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且其实,任季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指导来告诉他世界上还有语言、还有文明这些高级的东西。
他能做的,唯有在充满了心怀的对死亡的恐惧和身体的疼痛里抽泣着睡去,又带着满脸风干的泪痕醒来。
是身体内强烈的饥饿感将任季唤醒的。一个尚算健康的身体对侵入的异物的强烈排斥反应、大起大落的情绪、持续不断的奔跑,都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再不得到足够的食物补充,恐怕他相对同族来说更有忍耐力的身体也要跟耗光电池的表一样停摆了。
神志茫然地在树杈窝窝里坐起身,任季还惯xìng地抽噎了几下,蜷缩着一动不动睡了那么久,他整个身体全麻痹了。不过好歹睡着了起码有半天,他受惊过度的情绪得到了一个绝佳的舒缓期,对现状的感觉也不再那么糟糕。任季摸了摸刺痛的右腿,肿起好像消退了一些,那几十个伤口都被身体的体液溢出物糊住了,正在缓慢的结痂过程中,红红黑黑的一大片基本分辨不清楚哪里是伤口哪里是好皮。看来那条巨凶蜥蜴很可能就是没毒的一只大爬虫,最多口腔里那几排牙齿积聚了不知道多少顿饭的残渣,发酵了再发酵,就变成了对人体组织略带毒xìng的成分,任季的运气还算不错。
饿了要找吃的,任季努力从树杈窝窝里滚下地面——真的是滚下来的,他只有一只腿能使得上力气,能下来已经是作为吃货的神力在帮他的忙了。略揉了揉碰到树皮的疼痛伤腿,他沮丧地发现天sè就要黑了。黑夜意味着没有食物。并且任季小小的心里极度害怕深沉的夜晚,他并不如同母豹一般拥有夜视能力,失去明亮光线的照耀代表着哪里都变成了未知,而未知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甚至任季并没有那么多的余裕让他想到这些略微长远的事情,空洞的胃指使着他去寻找食物呢。往rì广泛的食谱带来的好处现在就显现出来了,任季在大树底下嗅到了能吃的菌类的味道,只是略爬了两三米,他就在树根上揪下来一大丛水分丰富的真菌丛,在远离大股水源的地方这些富含水分的食物都是非常重要的。
黑夜真的很快就要来了呢,任季只是犹豫了一下下,就把菌丛藏到了一个他很容易能拿到的较高处,然后忍着饿仔细使用鼻子分辨空气中的味道,他爬得稍远些,然后成功地发现了一丛结着半青半红小果实的灌木。这种小果子还是青皮的时候果肉**简直没有可吃xìng,成熟透了就很好吃。它果蒂下面都是果肉,几乎没有果核,有浓郁的糖分所以很甜,能提供不少能量。任季拽着灌木的枝子揪下半红的果子就狼吞虎咽,好几次半熟的还没嚼碎的果肉差点把他噎出眼白来。
非常有耐力地,整整吃掉了半棵灌木上的果子,天sè已经黑到看不清手指。任季带着饱胀的肚子和稍微安稳下来的情绪,尽量快地回到感觉更熟悉和安全的大树下,张嘴叼住之前藏起来的真菌丛,挣扎了半天把自己重新蜷进了树杈窝窝里。
虽然累出了一身虚汗才完成了上树的目标,并且为此他的伤腿在粗糙的树干上蹭开了好些半结的伤疤,相比得到的安全感来说也不算什么了。任季把自己蜷成最安定舒服的姿势,啃了一些真菌丛补充水分,沉沉睡去。
任季做了一个美梦。
他划过轻盈的、无形无质的空气,在高高的离地很远很远的地方滑翔。风吹得呼啦啦地响,让他的耳膜有些疼痛,不过这都是小事,任季一点也不在乎。他前后左右都是巨大的鸟儿,恐怕比一百个他的还要巨大,羽sè都非常鲜艳抢眼。大家一起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之上飞翔,往来回转,任季尖叫,大喊,开心得直弹腿。
母豹把任季圈在柔软的腹部睡觉,尾巴温柔地一下一下拍打着他。任季觉得脊背发痒,于是挣扎着脱离母豹的爱抚,把自己摊平整个晾到母豹前面。以往他这样做母豹就会用自己充满细小倒钩的舌头把幼崽全身都清洁一遍。果然母豹就开始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为任季舔毛,任季眯着眼回头看了一看,母豹的眼睛里流露出非常温和的情绪,于是他觉得非常安心。
任季独自在窝门口不远处玩耍,母豹从远处捕猎回来,给他衔回来了一大枝结着许多甜味果实的枝杈。任季好高兴,冲上去把自己埋进么么温暖的被毛里蹭,母豹干脆侧趴下来,随他任xìng地玩。
任季醒来时是脸带笑容心情非常快乐的。他梦到了有数的生命里面最开心最向往最喜欢的好几件事,把这些全都温习了一遍,真是非常难得的遭遇。天sè早已大亮,他畏惧的时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还有好长一大段可以开心玩耍的时间。伤腿也已经又好转了一点,任季已经开始不注意它了。人啊,就是这样,哪里生病了才知道原来身体上还有这么个很重要很有影响力的部位哇。
专心而且从容地把全身能抓的地方抓过一回痒,任季简直感觉周围这片领土全是他的了。
jīng神相当饱满地从树杈窝窝里翻滚下地,任季觉得应该回到窝里面去。他想回去跟母豹挤在一起舔毛,那种感觉可真舒服。
模糊地辨别了一下,任季选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往回走。相比人类的记忆法,他的辨路方法更类似野兽,凭借着优秀的嗅觉,只要靠近了母豹领地的范围,任季就绝对不会弄错窝的位置。
梦境带来的好心情影响了任季一整天。到后半天他压根就忘记了为啥要这么高兴,但是还是高高兴兴着,拖着使不上力的伤腿,一边玩耍一边吃路边看见的果子虫子,用慢得多的速度挪回了母豹和他的窝。
各种细小的伤痛一点也不使他害怕,悲伤,甚至根本难以引起他的注意力,大概任季就是如此换回来了对各种痛楚极强的忍耐能力,以及极度容易高兴起来的心情吧。
天又要擦黑了。任季挪进居住了长达三年的窝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很成功的,他很高兴。么么并不在窝里,但是他在窝里嗅到了比前几天浓郁得多的么么的味道,这说明他的么么曾经回来过,这就很棒了。
玩耍行走了一天疲倦之极,任季很快蜷缩在窝里充满了熟悉感的软毛垫子上进入睡眠。
常年的起居环境、食物和清洁都完全不到位的任季,看起来相当健康,活力充沛,恢复能力也很好。但是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已经积存了大量细碎的健康隐患。他还处在身体的第一个高速发育期,旺盛的生机弥合了许多即使对成年人类来说也很难痊愈的伤病。
因为摄入的食物不够均衡而发育不健康的骨骼,不曾得到良好的引导而常年弯曲行走的脊椎,因为常年进食许多生肉而感染的多种体内寄生虫,经常要消化各种不良食物而有过度使用倾向的消化系统,经常摔摔打打且并没有得到足够清洁和护理勉强愈合的各种体表和骨骼伤病等等,即使将来某个时候他有机会得到完善的医治和补养,恐怕也很难正常地活到人类的平均寿命。要知道在他所出身的囊括了一整个星云团的桑行星域,人类的平均寿命能达到三百,终于母豹松开了他,却开始像往外清理脏物一样把幼小的任季往山洞外面推。
任季连哭都不懂了,他呆呆地望着除了气味之外,与记忆之中相比完全改换了行为的母豹,脑子一片茫然。腿很痛,胸部也很痛,好像全身都不好了。最后是母豹粗暴的动作再三弄痛了他,他不得不奋起身到处闪躲,直至出了山洞。母豹守在山洞口持续不断地冲他吼叫,它用极度戒备和守护的姿态在洞口来回走动,就好像他是一个入侵的敌人一样。
任季的眉毛、眼睛一直到嘴角都逐渐耷拉了下来,嘴唇抿得死紧死紧,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瀑布一样从他发红的眼睛里渗出来,划过晒得铜黑的小小面颊滴答到地上。他感觉不知有什么把他的咽喉、嘴巴和鼻腔都捏到了一起,阵阵抽痛的胸膛里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都被紧紧吊起来,连绵不绝地疼痛。现在他非常想在安静、安全的一个暗处角落把自己蜷缩起来。
任季拖着伤腿转身逃进了茂密的丛林里。
如果任季的生母还在世,必要为他的境遇哭到眼盲。
时间的尺度已经滑过去了半个星球年。养好了伤后,慢慢移动活动范围的任季已经离他生长了三年的区域很远了。他在一座景sè秀丽的山脚下找到了一个清爽的石洞,洞口狭小只能容两个他进出,但是肚子很宽大,天然地生成几个被区隔开的石室。并且这个石洞很通风,没有居住的生物,并且洞里深处有水源。可能唯一不太好的一点,就是洞里光线比较暗,傍晚时里面就能全黑,任季只能靠敏锐的嗅觉和触觉活动。
不过从小住惯了洞里面,他还是很自然地找了一个山洞当自己的根据地。
被抛弃被驱逐的伤痛任季已经快要记不住了,白天要忙忙碌碌地玩耍寻找食物,晚上就是倦极而眠,至多在梦里偶尔会回忆到被驱逐的一幕,次数很少,醒来也很快会忘记。完全失去了一只大兽的庇护起初几个月,他对独自在丛林里里生活经验严重不足,他不断地受各种细小的伤,但是都还能很快自愈起来,这些伤痛帮助任季记忆住了这个丛林里大量的有毒植物和昆虫,这个世界上非常真切地存在着那么多最好不要靠近不要碰更加不可以吃下肚子的东西。
他rì渐变得jǐng惕。历经过的危险太多,力量微弱不堪的任季早早地意识到了生存意味着不能松懈,松懈等于死。
死亡最可怕不过,曾经有一只漂亮的飞鸟在离他不远处坠下,从此不再动弹。jǐng惕的任季并没有去吃那只动物的肉,母豹教导过他死去的动物是不能吃的。然后他每天天亮后都去看一看那只鸟的尸体,他看着它的光亮的羽毛慢慢覆上尘土,饱满的躯体慢慢萎顿缩小,直至有一天,它的眼眶破裂,钻出了好多好多的细长惨白sè虫子。任季大大地受惊了,他整个人往后蹦弹出老远,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老大,拼命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物件往虫子砸去。但是他看见被大块石头砸中的细长虫子从石头下面蜿蜒地爬出来,发现自己的举动一点效果都没有,任季像兔子一样嗖地窜回窝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蜷缩在避风保暖的窝里,任季用灵活的两手摸了一遍自己的身体,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说不定自己的身体里面也有那样的虫子,只要他死了,很快就会爬出来。他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他害怕死,害怕静止,害怕不知晓的那些东西。
生命是一团凝聚起来的生机。生机还在,那无论个体受到多重的伤害,只要有喘息的机会,都会有或大或小的可能好起来。生机没了,就会成为别物的食物,变成被踩在脚下的尘土。千万年来莫不如是。
任季又睡醒了一觉。在熟悉的窝里感觉十分安全,他打了好几个哈欠,迷糊地把自己掉转了几个七百二十度伸够了懒腰,又惯例地抓了一阵头皮,揪掉不少打结太深的头发,然后把全身抓了一回痒。
他又长高了,手脚都拉长了些,看起来也越发瘦弱了,皮下脂肪的积累还跟不上发育的速度。全身皮肤一如既往的古铜sè,手、脚、前胸后背到处都是磨蹭生长出来的厚皮,对需要大量攀爬和必须承受大量枝叶藤蔓和沙石刮擦磨蹭的原始丛林适应良好。任季全身上下只剩下他清亮的眼睛还能看到一点白sè。
他的笑容越来越少,行为举止越来越沉静。偶尔也需要捕捉一下小型的啮齿类动物,失败了无数次之后任季学会了尽量屏住呼吸,尽量减少无谓的动作,要能够安静地观察,一直等待捕获的时机到来。这真的很难很难,但是一只最小的兔子都足够他食用两天,这种诱惑推动了任季重复又重复的尝试,直至他用身体记住了诀窍。
现在他的窝布置在在山洞里的避风处,堆垒了一大堆干燥的枯草。这是他忙碌了十几天才为自己收集到的,就是那种揉碎了在阳光下会散发舒服的香味的草叶,而目前他还在充满兴趣地继续收集中。地面有些太凉,睡醒了会感觉骨头酸痛,睡在大堆大堆的干草上面就很舒服,睡醒了一样可以打滚蹭背。碾动大量的草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这快要成为任季对这个窝的新印象点了。
光yīn流转,人类幼儿任季来到这个世间已经快要第五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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