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二
待那酒醉的小子转醒过来,青翠的田地已是昏黄一片。开 心 文 学
老树根硌得他肩膀酸痛,他半睡半醒间翻了个身,酤酤从树上窜下来一把吊在了他肩头,不长的毛往他脖间搔痒,他便闷哼地笑了几声,才睁开眼,只见酒仙他孙子盘坐在他身侧,正侧目看他。
“酤酤,”小伙子忽然伸手抓住乱窜的猫儿,往后退了几步,还瞪着盘坐着的竹饮,“我们见鬼了……”酤酤朝他蹭了蹭,就转脸去看竹饮,花脑袋歪了歪,居然跑过去了。
“酤酤快过来!”小伙子一惊,朝竹饮冷声喝道,“你是谁?你是他们的人吗?”
竹饮低头摸那小东西,小猫儿满足地直哼哼,也不理会那人问话,只道:“你叫它‘姑姑’?”说着把小猫儿翻过来看看,又道,“不像是能生仔的。”
小伙子被这话逗得想笑,好不容易忍住,这才仔细把这人瞧了遍。
这人一席白衣,衣袂上隐约一束墨竹,显得这白衣愈是超然,黑发仅由一支竹钗束起,清朗温润的轮廓,自是春风拂面的一股仙气,又凭白自那横眉清眸中多了一份漠然的毅气。最是引他注目的,是这人腰间用悬着一壶紫葫芦,他很明白,这葫芦里卖的“关子”定是琼浆。
看来,他也许真是酒仙的孙子……小伙心说。
“你不是那帮家伙的人?”见竹饮只淡笑着看他,小伙又问,“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手指间的猫儿被他逗得不亦乐乎,竹饮也觉得这小猫儿有灵气,于是刮了刮猫儿的下巴道:“你姑姑蛮好玩。”
对面人笑起来:“他不叫‘姑姑’,叫‘酤酤’。”说罢伸手取了一支残枝往地上比划:“酤——酤——”然后抬脸对竹饮笑,“这是酒的意思。”
竹饮自然是知道“酤”的意思,这猫名为“酤”,就像他的小童名为“春”一样,给他们取名字的,都是痴人——痴酒。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竹饮依旧盘坐在那,侧头问他。
小伙半蹲在地上,手里还勾着那根残枝,也侧过头来看竹饮,嘴上竟慢慢浮现一丝挑衅的笑意,一双明眸敛了敛,下巴微抬,他反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竹饮没有回话,只觉得眼前这人抬起下巴的样子,很好看。
见没有回音,小伙拍拍身子站起来,伸手招那猫儿:“酤酤,走,回家了。”
小猫儿还在竹饮掌间滚来滚去,听主人一唤,既不滚,也没走,就蹲在原地两边瞧。主人又好气又好笑:“你道他那儿有好酒,便不要我了是吧。也好,我走了,你今儿晚上睡他那儿!”
说罢抬腿就走,没看竹饮一眼,兀自踩着田间泥泞,背着一身金黄的余晖走去。
竹饮拿手指摸着猫儿,笑道:“你倒是聪明,晓得我还是得去找他。”
卓久推开自家大门,从腰带里拿出早上卖酒的钱,也只是两串铜钱,但他仍是坐在凳上一枚枚数好,再一枚枚丢进一个酒坛子里,那酒坛子后面是两坐牌位,是他爹娘的。
“爹、娘,今天那瘪三又找人来砸酒了,幸好孩儿机灵,比平日早去了一个时辰,”卓久熟练地点上香,又跪下磕了几个头,“也有好消息,最近有些乡亲会偷偷来找孩儿买酒了。”他正了身抬脸笑着,看着两坐牌位,仿佛爹娘在侧,“孩儿记得爹说过的话,好酒贱价,爹放心。”
照例打扫了房间,他回头看门外的夕阳,暗骂道:“傻酤酤,也不晓得回家吃饭。”
檐上竹饮怀里的猫儿似听不惯这话,擦着竹饮的白衣就跳下屋檐,窜了几下闪进屋内,接着竹饮便听到里屋传出好几声“傻酤酤”。
黄昏将尽的时候,一人一猫在屋檐底下吃着同一碗饭。
卓久身旁挨着一壶酒,他拿起来摇了摇,朝酤酤挤眼睛:“酤酤,我们今天把这壶春绣喝了吧?”猫儿凑过去闻了闻,便蹭到卓久边上闷哼,卓久摸着它就笑:“好好好,就喝就喝。”说罢一顿,然后起身走了几步,回头望屋檐上一仰:“酒仙孙子阁下,一壶好酒,不如同饮了罢。”
竹饮盘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卓久,那小子即便是仰着面看他,却从那双眼里看出一种超逸,教他无法不颔下首来与他直视。竹饮摸了摸腰间的葫芦,心道这小子终究是和他有缘,否则区区凡胎,如何能看见他。
没有答话,他一个旋身下檐,立定卓久面前道:“在下竹饮。”
世人皆知酒仙酒仙,却不知竹饮这名。
卓久点点头,提着酒壶又回到檐下坐好,然后抱起酤酤往门边一靠,算是给竹饮留个位置。此时猫儿已将卓久碗里的肉扒完,卓久低头瞪了它一眼,它便乖乖窝在卓久脚边哼哼。
没有下酒菜,卓久笑道:“这酒管饱。”说罢从身后变戏法般的取出两只酒盅,玉色极好,做工精致,光滑的璧身上细细地雕琢了画案,堪称上佳之作。
竹饮看他动作,明白这年轻人早知自己会下来同他喝这一壶春绣,只是这价值连城的一双酒盅,实在于这茅草小屋格格不入。
卓久给他和自己满了酒,这春绣酒如其名,桃花清香夹着晚风拂面,宛若春花尽开,桃李之花落入满眼,春由鼻息间缓缓萦绕在身侧,花亦醉,人愈醉。
“这对酒盅是我爹留下的。我爹死后娘不碰它,但日子再苦,都不愿当掉它。封在酒里二十年了,喏,就是这壶春绣。”卓久说着,低头轻抿了一口,笑意便从舌尖散开了,“我爹说,好酒好盅当与好人共饮,”他转过半边脸来看竹饮的紫葫芦,“你喜欢酒,还照顾酤酤,你就是好人。”
竹饮挑眉,他并是很理解这段话中的逻辑,眼前这个年轻人仅是因为他爱酒便定是个好人,未免太草率,也太自信。他侧脸看卓久一口口地抿酒,方记起不多时前,那醉卧酒坛之上的侧影,与此刻眼前的人,有些不像,又很像。
“你叫什么名字?”竹饮一杯饮尽,又是一壶好酒。这人间鲜有的酒,一次是这人喂的、一次是这人倒的,他倒是有兴趣瞧瞧,这人间三百年,竟出了怎么个酒痴。
“卓久。”卓久抿着唇答他,略为不满地看着对面人自顾自喝完一盅又自满一盅,似这人间仙酿仅是一壶二锅头。
“酌酒,浊酒。”竹饮轻声念着,“好个酒痴。”
卓久一把抓过竹饮欲添上的春绣,自己给他添上小半杯:“细品,细品。”又道:“我的名字和酒没什么关系。这名字是我娘给取的,娘说我满月的时候来了个江湖术士,说我天生命薄,活不长久。我娘便给我取了个‘久’字,只盼我能活得长命些。”他的眼色依旧清明,无哀也无怨,转而又笑,“我终是活得长久了,送走了爹,也送走了娘。”
“这下久不久的也无所谓了,且活着,且醉着。”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他一个后仰,瘦得嶙峋的背整个贴上了地板,眨着眼去看夜幕将至的星。
竹饮终是细细地品了这酒,果真与那一饮而尽的痛快不同,竟无故地,还品出了一丝苦味。
人间的酒,合该有人间的味。
待里屋人抱着猫、猫窝着人一同睡下后,竹饮仍是盘坐在檐下,跟前春绣一滴不剩地被他尝尽,酒仙千杯不醉,现下却是有些微醺。
竹饮环视这破旧茅屋前的小空地,巴掌大的地块上整齐地铺好了酒料,三两个陶罐上封着陈年的白布,已由白侵透成黄褐。十尺之外有一棵槐树,老树依旧精壮,古木参天横枝繁茂,会心地笼着眼下的小茅屋,如同沉默的父亲。
树根深入地底,与土交连的地方摇曳着几株绿草。这草有名,唤作长亭。
竹饮一路跟随卓久,便是酒窖里那人倾身而来时,他浑身的酒香里也藏着长亭草的草香,只是一瞬,那抹轻淡便被他撷获。也不知是那长亭草香分外诱人,还是在那人酒香萦绕着鼻息的时候,他嗅地太过认真。
孤零零的两株长亭草映在月光下,竹饮拎起玉盅空嗅一番,在心里叹了口气。
稀世长亭草现下就在他眼前,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但这长亭草生在一个酒痴门前,绝非巧合。长亭秋原也是人间的酒,但凡酿酒之人,心中总是有长亭一梦的。这长亭草生在这里,恐怕也是那小酒痴的一梦。
他酒仙从不强人,若非两厢情愿,这长亭草他取来也没意思。大不了,赖那老道一回,也算礼尚往来。
竹饮侧了身子瞧里屋睡下的人,那人抱着猫睡着,依旧是拿背看他,单衣衬出一条分明的脊梁骨,月光从窗棂散下,他只见那侧卧的半只脸上,长睫翕动,印下细碎的剪影。
这人确实命薄,许是上辈子做了孽,生来便带着黑气。
若他没有算错,这小年轻的命,不剩半年。
竹饮不知自己心中做何感想,他只叹凡人脆弱,也为这难得的酒痴惋惜,却心下想来,若半年后小酒痴命殒,他便替他酿了这长亭秋,也算是了了酒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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