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问计
柳回雪一言不发地缀在郑青身后。 前面那人的步履矫健,他难免跟得有些吃力。走出不几步,就打了个趔趄。郑青见状,轻嗤了声,拎起他的后颈一甩,就让他的整个身子稳稳地落到了马上。之后仍是扭过了头,牵起白马大步前行,对柳回雪的颔首道谢视若无睹。
转过了岔道,郑青径直往白川的王宫去。
柳回雪的心底突地一跳,问:“陛下醒过来了?”
郑青回过头,冷冷打量他:“难道柳公子还指望陛下开金口饶过你?”——正好相反。国君病势危重,要是真在这时候醒了,想起来他,多半不会给他活路。柳回雪叹:“我是怕死。”郑青沉默了会,也明白了:“陛下不发话,没别的人敢杀你。”
又想了想:“我看柳公子也不怎么畏寒嘛。”
他这时一袭轻衫,当日搜检东宫时见到的那些厚重衣物,没一件穿在身上。其实郑青刚带人离开就察觉到不对——就算是再怎么怕冷,也没人把棉袄和狐裘一起穿的。榻上堆的那些衣物,根本就是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是再想回头重查,东宫的大门已紧紧闭上了。
到这时候,云睨已藏在太子的戎车里出了京城。柳回雪没了后顾之忧,只顾垂着眼笑:“一时情急,随口找的托辞罢了。”
郑青讶然:“这么说你是认了?”
比起之前的私会云歌,窝藏湖阳重犯的罪名可是重得多了。
“既留下了破绽,再要抵赖,就得编出更多的谎话。——我却没那个心力了。”
“想不到柳公子也会这么说。”
柳回雪轻叹:“说实话都没人肯信,何况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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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到白川王宫,已成了阶下囚的柳回雪自然进不去东宫,而是被带到了宗正院设在宫里头的囚牢。此处关押的多是犯了过错的王室宗亲。柳回雪相当意外自己竟被扔到了这里。——看来左相国是不打算经廷尉之手来审理他了。
本以为主审自己的会是那位故人呢。
不知道是相国对那位准姑爷仍不放心,还是柳承启自己想要避开这桩尴尬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宫里的牢房虽是同样的湿冷阴暗,但还算干净。小小的斗室里不但有石床,还有一床被褥,虽略嫌轻薄,但聊胜于无。要是能对墙上悬着的粗黑的铁链子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刑具视而不见,那么环境就还称得上是不错。柳回雪再向郑青道了声谢,听得门外落下了锁,就爬到床上假寐。
迷迷糊糊地想了会杂事,忽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寒意已从头顶浸到了脚尖。
连忙坐起身,虽然腕间带了镣铐行动不便,仍是勉力活动腿脚,好让自己不那么冷。
稍有了些汗意,忽听见外边传来“嗤”的笑声:“脑袋和脖子都快要分家了,还怕着凉么?”
不是别人,居然是左烟玉。
铁门自外开启。柳回雪拿出了此间主人的架势,朝着那张窄小石床一摊手:“左小姐请坐。”随即看到她身后跟着的那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他被手臂里抱着的一床棉被遮住了面目,但柳回雪一眼就认出那是柳承启。
竟然给他送铺盖来了。
柳回雪谢过一句,就接过被子直接裹在身上。
柳承启搓搓手:“好冷。”说话间呼出了团团白气。
把自己裹成一团,柳回雪倒不觉得冷了。找个角落盘腿坐下,微笑着望向左小姐:“你们来得倒急。——是了,我应该先道声‘恭喜’。”柳承启与左烟玉已定下婚约的事,还是他从东宫口中听说的。婚期赶得相当近,就定在下月的初三。但这时却没见到两人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还隔得挺远。即使被他提起了婚事,左小姐也看不出待嫁女儿的羞赧之色。
柳承启反而稍显尴尬。
轻咳一声,转过话题:“拿你问罪是陛下的意思。旁的人可真插不了手。”说到国君,柳回雪也颇为关切地问:“陛下的病情如何了?”到现在三天多过去,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是大大的不好。果然柳承启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偶有呓语,但从来没清醒过。”然而病中不清不楚的话传了一圈,就成了金口玉言的圣旨。“昨晚上说了太子殿下出征的只言片语,亦提及白川柳……”左小姐听柳承启话说得太过缓和,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高声地插嘴说道:“别的且不说,白川柳,你死定了!”
这不但是陛下、左相、帝师共同的想法,甚至还是望江先提起的。
朝堂间的事,如今由相国和律先生同理。几乎每一桩都闹得争执不下。唯独柳回雪的事,双方立即就取得了一致。既然都有了先入为主的见解,自然就不必再各自叫来太医宫女对质,争论陛下说出口的究竟是哪几个字。总之,柳回雪私通湖阳之事,无从抵赖。先是被国君的亲信臣属亲眼目睹他私会湖阳云歌还交赠了信物,然后更做主窝藏了云睨。左烟玉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又补充:“……你也不必辩白。我们都知道你做这些事并没有害白川的心思,但既然被那湖阳的要犯走脱了,总得给望江一个交代。”
不光是白川国里,就连望江得知了私纵湖阳储君一事,也着意要柳回雪以命相抵。
牢房里沉默了会。柳回雪想了想,跟着她补充道:“更何况要是陛下真的……有个万一,他日东宫殿下成了一国之主,再没人压得住我。”
两下里一合计,趁现在把他送给望江抵补,确是最好的办法。
左小姐望着他不说话。这便是默认了。
沉吟良久,叹了口气:“如今白川的军力已被东宫带走了一半,若望江此时来攻,单靠剩下这一半必然抵挡不住。他们既然没有像湖阳那样直接来下战书,而是逼我们交出湖阳逃亡在外的储君,想必是存了作壁上观的心思。只要拖延过三月,等到白江泛滥,舰船不能行于水面,我们就能多出一年整备迎战的时间。”左烟玉神情肃然,“柳公子也是如此想法,甘愿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白川一年的安稳,所以才留在了京里。是这样么?”
左小姐问得如此直接,倒让他难以回答了。
也是,也不全是。
说也奇怪,左小姐再度来见他,仍是一脸郑重地告诉他,自己想要取他的性命。
竟还是被她说得大义凛然。
柳回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淡淡而笑:“这么说,你们今天来,是想向我借这颗头颅?”
“这只是其一。”柳承启深深施了一礼,“还有其二。——若一味依照望江的吩咐行事,白川纵使多出一年时间,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我们既与湖阳起了战端,就很难善罢甘休,仅凭湖阳储君一人之力,即使心怀善意,怕也是难以回天。望江既然谋划着驱舰船沿白江而下,我们在江南的平原上无险可守,只能尽速训练水师,在江边与敌军交战。近日又听说西南边的琉岚和伯晏两国各领大军对峙于边境,局势一触即发。烽烟既起,接下来的一年里,白川的南部边境说不定也要生出变故。就连西边的天丰,虽暂时陷于内乱,但毕竟是数百年基业的大国,未必没怀着争雄天下的野心。对天丰,我们亦不可不防。这么看来——”重重叹息,“我白川可谓是强敌环饲、四面楚歌。于是这其二……在下是想问计于公子,这一年里,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哪国需应战,哪国可谈和?哪国可结盟?——以及,若是望江明年倾力来攻,白川要怎么才能守住?”
侃侃而谈,正巧说中了柳回雪的心事。他昨日交由霞舞代呈的折子,写的就是这些。
白川国内,百多年来一贯的固步自封,肯放眼天下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对他国真正有所了解的,更是只有白川柳一人。
但在如今的境况下被这么问,柳回雪只能苦笑:“我本想留着这点私货,跟陛下换回自己的一条性命,看来也做不到?”
柳承启歉然答道:“是我们对不住你。”
神色坚定,并无转圜余地。
柳回雪把棉被拉得紧了紧,轻轻的一声叹息:“既要我引颈就戮,还要我拿出足以安邦定国的遗计,你这是把我想成了圣人么?”
柳承启亦整肃了容色:“然而,这不就是你归还白川的初衷?”
“如今的白川,可说是岌岌可危。国破,你我皆跟着殉亡。国兴,以你的行事作为,也得不了好结局。飞鸟尽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何况你还……是那样的身份,做出了那样的事。这一笔写进史书,连身后的清名都落不得。柳公子,你既然一开始就选了这么条路,难道不是早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现今望江急着出手,白川也就无法如他料想般从容应对。
事已至此,拿他去向望江交差,似乎确是一条活路。柳承启也是看透了他,才敢提出这么过分的请求。柳回雪往角落里又缩了缩:“私藏湖阳云睨之事,我认下了。你抛给我的那几个问题,我也可以在此一一作答。别的国家都可以再论,只有望江,行事狠毒而计出不义,不能与之谈和。白川与望江,必有一战。然而……白川积弱,望江强横,与他正面相对,直如以卵击石。若望江明年倾全力来攻,我想不出退敌的良策。”听他说得郑重,左柳二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那不就只有——”坐以待毙?
柳回雪淡淡地继续:“所以啊……必须速战速决。拖得越久,两国的战力差距越大。不如就趁他今日骄横轻率,诱敌深入,破其中军。——望江既然想让我抵命,你就叫他们自行来取。”
神情悠然:“我项上的大好头颅,只肯借给你们用作诱饵,却不能当成随手送人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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