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天宝八载朝政的格局,李玄还是略有所知的。李林甫一系经过十余年的经营,在朝中已是根深蒂固。陈希烈资历虽老,可惜此公向来不善结党营私,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好好先生。杨国忠毫无疑问是一个政坛新秀,他背后的势力,当然是谁都知道,正是皇上数年来恩宠有加的贵妃杨玉环。朝中大部分的官员,对这种依靠裙带关系而登上高位的人,都是嗤之以鼻的。
关键是要把握住皇帝李隆基的心态!眼下皇上既然能搞这个廷辩,就说明李隆基的心底深处,对眼下的朝政有所不满,而要想做某种程度的改变。
李玄此时只觉热血上涌,当着当朝衮衮诸公,他今天要么一鸣惊人,要么颜面扫尽!这既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冒险,成功失败,只在一搏!
也许,这一搏,可以改变世间很多事情!不管怎样,拼了!
李玄吸了口气,挺身出班,朗声道:“臣剑南李玄,躬逢盛世,又沐皇恩,敢以一得愚见,上达天听,就教当世诸公。知不敢不言,言不敢不尽,若有悖谬之论,荒唐之词,还请圣上勿罪,诸公勿怪!”
李玄一上来就摆出一副硬中有软的架式,点明这本是一场辩论,谁都不能上纲上线,这样他才可以讲真话。
李隆基听了捻须点头道:“李卿只管放言,朕自有主张!”
皇帝都说了这话,下面的六部九卿们哪里还敢放言,只是心里都是颇不以为然。
李玄接着便道:“春秋之际,大争之世,百家争鸣,诸子纷呈。其中老庄道家,实乃百家诸子之中。煌煌巨擘。孔子见老子,归而告子路曰:恍恍忽。见首而不见尾。其犹龙乎?此语不言自明,孔子以老子为师,道在儒先,自不待辩!
及至秦**,江山一统,重用法家,更有焚书坑儒之举。而刑法峻刻,暴政如虎。后人以暴秦目之。此实非法家之害,其害在于二世贪暴,所用非人,故有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汉初用黄老之治,故有文景圣世。太史公论六家要旨,独重道家!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世间方以儒家之术,为治国之道。然儒家之学,果能治国乎?抑或,先秦诸子之说,除孔孟之学,其余皆不足以治国乎?
我大唐自高祖开国以来,向来崇道。得太上老君之佑。本朝国泰民安。国力鼎盛,此千古未有之盛世也。然身为臣子者。当居安思危,以期圣朝永续,民生丰泰!
由此可见,我李唐之世,实未以儒家为本,而是以道家(手机阅 读 16k. 为本!”
其实,李玄心里明白,无论是道家还是儒家,其实都不是主要的问题。中国的问题是“人治”,皇帝受命于天,君权神授,因而造就了几千年的独裁,儒家只不过是独裁皇权的一个附庸!但是,这种当廷论辩,自然不能把矛头指向皇帝,所以他先声夺人,先讲历史传承,指明了孔子问道于老子,那么儒家圣人孔夫子,就是老子的学生辈,将孔圣人的地位给拉下来一截,又借了太史公司马迁之口,指明先秦诸子之中,道家最大!再借着李唐崇道地机会,将道家放在儒家之前,抢占有利之机。
他这番话说得气势非凡,有如江水滔滔,飞流而下,到是将满堂的圣人弟子弄得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反驳。
李玄故意停顿了一下,他在等着别人出口反驳,但眼下地情形到是出乎意料,竟然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辩论。
他看了一眼端坐在龙椅之上地李隆基,却见他面色平静得有如一泓清水,竟然毫不动容。
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人出班奏道:“圣上容禀:剑南李玄,轻狂放言,竟将儒学王道,贬为末流小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臣欲与之一辩!”
这人却是礼部侍郎韦见素,他为人耿直,素以儒冠自居,此时见李玄抑儒贬孔,便忍不住要挺身而出。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韦卿尽可放言,朕已经说过,今日之论,非关意气,只是论学而已,尽可各抒己见,朕决不偏袒。”
“那好,臣这就放心了。微臣以为,李玄之论大谬。孔圣人固然曾经问道于老子,但其所问之道,究竟如何,孔门弟子,并无明言。连亚圣孟子亦未言及。或许孔圣只是尊重老子,而并未以其学说为然,不然,何以未留只言片语而及道家?若仅以一言,便以孔圣人为老子之弟子,似乎有些想当然吧!”
韦见素看着李玄,面上掠过一丝嘲讽之意。
李玄只是看着他,却也不开言,心说,这种小事,却要去计较什么,根本不值一辩,否则便落下乘了。自古以来,多有道士将老子列为孔子之师,原是见儒家之说大行于世,学儒则可为官,故而有些酸葡萄心理,李玄顺口说出,只是为了先声夺人而已,并没有去较真,当下也不值一辩,这毕竟不是关键所在,李玄只想看他如何进一步反驳自己。
韦见素又道:“儒家之学,乃是内圣外王之学。先修身明礼,次尊老孝娣,再以天下为已任,治世安民,尊王重道,实是王道之学,煌煌正统,岂是扬朱墨法之学所能比拟者?若说道在儒先,虽无不可,但道家之学,用以修身养性则可,用以治国,则人人无为,天下如何可治?”
李玄正色道:“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却被骂做无父绝后。扬朱言利,却被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儒家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儒家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儒家贬为未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儒家骂作妾妇之道。如此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难道这治世之道,就只有你儒家能够胜任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个李玄,实在是太过锋芒毕露了,如此尖刻之语,这些自称圣人弟子的恂恂大儒们。哪里听过?
一时间,不少官员竟相发难:
“你这无知小儿,竟敢狂言干政!”
“你如此恶诋圣人之学,居心何在?”
“口出狂言。有辱斯文啊!”
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攘袖伸拳,有人愤愤而骂,一时间。朝手机阅读 1 6 k . )堂之上,乱作一团!
李玄本来就想捅这马蜂窝,他到想看看,这些儒门弟子,究竟在皇帝心里有多少份量。这种试探,也算是在玩火,但不试一下。又如何能够破这千年怪局呢?
李玄又道:“平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周公大梦里,惟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
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
堂上早已喧哗一片,李玄的声音越来越高,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大声道:
“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尔等偏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地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地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做无知茫然地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地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一千余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
“一派胡言,圣上!圣上,这李玄公然与天下儒门弟子为敌,狂谬悖伦,简直是一个狂生!”
李玄这番敢冒天下之大韪的言论,犹如春雷霹雳,将在场的官员们炸晕了!这种言论,摆明了是要与天下的儒门士子为敌了,可这人地胆子,却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敢在金銮殿上放胆狂言,形同谩骂,难道这是上意不成?
一众官员先把眼睛朝天子看去,却见李隆基仍是面沉似水,又把眼睛看向李林甫,却见这老相国竟然闭目养神,谁也不知他的内心里想地是什么?再看那陈希烈,只见这美髯相公竟是面带微笑,似乎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还是房闪身而出,对着金銮宝座跪了下去,大声道:“剑南李玄口出狂言,辱及先圣,臣恳请圣上治他不敬之罪!”
“朕已经说了,廷辩之际,放言无罪!难道房学士要让朕出尔反尔嘛?”李隆基冷冷地道。
房是个饱学老儒,当下便抗声道:“臣以为,李玄所言,非是辩论,而是谩骂,理当治罪!”
“那你何不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李隆基面色一霁,倒是有几分嘲讽地味道。
“这……臣素知礼,岂能与这黄口小儿对骂?”房嚅嚅地道。
李玄心情一松,这大唐以道教为国教,尊老子为祖宗,就是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像自己这样痛诋道教!
其实李玄早已把道家与道教混为一谈,但这班儒生官员,却不敢轻易反驳,因为无论道家还是道教,都是皇帝的家事,今年李隆基刚把太上老君的封号重新改过,谁敢说老子道家半个不字?
李玄决定痛打落水狗,他又扬眉朗声道:“儒者误国,不言自明。儒家之说,只是人伦之学,虚仁假义,如何能当治国重任?臣以为,当今天下,乃是煌煌盛世,当效汉初,以黄老无为之道为宗旨,轻儒臣,简政事,放权于民,养生息,重工商,开贸易,凡事以法理为治,以《唐律》为治世之法,走富民强国之路!”
李林甫忽地睁开了他那对三角眼,看了李玄一眼,缓缓道:“以你之言,这朝政之事,竟也要放手无为了?”
众人一看当朝宰相突然开言,便一起注目而待。
李玄抻了抻袍子,正色道:“圣人行不言之教,行无为之道。但使朝臣不妄为,则天下之事可定。以自然之道统天下,则天下必能自然安定,又何必强为之?”
李林甫不愧是个官场上地老狐狸,他那笑里藏刀地名声,也不是白得的。他眼睛一翻,便不再出声,但他心里明白,所谓地“廷辩”,不过是权力重新分配地幌子罢了,一切的一切,都取决于皇上的态度。
也许,这是一个改变朝政格局的机会,始作俑者不是这剑南李玄,而是当今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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