柳湖侠隐》之柳湖、《大漠英雄》之铁堡,乃至李宁,周淳之归隐峨眉山,吕伟、张鸿之归隐莽苍山,皆此桃源避祸之思想为之主也。抑亦读者友朋或有以还珠书中无爱情故事为言,作者故作此以塞责乎?然作者本不擅描写儿女之情,故作者亦不满意:否则萧逸,欧阳霜已成高手,而萧玉、瑶仙已成峨眉高弟矣。)皆极紧凑;以致精彩迭陈,令人目不暇给。
“峨眉开府”以后,作者更承纪事本末之体,以事为主;除方瑛、元皓外,甚少再旁述他人他事。以无暇为之,亦以有损其紧凑也。故以他书为例,则此书《蜀山后传》新出现之人物应逐一追叙方合惯例;而不知还珠于此书乃提升策励自己之作,正以反己惯例为创新之所在也。故不追叙申屠宏往事,不追撰吕憬、花无邪、阮征、魔女明珠情事。乃至干神蛛夫妇,早于《峨眉七矮》、《蜀山》本书出现,而一反惯例,不加补述也。仿者仅知照本画符,依还珠惯例为之(如追叙青娥。李远。干神蛛夫妇情事),正见其伪也。
如上说成立,则知作者撰写《蜀山》态度极为矜慎。试忆全书斗法场面至多,而描写内容,类皆异中见同、同中有异,乃至奇想层出不穷;而在此神奇事实中,隐寓佛释、易老之微旨。使人初读惊其神奇,细思乃藉此而于宇宙人生之哲理,深有领会。此《蜀山》之所以百读而不厌也。试观后传六至八集,有此笔力、气魄、境界否?弟但见其文字板滞,思想尘下,陈陈相因。凡所敷陈,无一非以前情事之“翻版”;甚至仅许其节要有方,与原段情节比较,不特不见其进步,转多不逮。岂作者江郎才尽乎?吾等初睹以为真还珠所作者在此,而其伪仿者亦在此也。
至若后传六集之重述陈岩、易静事,七集第一回之重述花无邪事,第二回重述申屠宏、阮征交往海外神仙,连及钱莱之父钱康事,凌云凤误杀雷起龙、女仙寻仇化解事等等,均属可疑。试观还珠他作,有如是者乎?此仿作者技穷,不得不乞灵于还珠前文以填塞字数也。
至叙述青娥仙子、龚风两事文字,老读者八成以为出自还珠手笔。如非其文字偶露今人白话文语气,而为还珠所不用、所鄙用者,则几可乱真矣。
故综而言之,后传六至十集,伪作也。唯此伪作,成书亦颇早,最迟于民国四十五年前,弟旅港曾见之。当时该书名《峨眉剑侠传》,六十集。则伪作者或于四十至四十四年间所作。毛聊生那?张梦还钦?无名氏乎?则有待查证矣。
弟汉立谨白于一九八四年二月甘日
(录自《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第一册,
1984年12月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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