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左有茂盛的松树遮掩,右有萝蔓满墙,书斋里的光线却依然明净,摆设也颇敞亮。
面窗而设的桌案样式极简,却是难得的千年黑檀木,只是上面却连文房四宝都不齐全——却原来,书斋的主人,此时正将砚台托于左手之上,右手执笔,在悬于墙上的纸张之上,凝神默书。
这人只是个犹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少年,不算十分精致的眉眼稚气尚存,然而神色专注端凝,竟已有几分的挺拔如竹的气度。
此时安静的书斋之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小童急促带笑的报喜:“恭喜二爷!二爷中了!金陵乡试第一名,实打实的解元郎啊!”
三个小童争先恐后地奔到书斋前,一路连跑带笑呼呼喝喝,到了书斋前,却都安静下来,只脸上的喜色不减,偏连半步也不敢往书斋迈进。
小少年依然稳稳地将那一篇梅花篆书的道德经默完,然后随意将笔往后一扔,稳稳落入一个小巧的笔洗之中,又不急不忙地拉开旁边窗前桌案下的小抽屉,换过一只笔,继而在仅剩的一张空白纸张上,挥毫泼洒,状似随意涂鸦,片刻之后图画渐全,却原来是一幅望江图。
画毕,少年方将笔与砚扔下,任其落于桌案之上,自顾自踱步出了书斋,瞪一眼三个童儿:“中便中了,大呼小叫做什么?”
童儿们知道少年不是真个怪罪,故而互相挤挤眼睛,笑嘻嘻地齐齐拜倒:“恭喜解元郎!”
少年微一点头,倒没再责怪,只也再不说话,慢悠悠行至亭中坐下。
童儿们见惯少年的清淡,依然笑嘻嘻的,煮茶利落地拿出茶具净手烹茶,平心乖巧地为少年揉捏肩膀,执墨悄悄退下收拾书斋去了。
书斋内外,除了茶水注入杯中的轻轻水声,与风动松枝藤蔓的声音,又是一片宁静。
可惜今天这里还真无法享受宁静,不一会,小径那头又传来一阵儿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走出来几人,打头的青年和少年极像,只是眉眼比少年精致俊美许多,更加之身量修长,很有几分芝兰玉树之态,只可惜脸色每每苍白了点、身形也仍略微单薄了些。
此时青年苍白的脸上却泛着红晕:“恭喜二弟!一举得中!”
他身后跟着的书童也纷纷拜倒贺喜,一连串的嘈杂让少年有些不喜,只是他也深知自家兄长的心病——
体弱,有心照顾幼弟,偏每每力有不及。
乡试三场九天,在少年看来不过平常,只青年自己体弱,虽明知少年身体极佳,却只记得少年刚学步不久、不过两周岁时的那一场大病,每每只恐少年有甚不适。
少年乡试九天只因吃睡挑剔略不适应,回来洗好吃好喝好睡一觉,依然精神满满地起早行书作画、亭中闲坐;只青年自己,小两个月辗转反侧下来,就又小病了三场,而后也是担忧期盼,他信得过自家弟弟才能,却只恐有甚意外,毕竟科举还真不是有才能就行的,否则哪来的“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的说法?
若只名次不甚如意还罢了,若是不中……下一次岂不是又要幼弟一路奔波回金陵,再熬个九天吃喝不香洗漱不便?
青年一想到自家吃喝讲究略有洁癖的弟弟要再去考场里熬那么九天,就心疼得不行。
偏偏“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是时下普遍的标准,虽青年自信以自家家世,幼弟不是非要以科举晋身,但少年坚持,青年也没法说个不字,唯日日夜夜祈祷少年一举得过,罪只受这一遭便罢。
——因此一得知幼弟中举,对于其居然以十二岁幼龄高中解元,青年倒是更欣喜于,他一次得中,不必再去熬那么九天。
他从自己院中一路小跑过来,额上依然微微冒汗,但平日里一贯注重仪态的青年却连抹都未抹,就是随侍童儿手持巾帕凑上前来,也被他随意挥走——只顾着喜气洋洋地看着自家弟弟了。
小少年无奈抚额,他倒是没洁癖到嫌弃自家兄长几滴汗水的地步,只是兄长自从那年之后,一贯体弱,便是遵照少年的要求仔细养了这些年,也仍比常人弱三分,这么穿着一身微微汗湿的衣服在这儿吹清晨湖风……不是自个儿找病么?
少年的院子离书斋倒也近,但此时却也远了。
无奈,虽素日除了让童儿洒扫之外不爱让人进他书斋,小少年也仍只得将青年往里头请去,引他进了书斋里间静室。
少年一边命自己的童儿备温水毛巾与兄长擦汗,一边命兄长的童儿回去取替换的衣物,嘴中温和指责:“哥哥如此轻忽自己的身体,何时才能实现陪伴弟弟游玩江南的诺言?”
青年讷讷,他也不是不注重自己的身体,平日里也极注意按照少年的嘱咐将养自身的,到底今日高兴太过……
今日是高兴太过,先前不过两月就病了三场又是怎么回事?
小少年很无奈,这个兄长是因着当年以八岁稚龄之身,为了救上刚过两岁就因奶母奴才看护不利失足落水的自己,方才落下的病根,让他再清冷,也难免多关注几分,偏偏实力不够无法根治,只能这么慢慢将养——好容易养得好了些,前年一整年都没病过,去年也不过是秋天时贪食肥蟹小闹了两天肚子,谁知道自己一场乡试离家两月,他就将自个儿折腾得病了三场,现在倒还好说他注意!
青年垂下首,耳根微微发红。他自是保重自个儿的,可这个幼弟——母亲临去前于病榻之上殷殷叮嘱他好好照顾的、每每想起来总仍是那时候包于襁褓之中软软糯糯的幼弟——青年总是看得比自己还要重的。
否则当年,他又怎么会明明不会水,却还是咬牙跳下水,自己再挣扎也想先将幼弟托上岸?
小少年又揉了揉额头,唉!无奈!
少年其实已经不是当年被亡母病床托孤的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身体是,内馅却已经换了。青年当年于水中拼命救上来的,那个刚刚过了三生日的小娃娃,其实在出水前就已经死去,活过来的,是另一个人。
但青年当时那样拼命,确实给了少年恩惠——他那时方才进入这个身体,灵肉尚未协调,能力更是半点发挥不出,若不是当时还是个小胖子的青年拼命,少年只怕才得了个身体,就又要再死一次了。
只是少年得以新生,当年的小胖子却因此伤了根基,一度从肉包子瘦成了麻杆儿,甚至差点还是折断干枯了的麻杆儿。
亏得少年灵肉协调不过用了小半年,小半年后也不管是否惊世骇俗,就拖着小短腿,奔波于这家主人的内书房外书房,翻看各种医术杂书、又缠着清客师爷们各种问,每天对照顾青年的奴才们提几个要求,这么慢慢的,接手过青年的所有调养细则,好容易才养出现在这幅模样。
却一错眼就险些又出事!
先前少年一归家,听说了那三场小病的由来,就将上下人等责罚了一顿,偏偏舍不得责问青年,此时也只得抚额叹气几声,安慰自己:好在会试只在京里,虽也是三场九天,但自己考试当天去、考完即刻回,想必兄长再折腾,也不会折腾出什么病儿来吧?
青年依然没有抬头:“敬儿不需担忧,只管好好备考——哥哥到时候一定努力好好吃、好好睡,努力不生病了。”
少年翻了翻白眼儿,七月里你也这么和我说呢!结果不还是病了?还一连病三场!
青年耳朵根儿越发红了,他真的有努力,可是就是吃不好睡不香还生病,他也没办法的啊!弟弟长了十一年,还是第一次离家——还一去就去那么远!虽然金陵是老家,料得那些奴才也没胆慢待自家弟弟,可是一想到从好友处听来的乡试情状就无法不担忧啊!
少年再次叹了口气,连瞪一眼那三个躲一边偷笑的童儿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执墨三个笑得越发没有忌惮了——看平日里清清淡淡的二爷,每每对上大爷就只有无奈叹气的样子,真是有趣儿。
少年确实只有对上自家兄长的时候才会多流露几分情绪,但他却不是对其他的一切真的都那么漠视的,例如现在,他就无法完全漠视童儿们的笑声眼神。
无论曾经的灵魂存在了多少年,到底这个身体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少年,灵肉调和之后,少年心理也有几分合乎身体年龄的情绪在,现在就很有几分要恼羞成怒的意思。
而且小少年已经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准备恼羞成怒了。
就算恼羞成怒与一般时候清淡漠然的模样再不相符又怎样?
就算和孩子似的恼羞成怒喜怒无常又怎样?
别管灵魂存在了多久,现在这个身体就是只有十二岁,还是虚岁,恼羞成怒喜怒无常都是孩子的专利!
童儿们互相挤挤眼,谁也不愿意为了其他两个上前充当引爆少年的那个,幸好在少年开口前,青年的衣服取来了。
执墨煮茶平心一个个乖巧无比,轻柔妥帖地给青年换了衣物,又再添了一小碗温度适中的姜茶,刚刚才喝了一碗的青年皱了皱眉,却还是端起来一口饮尽。
小少年看着他,眉眼间慢慢恢复成最初清冷淡然的模样,让执墨三个很是松了口气,就是青年,也终于敢抬起头来:“父亲那里想必也接到喜报了,我们是不是该过去给父亲请安?”
平日里,因为青年病弱,少年冷僻,他们的父亲又因当年之事自觉理亏,倒是坚持免了他们每天清早的请安,只在晚饭后一起坐一会,关心关心青年的身体,考查考查少年的功课。
但今天到底情况不同……
少年很干脆地起身,去就去,虽然他不觉得一个乡试解元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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