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许樱一声尖叫,倒吓得在马车里小声说话的仆妇、丫环俱都一愣,却不知许樱睁眼瞧见她们,也是受惊不小。
她伸手看看自己的手,不是枯枝般的苍老,而是小孩子白嫩嫩的小手,再看向跟前的丫环仆妇,竟都是父亲在辽东任职时的老人儿,这些人后来呢……像是雾一样的全散了吧?
“栀子姐呢?栀子姐呢?”这些人的名姓,许樱谁都忆不起来,只记得一个要紧的名字,栀子姐呢?
许樱的母亲许杨氏见女儿迷迷瞪瞪睡醒了一觉,像是被梦魇到了一般,也收拾起自己的伤心,搂着女儿哄了起来,“娘的心肝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梦里梦到了你栀子姐偷你的糖吃?”栀子是许杨氏的心腹陪嫁丫环,只因受了风寒吃了药,正在后面的马车里捂汗呢,这事儿许樱也是知道的。
“停车!快停车!”许樱大声地喊道,“栀子姐不是风寒!快停车!”
伺候许杨氏的老嬷嬷姓张,栀子正是她嫡亲的侄女,见许樱这么喊张嬷嬷眼皮就是一跳……“姑娘您这是梦魇着了……”
“还是停车让姑娘看一眼栀子吧,姑娘看一眼许就安心了。”许杨氏的另一个陪嫁丫环百合说道。
许樱瞧了一眼百合,这才忆起她的名字,“百合姐,你随我去见栀子姐。”
百合看了许杨氏一眼,见许杨氏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这才牵拍了拍车门,示意车夫停车,用兜帽盖住了头,牵着许樱的手下了马车,彼此许樱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小女童,她心里又急得如火焚一般,顾不得许多,下了马车也不顾路上闲人多,只是往后车跑去,百合又顾着她,又顾着自己不要被轻薄之徒看去,踉踉呛呛差点跌倒,许樱到了后车,不等百合抱她上去,自己把着车辕子就往上面跳,倒把赶车的车把式吓了一跳,见她身量不高,虽一身华服却掩不住稚气,小小女孩一个,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抱了一下她,许樱这才没有跌倒。
许樱现在想不起别的,就记得栀子,钻进马车,第一眼也只看见拥被躺在马车一角的栀子,她掀开被子,扯住栀子的手,指着栀子微凸的肚子“你是不是有孕了!”
这一句话,车里的几个二等的丫环,车外的百合,连带着不放心跟过来的张嬷嬷都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是我爹的!”
“姑娘!姑娘!您给奴婢留点脸吧!留点脸吧!”栀子一个未嫁的姑娘,未婚有孕本就无颜见人,眼见肚腹渐鼓,只得推说受了风寒整日在马车里抱着被子不肯见人,如今被许樱当面揭穿,一时间又羞又愧死的心都有了。
“唉呀我的傻孩子!你怎么这傻!”张嬷嬷在外面听得真切,一时间真恨不得爬上马车,狠狠的打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女一顿,“这天大的事啊,怎么敢瞒到如今!”
后面马车这么一闹,前面的许杨氏也听见了风声,许杨氏傻愣愣的,竟一时呆住了。
她与夫君夫妻情深,就算她九死一生难产生下许樱之后再未有孕,夫君也不曾提过纳妾一事,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辽东,就没有不羡慕她的,只说两人是神仙眷侣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就连婆婆送去的通房,也是怎么送去的,又怎么被夫君送回去的,夫君早丧,她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儿也跟着下了葬一般。
可她身边的丫鬟竟已有了孕,夫君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情话,竟似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
他若是喜欢,他若是喜欢为何不告诉自己,她也不是不着急子嗣……虽说难免伤心一阵,还是会替夫君安排的。
怎么就私下和自己的丫环有了那等事,怎么就让自己的丫环有孕了呢?她本也是大家闺秀,哪里就是那不容人的,夫君为未曾与自己提起,倒显得自己是个妒妇了?
想一想之前那些海誓山盟,怎么就一夕之间成了笑话一场了呢?
还是这孩子不是夫君的……
不会……她自己管得后宅,栀子又是她的心腹,断断不会是别人……
此时杨氏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许家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带接嫂子回大明府老宅的许家老六许昭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早早寻了一家店家,包下整个上房,奉着嫂子一行人进了客房,许昭龄左思右想,站在嫂子门外只说了一句:“事关许家二房香火,如今二哥不在了,还请二嫂仔细问清情由,若是二哥还有一点血脉在,望二嫂念你们夫妻情深,替二哥了了这一桩心事……”许昭龄这言下之意,竟是暗暗怨怪许杨氏不容人,害得二哥只能暗地里将丫鬟收了房,丫鬟有孕了也不敢与当家主母说……
这轻轻的几句话,像是刀子一样扎在许杨氏的心上,许杨氏这辈子也未曾受过如此委屈,当下便哭得不行……
“六叔好生糊涂,如今我父亲去世,我又无有兄弟,眼见许家二房就要断了香烟,我母亲若知我父亲生前将栀子姐收了房,又怎会不查问清楚。”许樱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隔着房门说道。
许昭文听许樱如此一说,心中的不满也淡了许多,许家兄弟,长房大哥十二岁时出花没了,二哥如今又是早丧,加上许杨氏几次窜叨着送回母亲送去的通房,善妒的名声早已经传扬开了,许昭文是嫡出子,他虽刚娶妻,却也是大宅里长着的,不知不觉就把许杨氏当成那阴毒的妇人看待了。
现在听许樱说得入情入理,听二嫂哭得凄惨,也觉自己莫非是错怪了二嫂?
在梦里头大宅太祖母看母亲不顺眼,罪状一就是善妒小性儿,害得父亲香烟断绝。
祖母更是恨极了母亲,要知道许家太祖母共有三子,祖母共生二子一女,庶出一子一女,偏偏最有出息的便是二十岁便中了进士的庶子——许昭业,也就是许樱的父亲,许昭业得了功名之后,放着祖母娘家的“低嫁”的高门嫡女不娶,娶了身为授业恩师之女的母亲,又言明了不纳妾,摆明了对祖母早年间宠爱嫡子轻忽庶子不满。
如今许昭业早丧,祖母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她这么多人不派,只派自己嫡出的六子来接寡嫂入京,怕也有想要摸清父亲这么多年积攒的家底的意思。
要知道若非自己醒得早,揭穿了栀子姐,栀子在梦里可是又羞又愧不敢提及,再过两天赶上大雨滂沱道路难行,栀子所乘的马车倾覆,伤重流产,硬生生的在破庙里流下一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她自己挣扎了两天,也没了。
到她死,也没人知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可这个影子却留在了大家伙的心里,六叔回去跟太祖母、祖母回禀,祖母气得连骂了几声孽障,太祖母说得更狠,只骂母亲克夫又克子,是个丧门星。
上面的两重婆婆都如此,母亲又有善妒的名声,外祖家是一等一只知道闭门读书的人家,只肯让母亲守妇道守孝道,母亲与自己在老宅,哪有一天的好日子可过,她小时候不觉得,只恨栀子勾引父亲,大了无人依仗却想着,若是自己的弟弟活着……许家二房哪会是如此光景。
许杨氏虽说被宠爱得美人灯一般,却不是个糊涂的,她早想到了若是栀子生下的是男孩,许家二房就有了香火,她也算是对得起夫君了,只是夫君什么时候与栀子相好,又为何未曾与自己提起,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夫君的,如今死无对证,栀子妾身未明,这真是一场糊涂官司。
许樱要说心里十成的确定栀子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父亲的那是撒谎,她毕竟早不是黄口小儿了,若这孩子真是父亲的,父亲虽没了,母亲可还在,栀子绝口不提此事,必有隐情,可如今这情势,这孩子不管是不是父亲的,都要一口咬定了……只是看栀子的神情,她的七分把握却……不管了,一不做二不休,只当是从外面抱一个回来,让母亲有儿子傍身,只是如今又要累母亲吃苦了。
她瞧着母亲惨白的脸色,心里面多了无数的怜意,可想想母亲后来的遭遇,又怨母亲太过软弱糊涂。
“母亲,这事儿我早该跟您说,父亲去看松江水情前三日,因与上官吃酒吃得多了,未曾回房歇息,您让栀子姐送醒酒汤一事,您可还记得?”
许杨氏点了点头,一算日子,又抬起头看女儿。
“那一日女儿想念父亲,早早的去见父亲,却见栀子姐遮遮掩掩的自父亲的书房里出来,父亲见了我,也是尴尬……女儿年纪小,未曾多想,只问栀子姐可是昨晚忘了送醒酒汤,早晨匆忙来送,父亲抱着我就是笑,父亲说这事儿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他看水情回来,自会与母亲说,让我替他瞒着,谁知道父亲去看水情,竟一去不回……”
那一年松江大水,父亲身为通判,陪着巡河的上官去看水,谁想遇见了堤坝垮塌,父亲推开上官,自己却跌落水中不见踪影,过了十多日尸身才在百里之外被人寻到。
因那尸身腐坏不堪,只余身上的物件和衣裳可供辩认,许杨氏擅自做了主,将尸身火化,她们这一路上,就是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大明府许家村,一是让父亲入祖坟,二是孤女寡母依着婆婆、太婆婆和宗族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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