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 第一部分
chūn天,满地的芍药花瓣,史湘云用那个纱巾把芍药花包起来当枕头,她喝醉了,在一个石凳上,她就枕着那个芍药花的枕头,就睡着了,憨态可掬。 这个情景画出来,这个车在大街上一跑,史湘云就满大街跑。这就是当时《红楼梦》深入民间的情况。
第一讲追寻红学(上)
谜踪在晚清,有一个人叫朱昌鼎,是一个书生,他有一天在屋子里坐着看书,来了一个朋友。这朋友一看他在那儿看书呢,一副钻研学问的样子,就问他说,“老兄,你钻研什么学问呢?你是不是在钻研经学呀?”过去人们把所有的图书分成经、史、子、集几个部分,经书是最神圣的,圣贤书,孔夫子的书、孟夫子的书,四书的“经”字,它的左边是一个绞丝,它的右边上面就是一个横,然后三个弯或者叫三个折,底下一个“工”字,这个“经”字,繁体字的“经”字,去掉了上面的一横,三个弯,右边不就剩一个“工”字了吗?一个绞丝、一个工字,这个字是什么字呢?是“红”字。哦,这朋友说了,闹了半天,你研究的是“红学”啊?这虽然是一番笑谈,但也就说明,在那个时候,《红楼梦》就已经非常深入人心,已经有这样的文人雅士,把阅读《红楼梦》、钻研《红楼梦》当成一件正经事,而且当成一件和钻研其他的经书一样神圣的好事。这就充分说明,研究《红楼梦》,在很早的时候就形成一种特殊的学问了。
清嘉庆年间,有位叫得硕亭的,写了《草珠一串》,又名《京都竹枝词》,其中一首里面有两句:“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可见很早的时候,谈论《红楼梦》就已是一种社会时尚了。
学秋氏,估计和得硕亭一样,是一位满族人士,学秋氏很可能是一个艺名、笔名,在学秋氏的《续都门竹枝词》里面,我们又发现了非常有趣的一个《竹枝词》,现在我把这四句都念出来,你听听,你琢磨琢磨,很有味道——它这么说的,“《红楼梦》已续完全,条幅齐纨画蔓延,试看热车窗子上,湘云犹是醉憨眠。”它传达了很多信息,“《红楼梦》已续完全”,就说明在那个时候,人们已经懂得他们所看到的活字版印的《红楼梦》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原来一个人写的,不完全;另一部分是别的人续的,是把它续完全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在嘉庆的时候,那些人可能还不太清楚《红楼梦》到底原作者是谁,续书者是谁。但是他们已经很清楚、很明白,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不是一个人从头写到尾的,是从不完全发展到续完全的一本书,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红楼梦》流传以后,不仅以文字的形式流传,也很快转换为其他的艺术形式,比如说图画。这个《竹枝词》第二句就告诉我们,《红楼梦》已经不光是大家读文字了。“条幅齐纨画蔓延”,条幅就是家里边挂的条幅,就是一些比如四扇屏的那种画,画的都是《红楼梦》了,齐纨就是过去夏天扇的扇子,扇子有很多种了,除了折扇以外,有一种扇叫纨扇,就是用丝绸绷在框子上,上面好来画画的,一边扇的时候一边可以欣赏这个画。就在这个时候,《红楼梦》的图画已经深入到民间了,在家里面挂的条幅上可以看到,在人们扇的扇子上能看见,你想《红楼梦》的影响多大啊!更有趣的是,他说,“试看热车窗子上,湘云犹是醉憨眠。”清朝的车是什么车,大家都很清楚,一般市民坐的车都是骡车,骡车是一个骡子驾着一个辕,后面它有一个车厢,就跟轿子的那个轿厢类似,但是可能上面是拱形的,是圆形的,这个车子在冬天可以叫热车,为什么呢?因为běi jīng的气候大家知道,冬天非常冷,车会有门帘,会有窗帘,里面就比较温暖,构成一个温暖的小空间。而且大家知道,过去一些人乘坐骡车的时候,那个时代的取暖工具可能就是一个铜炉、铜钵,里面有火炭,就是一个取暖的小炉子,《红楼梦》也描写了这个东西。在这种车子上,它的窗帘上画的是什么呢?明明是已经冬天了,需要想办法给自己取暖了,可是窗帘上画的还是chūn天的景象,画的是《红楼梦》里面的那段情节,就是“史湘云醉卧芍药”。那是《红楼梦》里面最美丽的画面之一,大家还记得吧?chūn天,满地的芍药花瓣,史湘云用那个纱巾把芍药花包起来当枕头,她喝醉了,在一个石凳上,她就枕着那个芍药花的枕头,就睡着了,憨态可掬。这个情景画出来,这个车在大街上一跑,史湘云就满大街跑。这就是当时《红楼梦》深入民间的情况。
当然,后来《红楼梦》又转换为了更多样的艺术形式,年画、连环画、泥塑、瓷雕、曲艺演唱、戏曲、话剧、舞剧、电影、电视连续剧……现在的中国人,即使没有读过《红楼梦》原著,总也从其他的艺术形式里,多多少少知道些《红楼梦》的人物和故事情节。
但是,《红楼梦》这部著作在流传中所出现的情况,却可以说是很坎坷、很曲折的。
现在我们看到的通行本《红楼梦》,封面上总印着曹雪芹和高鹗两个人的名字。中外古今两个人或者两个以上的人合写一本书,这个例子太多了,这个不稀奇,问题是如果两个人联合署名的话,这两个人起码第一得认识吧?互相得认识,这是第一;第二,不仅得认识,还得他们一起商量这书咱们怎么写,然后还得分工,比如说你写第一稿,我写第二稿,或者你写这一部分,我写那一部分,或者咱们说得难听点,有一个人身体不好,或者岁数比较大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嘱咐另一个人,说我没有弄完的,你接着弄,你应该怎么怎么弄,这样俩人商量。
我的研究就从这儿开始,曹雪芹和高鹗是合作者吗?他们是联合创作了《红楼梦》吗?一查资料不对了,这俩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认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从来没有交叉过,一点关系没有。曹雪芹究竟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学术界有争论,特别是他生于哪一年,有的学者认为不太容易搞清楚。死于哪一年,有争论,但是这个争论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争论,究竟是1763年还是1764年,按当时纪年的干支来算的话,究竟是壬午年还是癸未年啊,也就是这么点争论。所以说,虽然曹雪芹的生卒年有争论,但是大体上还是可以搞清楚,查资料就能搞清楚,高鹗比曹雪芹差不多要小十几二十岁,甚至要小二十多岁。小一点不要紧,老的和少的也可以一块儿合作出书,但这俩人根本没来往,根本就不认识。而且高鹗是什么时候来续《红楼梦》的呢?这个资料是准确的,那已经是1791年了,就是说离曹雪芹去世已经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在曹雪芹去世以后将近三十年,才出现了高鹗续《红楼梦》这么一回事。高鹗是和一个书商叫程伟元的,这两个人合作,最后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把大体上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加上了他们攒出来的四十回。这四十回,据很多红学专家的研究,就是高鹗来续的,或者说主要是他cāo刀来续的。
所以说,高鹗和曹雪芹根本不是合作者,而且他续《红楼梦》,也是在《红楼梦》八十回流传了很久以后——三十年在当时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现在想来也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段。所以从著作权角度来说,一本书的著作权怎么能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印在一起呢?《红楼梦》,曹雪芹、高鹗,好像他们两个共同合作了一本的书,从第一回到一百二十回都是两人合作的,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的研究不是没有道理。实际上红学界老早已在研究这个问题,但是不管红学界得出什么结论,令我纳闷的是,直到现在,大家经常买到的《红楼梦》还是这样的印法,我对此提出质疑。我建议出版社今后再印的时候,你还可以出一百二十回的本,但是最起码你要在封面上印是曹雪芹著、高鹗续,这样还勉强说得通。按道理的话,根本就不要合在一起出,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谁愿意看续书,续书其实也不只是高鹗一种。你可以出一本高鹗续《红楼梦》四十回。这样就把著作权彻底分清了,分清这一点很重要。
俗话说得好,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现在也有人说后四十回续得非常好,还有极端的意见,说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还好;他的个人意见我很尊重,但是我很坦率地说我自己的感受,后四十回很糟,很糟。怎么个糟法?简单地说两条吧!
第一条,就是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红楼梦》已经说得很清楚,暗示得很清楚,跟读者一再地提醒,最后会是一个大悲剧的结局。你看看第讲到了《红楼梦》,讲到他知道《红楼梦》的作者应该是曹雪芹,当然他对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绍被后来的红学家考证出来是不准确的,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问题是那个时候,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对后四十回发表了非常尖锐的批评意见,可以说是批判意见。他是这么说的,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高鹗,他不知道是高鹗和程伟元他们续的后四十回,他还不知道是谁续的。但是他觉得不对头,他说,“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sè笔墨者,其为补著无疑。”他又说,“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颇似一sè笔墨,细考其用意不佳,多杀风景之处,故知雪芹万不出此下下也。”他认为那个文字是下下品,万万不会是曹雪芹写的。还有一句话更厉害了,他说,“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俱备之物。”他连刚才咱们说的那点优点都不保留,认为是“一善俱无,诸恶俱备”,深恶痛绝。所以说老早就有这个老前辈,很早很早的红学研究者,对后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判。
刚才说了嘛,从封面开始研究,就发现曹雪芹和高鹗根本不是合作者,高鹗续书不符合曹雪芹原意。高鹗续书续得好不好,怎么评价,咱们可以把它撇在一边,暂且不论,咱们就研究曹雪芹的这八十回。要研究曹雪芹的八十回就要研究曹雪芹本身,这个作家他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啊?怎么就写出这本书啊?前人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非常之多,鲁迅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面,他是采取当时红学研究的一个最新成果,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一种自叙xìng写作,《红楼梦》是一部带有自传xìng的作品。鲁迅先生是这么说的,“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红楼梦》的特点是八个字,“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他写实写到力透纸背的程度,本来写实好像是最不新鲜的,虚构、想像是最新鲜的,但因为他以最大力度来写实,写得非常之好,“转成新鲜”,反而赛过那些纯虚构的、纯幻想的作品。这是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到今天来看,我觉得我还是很佩服的,我觉得先生说得非常准确。
有人说了,你这么一来的话,是不是你就要把曹雪芹跟贾宝玉划等号了?要把《红楼梦》的贾府和曹家划等号了?您是不是说《红楼梦》就是报告文学啊?里面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场面都是百分之百的机械的生活实录?我没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其实说得很明确,就是我理解的鲁迅先生的意思,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他是根据自身的生命体验,根据自己家族在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个朝代里面的盛衰荣辱,惊心动魄的大变化、大跌宕来写这个作品的。所以它是带有自传xìng的,是自叙xìng的,我没说它就是自传。更不是说就通通去和生活真实划等号,说他没有艺术想像的过程,他当然是从生活的真实,升华为艺术的真实,这个是不消说的。所以要读通《红楼梦》就要了解曹雪芹的家世,最起码要查三代——知道他的祖父是谁,父亲大概是谁,他本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经历,什么遭遇?他的家族怎么在康熙朝鼎盛一时,辉煌得不得了;在雍正朝,雍正很不喜欢,就被抄了家,治了罪;在乾隆初年怎么又被乾隆赦免,一度小康;但是在乾隆四年,一下子又怎么卷进了一个大的政治斗争;乾隆在扑灭政敌的同时,也把其他的有关的那些社会上的人予以整治,曹家被株连彻底毁灭,最后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你要知道曹雪芹的家世,才能够读通《红楼梦》,要读通《红楼梦》,就必须进入曹学领域。现在有很多的有关这方面的著作可以来读。我就是先进入这个领域,觉得非常有意思。
我们来谈曹雪芹的本子的话,现在一般简称古本,就是手抄本,曹雪芹他的原作基本上是以手抄形式流行的,有人说后来高鹗不是给印了吗?续了四十回,但是前八十回不是也给印了吗?但是高鹗和程伟元做了一件很不应该做的事,你续书你往下续就行了嘛,但他把前八十回进行了一番改造,改动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改得是不伦不类,有的地方改得不通,有的时候拗着曹雪芹的意思改,所以现在的通行本不但后四十回靠不住,前八十回也靠不住。所以你要真正读《红楼梦》,你要买影印的或校订排印的古本《红楼梦》来读。
进入《红楼梦》版本这个研究的领域叫版本学,红学除了曹学以外的又一个大分支叫版本学,非常有意思。进入这个领域,就知道原来当年的《红楼梦》是手抄形式流传的,手抄大体上是八十回,但实际上严格来说可能还不足八十回,现在多数人认为最古老的本子是甲戌本,就是乾隆十九年的一个本子,甲戌本的《红楼梦》,它的书名叫做《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大家知道,《红楼梦》在流传过程中曾经有过很多个名字,在现在甲戌本的文字中,就自己总结了一下,在其他的一些本子里面也有一些记录。其实它最早就应该叫《石头记》,最早的书应该就是《石头记》。后来又被叫做各种名字,比如说《情僧录》,因为其中主人公贾宝玉一度出家,所以叫《情僧录》。后来又被叫做《红楼梦》,又被叫做《**》,又被叫做《金陵十二钗》,但是这个古本《红楼梦》最后它定的名字是《石头记》。所以《石头记》应该是一个最能够体现曹雪芹的原创意图的书名。只是现在咱们叫惯了《红楼梦》,这当然无妨,无非是符号的问题,但是应该知道,古本《红楼梦》应该是《石头记》。
乾隆十九年有一个甲戌本,乾隆二十四年有一个己卯本,乾隆二十,是不是?所以大观园学很热了,其中包括大观园的象征意义,大观园本身有没有原型,有没有园林原型,或者是几个原型的合并,大观园里面的园林布置,中国古典建筑的审美价值怎么体现出来的,等等,大观园也构成一门学问。
红楼饮食饮馔也构成学问啊,有人说,这个学问太俗了吧?你看,这么高雅的一个学问,结果就变成一种商业行为,到街上看什么红楼菜馆啊,吃什么红楼菜系啊。但是正好那天跟我说那个话的那个人就跟我一块儿吃红楼菜,我就笑他了,我说你这种人真是,自己又吃着这菜,又说不是学问,我说你这个就属于什么呢,自以为是。我认为“世法平等”,这是贾宝玉在《红楼梦》里面说的一句话,“世法平等”就是说这世界上人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持有各种不同见解的人士,人格都平等,你可以去研究那个比如说很高深的东西、很雅的东西,也有人从俗的角度研究,他也可以研究《红楼梦》的饮馔,其实那也非常有意义,是不是啊?可以了解我们的上几辈人他们是怎么吃东西的,怎么喝东西的,贵族和平民之间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讲究,这不可轻视,不好那么讥笑人家的。
《红楼梦》里面写到人们穿的服装,比如下雪天怎么御寒,刚才我说了一个大红猩猩毡斗篷,其实那《红楼梦》里面斗篷花样多了,想想晴雯补的裘是什么裘?我这里不展开了,所以也有人专门研究红楼服饰。
《红楼梦》里面用的东西也很多啊,各种器物,我就写过文章,比如腊油冻佛手。这个腊油冻佛手是里面提到的一个古玩,有人把腊字看成了蜡字,说蜡油冻佛手这个值什么钱啊?一个用蜡油做的模型,是吧?做一个佛手的样子算什么呀?他不懂,腊油冻是一种高级石料,它的样子、质感像南方腊肉的肥肉部分一样,是一种高级玉石,不是蜡烛的蜡做的。还有书里写到明角灯,那是用羊犄角做的,那么羊犄角怎么能做成灯呢?有人写书,说是把羊犄角熬化了,再冷凝成半透明的薄片,然后镶在灯笼框上,那么制作的;可是我三十年前就在běi jīng羊角灯胡同——这条胡同在什刹海附近,现在还存在——向老人讨教过,那条胡同原来有很多制作明角灯也就是羊角灯的作坊,有的老人还记得,制作方法是用萝卜丝跟羊犄角一起煮,羊犄角煮软后用木楦子去撑那羊犄角,木楦子越换越大,羊犄角也就被撑得越来越鼓越来越薄,最后形成灯笼。你看,这里面都有学问啊,怎么不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所以还有人专门研究《红楼梦》里面的各种器物,也构成学问。
最近还看到,有人把《红楼梦》里写到的植物编成了图谱,详细加以说明,这也构成了红学的一个分支。
当然,红学界的争论很多,一百多年的红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觉得烦,哎呀,别提红学了,您一提红学我脑仁疼,头大,意见太多,争论太多。我觉得,咱们听一听先贤的话,蔡元培,大家知道吧,民国初年的běi jīng大学的校长,这是一个大学问家,也是红学当中一个流派叫索隐派的代表xìng人物,著有《石头记索隐》。1927年有位叫寿鹏飞的写了本《红楼梦本事辨证》,请他给写序,他并不同意寿鹏飞的很多观点,但他欣然接受邀请,写了非常jīng彩的序,他的序里有八个字,非常好,他说什么呢?他说“多歧为贵,不取苟同”。歧是分歧的歧,多歧就是出现了很多分歧,出现了争论,出现了不同意见,出现了你觉得是逆耳的、耸人听闻的意见,或者是觉得很刺激xìng的意见,或者你觉得人家是外行,你觉得人家那个是不该说的话,人家发表那个意见了,在学术领域里面,在学术空间里面,出现了很多的歧异,出现了很多争论,应该怎么看待?蔡元培,蔡先贤告诉我们,“多歧为贵”。求之不得啊,非常宝贵啊,千金难求一个不同的意见啊,你看人家的学术襟怀。他后半句又说得好,多歧为贵也不能这样过分:听这个说有道理有道理,听那个说不错不错,你怎么能这样呢,他说还应该“不取苟同”。在多歧、多分歧的情况下,你应该取一个什么态度呢?不要轻易地去听取别人意见,同意别人意见。不要苟同,苟同就是勉强地去同意别人的意见,不要那样做,你要有学术骨气,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清代袁枚有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说得多好啊,“苔花如米小”,你也可以学牡丹开啊。何况你还不是苔花,可能比牡丹低级一点,你可能是喇叭花,你也可以开放你自己,是不是?正是在我前面所描述的红学百年发展的浪cháo当中,积累的成绩当中,我形成了自己的思路,我从一个觉得很卑微,不敢来谈红学的人,变成一个理直气壮进入这样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来大谈红学的一个爱好者,就是因为受到了前辈的红学研究的激励,受到了像蔡先生这样的博大学术襟怀的感染,从而进入到这个领域来的。yù知后事如何,请听我下回分解。
第二讲追寻红学(下)
谜踪我自己对《红楼梦》的兴趣,是从我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我读《红楼梦》比较早,有的家长不让自己的孩子小时候读《红楼梦》,觉得太小读《红楼梦》可能会学坏,其实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的话不尽然。我的父母喜欢《红楼梦》,我的哥哥姐姐喜欢《红楼梦》,我是我们家最小的,我就经常听到他们讨论《红楼梦》,觉得非常有趣,虽然不懂,但朦朦胧胧地产生一些美感,耳濡目染,对我是一种熏陶。
红学除了曹学的分支,版本学的分支,还有一个很大的分支叫脂学,什么叫脂学?你发现古抄本、古本《红楼梦》,它和铅印本都不太一样,和活字版本不一样,它上面都有批语,有的批语在回前回后,有的在书眉上,有的在行间,有的在正文句子下面用小点的字写成双行……有的批语还是用红颜sè写上去的,叫“批”。这个批书的人有时候署名,有时候不署名,大多数情况下署一个什么名字呢?署一个名字很古怪,叫脂砚斋。
我看下面有人在微笑,说哎呀,一个人看一本书,写一些评语,这有什么稀奇啊?我看书我就写评语,过去像金圣叹,这是一个大书评家,他自己不写小说,可是他评别人的小说,比如评水浒,大批评家,那不都有过嘛,有什么稀奇的呢?哎呀,你得看脂砚斋的批语本身,咱们才好讨论,脂砚斋批语可不得了,不是咱们所说的一般的批语,也不是金圣叹那种,跟作者原来没关系,现在看了这书觉得有话要说,于是来批评,脂砚斋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脂砚斋批语现在留下来非常多,各个古抄本上的批语还不尽相同,有相同,有不同的。这些批语非常有意思,在这个甲戌本的正文里面就有脂砚斋的名字出现,就是说这个人还不光一个批评家,他的名字出现在曹雪芹的正文里面,在甲戌本里面讲到《红楼梦》书名改变的过程中,最后一句是“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书名演变开头是《石头记》,到后来有人说应该叫《情僧录》,又有人说叫《红楼梦》,有人说叫《**》,曹雪芹一度还打算把书名叫做《金陵十二钗》,最后到甲戌时候,是脂砚斋本人,他就确定这个书名还是用《石头记》;曹雪芹尊重这个决定,脂砚斋的名字就被曹雪芹郑重地写在了书的正文里面。
在古本里面还有一些诗,比如一些甲戌本有一首楔子诗,楔子就是一个书开始之前的开场白,这段文字叫楔子,这段楔子诗里面有两句,叫做“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这显然就是说,批书的和写书的关系非常之密切。一个是红袖,红袖当然是符码,大家过去都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红袖添香夜读书”,一个书生有福气,旁边有一个心爱的人,心爱的人即便贫穷,但是也可以称为红袖,表示是一个女的,给他添香,让他能够继续读下去。这个“谩言红袖啼痕重”,就是有一个女士很悲痛,哭泣。“更有情痴抱恨长”,“情痴”这个词在《红楼梦》里也多次出现,情痴、情种,就是贾宝玉的代称,也是作者的自喻。这两句诗就说明红袖和情痴这两个人关系非常之密切。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就是说十年里面等于他们共同来完成这个著作,字字皆是血,他们共同奋斗十年是不寻常的。光是一首倒也罢了,在另一个古本里面又发现一首,这一首里面有两句,一句叫做:“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茜纱,茜是红颜sè的意思,红颜sè的纱,“茜纱公子情无限”,这个茜纱在《红楼梦》里,在正文里面是有描写的,就是暗指怡红院的窗户,是不是啊?怡红院窗户糊的就是银红sè的纱。有一次贾母不是告诉王熙凤她们说,你们知道这个是什么织品吗?王熙凤那么一个能干的人都不知道,说快教教我们吧。贾母就说,你哪知道啊,这叫软烟罗,其中的洋红的叫霞影纱。这个茜纱公子显然就是指书里面的主人公贾宝玉,同时也等于是,因为他只是带有自叙xìng、自传xìng,不能和曹雪芹划等号,但是在一定的情况下又可以来作为作者曹雪芹的一个代号,“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脂砚斋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女xìng,前面已经说了,“谩言红袖啼痕重”,但是在过去,女xìng称先生是很正常的,一个是自嘲,一个有时候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xìng别,更有的时候是为了互相尊重。比如说,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作家在世的时候,我经常去拜访她,就是冰心,我称冰心就是称她冰心先生,我不称冰心女士的,这个是很自然的。对一个女士称先生,这不意味着她就是一个男xìng。可见这两个人关系不寻常,也就是说脂砚斋她不是一个一般的批评者,她参与这本书的创作,她跟曹雪芹的关系密切到难解难分的地步。甚至于在脂砚斋批语里面出现这样的话,说:“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时候,她在批这个书的时候,曹雪芹已经去世了,她很悲痛,她就希望今后造化主,造化主就是上帝,主,就是主宰我们的命运,冥冥中的一个主宰者那么一个意思,希望他今后再重造一个曹雪芹、一个脂砚斋,这样的话,最后咱们两个在地底下——九泉就是指地下,古人认为地下有九道泉,九泉那是最深处——在那儿相会就大快遂心了,就是心里就舒服,就塌实了。向造化主许愿,希望造化主表态:你们俩都去世以后,我们让你们俩再复活,重新在世界上再生活一遍;她有这样的批语,你说这两个人什么关系?谁是曹雪芹的合作者,高鹗哪够格啊?高鹗八竿子打不着啊,这个人就在他旁边啊,这个人跟他这么说话,朋友都不是,就是夫妻。有一种意见认为就是夫妻关系,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这种意见,总之两人关系再密切不过了。
而且这个脂砚斋很厉害,她的批语里都有什么内容呢?很多曹雪芹用的生活素材她知道,她门儿清——běi jīng土话,一切都清楚,叫门儿清。
比如说她经常有这样的话,写到这儿,说:“有是事,有是人。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作者与余,实实经过!”她能做这个见证。甚至于“此语犹在耳”,这句话她当时听见过,现在还在耳边响。“实写旧rì往事”,等等,她和曹雪芹共享《红楼梦》的生活积累、原始素材,她厉害得很啊。她有的时候批着批着,《红楼梦》里没写到,她想到了,她还要过来提醒曹雪芹。比如说,她有一条,就是当《红楼梦》里写到贾宝玉和秦钟很要好,带秦钟去见贾母,贾母一看秦钟出落得也不错,很喜欢,就给秦钟一个金魁星,送他一个魁星,这个时候脂砚斋就说了,“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这哪儿是一般的批语啊?是不是?她就掌握着曹雪芹写作的生活原型、事件原型、物件原型、细节原型。还有一回是写到用合欢花酿的酒,脂砚斋就批了,“伤哉”,她就很伤感了,伤感哦,“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你看她,什么人啊?曹雪芹没写这个矮舫,矮舫估计是一个园林建筑,她就知道这个生活素材来源于当年矮舫的,咱们当时用合欢花酿过酒!这件事是二十年前的事,清清楚楚,所以你看她是什么人?再回过头想想高鹗是什么人,越想脂砚斋越冤枉,《红楼梦》的封皮上写上曹雪芹、脂砚斋我觉得都合理,写上高鹗实在是太不合理了。
这个脂砚斋真是太厉害了,看有的批语就发现她不得了,她这个人,不仅知道这些原型,甚至有的地方都自己直接来写,她参与创作,她有这种话,比如说第二十二回,她有一条批语,是这么写的,“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她埋怨连咱们都埋怨上了,咱们就都光注意高鹗了,就把脂砚斋这么一个重要的合作者给忘记了。第二十二回凤姐点戏是脂砚执笔,当然这句话有两解,红学界有两解:一种见解就是说里面写到薛宝钗过生rì,大家给点戏,其中有一个角sè其实就是脂砚斋本人,她就是其中一个角sè,当时,她在场,她也参与了点戏,当时凤姐点了出《刘二当衣》,这是出逗趣的戏,凤姐知道贾母喜欢这类的戏,就故意点它,但凤姐文化水平低,自己写不出戏名,就说出戏名来,由脂砚斋执笔,写在戏单子上。那么书中相当于脂砚斋的女子是谁呢?有人说就是史湘云,究竟是不是,这里不讨论,总之,脂砚斋的批语就等于在说,这件事情别人都不记得了,她认为作者应该记得,她认为知道的人太少了,她感到很伤感、很悲哀,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就是其中写到凤姐点戏这个细节的时候,曹雪芹可能打磕巴了,说凤姐点个什么戏呢?脂砚说行了,您一边去,这次红袖不添香,你给我添香得了,我来写,于是脂砚斋就替曹雪芹写出了《刘二当衣》这么个戏名,“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也可能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什么意思,你想想脂砚斋厉害不厉害?参与创作,联合写作,这是很厉害的。
研究脂批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咱们都想知道,这个曹雪芹写的书,传下来就是八十回,曹雪芹是就写了八十回呢,还是写了好多回,比如八十回以后也写了,后来又丢掉了,还是怎么着?他是一回一回往下写呢,还是花插着,也就是交错着写呢?脂砚斋把这些问题都给你解决了。
比如第二十二回,脂砚斋就告诉你了,说这一回曹雪芹没有写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这是很重要的信息,我们就知道曹雪芹不是说一回一回这么完整地往下写,比如我们看第七十回、七十一回很完整啊,对不对?第二十三回就很完整,怎么会第二十二回没写完,曹雪芹就去世了呢?第二十三回又是谁写的呢?她就告诉我们,就是这一回曹雪芹基本写完以后,最后有灯谜诗,灯谜诗曹雪芹没填完,没能最后完成,就去世了,并不等于说第二十三回以后就不是他写的。同时也说明曹雪芹是兴致来了以后,先列好一个提纲,或者先列好回目,对这一回,现在灵感来了,特别来劲,我就先写这一回。那一回没完,我回过头去再把那回补完。她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使我们知道《红楼梦》的成书经过。
更重要的线索是,脂砚斋整理过八十回以后的书稿,她不但目击过、阅读过曹雪芹八十回以后的写作,她还整理过。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八十回以后曹雪芹写的稿子不知道为什么都丢失了。脂砚斋她留下很多这样的批语。比如说在《红楼梦》前面第八回有一个丫头叫茜雪,红颜sè的雪,茜雪这个丫头出场后很快就消失了,就因为一杯茶的事,在下面我还会讲到,为了一杯茶就被撵出去了。我是写小说的,我懂得。我开头蠢头蠢脑,当时没读古本《红楼梦》,我说曹雪芹这么一个大作家,设置一个人物,给宝玉端一杯茶,啪,宝玉摔了茶杯,溅了她一裙子茶水,得,就撵出去了,没了。前八十回就没这个人的事了,后四十回高鹗续的,更没有这个人的事儿,我说不应该有这种失误啊,是不是?你设置一个人物好端端的有这么一段事,怎么会就没下文呢,长篇小说不应该这么写啊?错的是我,我错把高鹗的四十回当成曹雪芹的原笔了。曹雪芹是写了的,脂砚斋在第二十回就有批语,说“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脂砚斋看见过。曹雪芹大手笔,叫什么呀?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什么意思啊?打草惊蛇这话听说过吧?一条蛇很长,在草里面游动,蛇拐来弯去地那么游走,草很高的时候,这个蛇身子会怎么样呢?一会儿现出这一段,一会儿现出那一段,似有若无,但实际上它有它的运行轨迹,这就是“草蛇”。至于“灰线”,过去没有现在这么多划线的工具,手里捏一把灰,多半是石灰,倒退着这么划一条线,现在偶尔还有一些人这么划线。它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这时候它会断断续续,因为毕竟它不是一个非常严密的工具,是吧?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说它又可以画得很长,捏一把灰可以画很久,是不是?所以“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就是曹雪芹的大手笔。对曹雪芹写作的这个特点在脂砚斋批语里面多次出现。茜雪,你不要以为就没有了,实际上我傻帽了,蠢笨了,以为人家就没有了,告诉你,在后面,非常重要,在狱神庙这一回,有大段文字,茜雪成为那一回的主要人物要出场的。
在另一回批语中,又写道,告诉大家,茜雪的事曹雪芹已经写出来了,就是在狱神庙这一回故事,就是后来贾家彻底败落以后,贾宝玉跟凤姐都锒铛入狱了,关大牢里了。过去的监狱都有一个狱神庙,允许犯人在进监狱和出监狱的时候去拜狱神,求狱神保佑自己,起码少受点苦刑,能减轻判决,这是当时监狱里的一个风俗,设狱神庙。这时茜雪就出现了,而且小红也出现了。小红这个角sè也被高鹗写丢了,小红多重要啊!《红楼梦》前面你看看小红的故事,要真说冲破封建道德观念,大胆恋爱,那贾宝玉绝不是冠军,冠军是贾芸跟小红,贾宝玉跟林黛玉恐怕得屈居第二,甚至于得屈居第三了,那多大胆啊!小红“遗帕惹相思”,她为什么把帕子丢了啊?她比现在咱们过情人节那还巧妙,敢在大观园里面向自己所爱的男子丢下信物,这很有种。这个角sè怎么写着写着没了,那怎么行呢?脂砚斋告诉你了,在狱神庙这一回里,小红也要出现,茜雪也要出现,她们去干吗?去安慰宝玉,去救出宝玉,关键时候这种人就站出来了,很重要的情节。但是非常可惜,脂砚斋又告诉我们,“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还是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呢?红学界聚讼纷纭,但绝大多数论家还是有基本共识的,那就是都认为脂批极有研究价值,脂学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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