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六月十。
他颤颤巍巍的声音正如失去神采的他本人一样。
“郑家七口人,祖父郑小三,祖母郑吴氏吴招弟,外祖母许林氏林小小,父亲郑栋梁,母亲郑许氏许微叶,长子郑成,次子郑功。”他的眼里有泪,浑浊,他摇摇头,似是振作jīng神,声音却难以更响,“郑氏一家平素好客热情,全村人都受过郑栋梁的帮忙,却不想如此凄惨,愿他们灵魂得以zì yóu。”洒下一阵灰,这就是郑家所有人,七个。
孙老头勉强说完了,泪已经掉落,浑浊的像是七月天的雨,泪未落地,他却晕倒了。
幸好后面的毛小二一把挽住他,不然他就摔在地上,怕也要随江流获得zì yóu了。
全村的人都在,却没人抬头,也没人继续主持这个葬礼,他们都静静望着孙老头,也不叫醒他,就静静看着他,眼里除了悲伤,什么也没有。
时间过的很快,也很慢,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头上,所有人都在阳光里,温暖洒在他们的脸上,却丝毫不能缓解他们铁青的脸sè,全神贯注仍看着孙老头的他们,当然没有发现,阳光也将靠湖最近那座尘飞峰顶上那孤dú lì着的人包含在里面,更不会知晓,那男人躲在自己的影子里,避开了阳光,并它的温暖。
孙老头仿佛是被温柔的阳光唤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太阳,又看了看四面的村民,又看了看脚下清澈的湖,平静的不带一丝水波。
他从毛小二怀里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布袋里倾出一斛土灰,看着它,跟看着刚才那斛一样,“孙家孙小坏,小坏儿,还来不及给你取个正名,竟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小坏儿,我们虽然都叫你小坏儿,虽然你老做坏事,可是我们全村人,都当你是亲儿子,早在当年从这里捡回你,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亲儿子,你有父有母,你不孤单寂寞,却再也不能让我们这群不敢承认的人承认了,小坏儿,你也安心去吧,以后一定会更快乐的。”孙老头叹了口气,他的鼻子酸的厉害,两条泪痕已经出现在脸上,泪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掉在湖里,看尽沧桑的他,孤身一人的他,他唯一的儿子,注定要随风而去,他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但他首先是个老人,白发送黑发,怎能不流泪。一抔黄土随风扬,老人眼里的神采大概也跟着一起飘入湖中了。
“吴四,村中所有人都不待见你,无商不jiān,无商不jiān,你从从商那天起就知道这句话了,直到你死,我们才知道你帮了多少人,才知道村中林、毛、余几家二十几口人都靠你养活,就像你死前还死死抱着小坏儿一样,吴家一共十余口人都跟着你一天三餐都白粥咸菜,我们都说你是守财奴,没想到你做了这么久,连本钱都散出去救人了,放心,你走后,村中人,所有人我都会照顾好的,你安心吧。”孙老头似乎被掏空的眼眶闪烁了几下光芒,照着手中那堆骨灰,是chūn洋溢的阳光都无法比拟的。
孙老头又摇晃了一下,毛小二连忙扶好他,他看着平静的湖面,明镜反shè着初chūn的阳光,仍带着冬rì冰冷的光束却像火苗,飘进他的眼中,燃烧他剩余的生命力,成为暖人的炽烈,连刚从山峰悄然飘下来一直躲在yīn影中的男人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没人注意站在最外围的男人,所有人都低头看着湖面,口中喃喃,该是在祈祷。
男人却等不及了,复仇的火焰,虽猛烈,却冰冷,是连爱的温暖都无法融化的坚冰。
几个呼吸间,他就站在了孙老头的身边,谁都看见了,却只有孙老头一人看见。
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动作,仍是站着,僵站着。
孙老头说话了:“客人,请不要打扰我们的葬礼,过后你一定能受到我们村子最热情的招待。”
男人也出声了:“回答几个问题。”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孙老头苦笑:“抱歉,请先让我主持完这个葬礼。”
“你回答问题,我会替他们报仇。”
孙老头看着男人,突然叹了口气。“我们不需要报仇,我只想主持完这个葬礼。”
男人不解,所以他问:“不想报仇?”他的确不了解。
孙老头环顾四周的村民,说:“仇恨不会让任何人快乐。我们村子不需要仇恨。我们悼念朋友,不是要生者记住为死者复仇,记住仇恨,而是要生者记住死者的善,记住正道。我们为死者求zì yóu,其实是为生者求zì yóu。”
男人问:“除恶不就是正道?”
孙老头说:“除恶是,复仇不是。客人,要记住,除恶该做,复仇不该做,仇恨只会毁了一个人。”
男人灰暗冷漠的眼里有一丝疑惑,一丝柔软,却转瞬又再度尖锐,“不需你的教训,你只要告诉我,他去了哪,那个恶魔去哪了?”
“等等,容我主持完葬礼,刚刚跟你说那么多,已是对死者不敬。”孙老头躬腰,对男人,也对湖面。
男人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他杀了我妻儿,我一刻都不能等。”他一把抓住孙老头的手,将孙老头已到喉头的悼词又吞了回去。
“只有你的妻儿是重要的吗?”孙老头直视着只在提到他妻儿时才闪现光芒的眼睛,缓缓说道,“这里的每一份灰,都是一条人命,都是和你妻儿一样的人命!你漠视他们,因他们不是你爱的人,却不知道,所有人,都有最爱他们的人,就像你对你的妻儿,是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能发出这样的怒吼,孙老头说完也不理他,也凝视着湖面。
男人呆了一呆,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退入了黑暗中,也没有难为那风烛残年的老人。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也没人会注意到比黑暗更黑暗的他,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布包,手上青筋暴起,能看出他手掌此时的力度,毕竟他握着的是他的至爱。
但却有人看到了男人,甚至于看到了他手上每一根暴起的青筋,甚至于看到了他眼中的灰暗,甚至于看见了黑sè布包中他至爱的遗骸,那人发出了声音。“你看他们,祈祷,只为了死者所谓死后的zì yóu,忘记死者死时的仇恨,从不曾为复仇付出努力,却拿着高尚的理由欺骗自己,欺骗被失去亲人的人们,是不是很愚蠢。”
男人惊异,却已经失去了惊异的表情,木讷的转首,什么也没看见,却似乎又看见了,那甚于黑暗的黑暗。
声音确实从那方向来,却没见到人,男人愈加惊异。
声音又响起,正是在男人视线所至的前方传来。
“你呢,你要复仇吗?”
愚蠢!多么愚蠢的问题!他完全不知道男人付出了什么,要是知道,绝对不会问出这最愚蠢的问题。
男人付出了什么,付出了他的一生,付出了什么,付出了身为人的一切,成为了一个只为复仇这一单一目的的鬼,厉鬼!
男人没有回答,骤然苍白的面sè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要!
“如果没有仇恨,如果放弃仇恨,你会怎样?”
这神秘的陌生人提出了一个更愚蠢的问题,这是男人的第一感觉,只是片刻后,仅仅是片刻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唇干涩,干涩的就像七月天曝露在烈rì下的咸鱼。
如果没有仇恨,如果仇恨从不曾出现,如今,他还和他亲爱的,最亲爱的妻子和儿子,在他们狭小却zì yóu,平凡却惬意的空间中享受,享受快乐的生活,快乐,听起来多么遥远的词,可是他失去它仅仅几个月!
他的心里,脑海里又浮现出曾经,如今只能称之为曾经的小屋中,他温情的目光看着正温柔逗着手中可爱婴孩的妻子,他脸上浮现的笑容像三月的rì光,那么暖人。而一切,都在那天,成为恐怖,变型的婴儿尸体,被撕裂开来的妻子,血红的地面,腥臭的房间,惊恐的目光,又印在了他的眼膜上,他浑身颤抖,一条条血泪从眼中,划过面庞,牙关咬紧,差点崩裂。
仇恨,已经产生!怎能消失,怎能再视作没有!
那么放弃呢?
放弃?放弃!他紧闭双眼,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像野兽的嘶吼,但却夹着笑声。
没错,笑声,他在嘲笑那不速之客,这深仇大恨,怎么可能放弃!
他放弃一切,只拿起仇恨,他若是再放下,他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不错,放下仇恨,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
“当厉鬼放下执念,放下仇恨,便得超生。”黑暗里的声音不紧不慢。
“呵呵,呵呵,哈哈哈。超生,超生!我要那超生干什么!我既已成厉鬼,那便不会放下仇恨,放下那rì便没有我,你滚,你滚!”他又一次歇斯底里,眼里的血迸shè出来,早已经紧握得发白的左手一抖黑布,长剑翻出,右手已经握住剑柄,就向着面前直刺过去,速度,只怕只有鬼能躲得过去。
刺空了,没错,刺空了,这剑,竟然被一个人闪过去了。
“只剩下疯狂和木然吗,脱不出仇恨的诅咒吗,你好像我啊。”平静地像躺在摇椅上的声音。
男人出离愤怒了,手中的剑愈加快,带出猎猎风响。
“看来你的眼里只有灰暗和猩红了。”声音仍是正前方,当然,男人手中的鬼剑又没命中。
鬼剑又动,已经没有风声了。
“你是要仇恨帮你报仇,还是你要报仇!”不再平静,却是掷地有声,鬼剑仍没有命中。
男人收了剑,眼睛也收了神采,再出剑,眼前看不见的人,就没有xìng命了。
“还能克制吗,还能克制多久呢?”黑暗里在问,“你带着仇恨,还是仇恨牵扯着你呢?”
男人说话了:“仇,是一定要报的,不论是我,还是仇恨本身去报。”
黑暗中一声叹息,就再无声响。
旭rì东升,时间不知何时已经在手缝中流过去。
“风逝水流愿尔随,毋需为世苦俗务。”长歌声起,风声呜呜,水声哗哗,是奏一曲离歌,送苦苦挣扎一世的灵魂去往zì yóu。孙老头终于似撑不下去,倒在毛小二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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