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已然悄然而至,说话间吐出的热气在方同身前形成了一蓬浓白的气雾,温热热的喷洒出来,叫小婉娘脸上那在屋外被冻出白霜子融化了开去,蜡黄的脸庞顿时显出三分湿润来。
方同目光炯炯,便似chūn风过境,瞧得小婉娘浑身暖洋洋的。
下了半月的雪还在下着,小婉娘双眸扑闪,神情间透着初闻天书的迷茫,奇道:“逃?”
方同点点头,“没错,逃!”
逃!
这就是方同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逃?”瞧方同坚定不移的模样,小婉娘越加摸不着头脑,“噗嗤”一笑,气雾飘散,道:“筒子哥哥,你在说甚么?咱们好端端的何需逃?”
方同道:“难道你不想逃?”
小婉娘道:“咱们为何要逃?”
“逃出生天啊!”方同兴奋地说道,“只有逃出了这里咱们才能好好生活,只有逃出了这里咱们才能无忧无虑的过rì子,只有逃出这里咱们才能更加舒坦的体会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小婉娘听得满头雾水,抬起手来,伸出纤细蜡黄的手指挠了挠额头,她的手指刚刚被冷水侵泡过,虽在屋内,但四面通风,此时一遇寒气,被冻得红彤彤的,配着她那张二摸不着头脑的神情煞是可爱。
方同急急抓起小婉娘的手,放到胸前不断揉搓,一面嘿嘿笑道:“怎么样?想明白了么?咱们啥时候动身?”
手被方同捏着,一阵阵方同手心的温暖传来,暖得小婉娘心都要化了,红晕爬了脖颈脸颊全然都是,不由得垂头颔首,细细地说道:“筒子哥哥说甚么,就是……”
“呀!”
忽而小婉娘惊得一跳,纤手猛地从方同手心抽脱出来,反扯住方同双臂,急摇道:“筒子哥哥,你是不是又闯了祸了?是不是管事伯伯又要为难你了?是不是?你放心,讲给我听听,我好生去管事伯伯那帮你说说。管事伯伯最疼我了,上次你昏迷时也是管事伯伯答应我挂牌出厅才得了一次机会的,虽然那次机会没用,但既然管事答应过,他便不会忘记,我再好生劝说劝说,你一定会没事的!可千万不要有不该有的念头!”
“嘎?”方同一听,顿时呆了住,心下更如波涛翻涌,“逼得你挂牌出厅才肯让我多待两rì也叫好人?天底下哪来这样子的说法?倒是我叫你离开还是不对了?”
方同柔道:“婉娘,李管事那家伙答应你是因为你有价值,可为他赚取钱财,并非他心善。若是他当真心善,他又为何非得把我扔出去不可?说实话,我不想看着咱们再这么过下去了!咱们得好好活一番。难道你不想过没人压迫咱们,没人鞭打咱们,没人呵斥咱们的rì子?”
方同暗道婉娘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瞧不见许多本质看不清楚,便好言相劝,怎料话音刚落,只觉嘴唇上一凉,竟被小婉娘连忙伸出纤瘦的手指将他嘴巴紧紧捂住。
“嘘~~~”小婉娘面容微冷,瞠目怒道:“筒子哥哥又胡说!管事伯伯那是何等人物,怎可胡乱议论?一rì那齐王世子到咱们chūn香楼来,我在偏听角落悄悄瞧见管事伯伯亲自迎接之时,齐王世子殿下还和咱们管事伯伯有说有笑呢!
方同急了,呜呜道:“那是对方是齐王世子,换个粗衣百姓,他……”
这些事情,怕是换个现代人来都知道。开门迎客其实就是捧着顾客,只要顾客开心,店家即便当奴才都愿意!虽说此时文明尚未开化,身份高下之分十分严重,但对方怎么说也是齐王世子,那李管事敢不笑才怪了。至于齐王世子会和他有说有笑,怕是还得次数多了,有了个脸熟而已。
可方同正想说明,却觉得嘴上的力道猛地增大,生生捂紧了他的嘴巴,叫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吱声。
只见小婉娘眉头一皱,低吼道:“筒子哥哥禁言!别叫外人听见!”
方同挣扎道:“禁甚么言?咱们说咱们的,他做得不对还不能叫人说了?”
小婉娘突然呵斥道:“筒子哥哥,你究竟在说甚么!天地君亲师,士农工商,主子与下人,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胡乱议论主子的得失过错,那是咱们下人该做么?这个道理便是婉娘亦都知晓,筒子哥哥莫非忘了!”
方同急得直跺脚,“婉娘,难道你就打算在这里当牛做马干下去?一点人生zì yóu也没有,半分做人的尊严也没有!这样的生活你愿意要?”
“住口!”小婉娘一声大喝,猛地抬起头来,熊熊的愤怒使得她清秀可人的容颜几乎扭曲起来,“筒子哥哥,你到底再说甚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你怎生说得出口?你还是chūn香楼的下人么?”
小婉娘气得浑身颤抖起来,疯也似的喊道:“你、你不是我的筒子哥哥!你不是!”
方同一听之下,顿时呆立不动,只觉得心底一疼,两眼渐渐涣散,浑身的气力仿佛一瞬间消散不见一般虚脱。
难道我错了?难道我为她着想,打算给她一个美好的生活也错了?难道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所以我为她做的一切都根本进不了她的内心?
方同迷茫了。
相处以来,小婉娘在方同心中完全是那活泼天真的模样,很多时候,方同甚至认为小婉娘天生就缺乏生气动怒的细胞,可此时小婉娘却面sè寒冷,秀眉紧蹙,紧起来的双眸毫不遮掩地释放着一股股愤恨的怒意。
方同暗自心凉道:“我终究只是个外人!即便占有了筒子的身躯,也无法融入婉娘的心中。”
小婉娘无微不至地照顾方同,她只知道让她的筒子哥哥好生活下去,一rìrì见方同好起来,心底更是开心高兴,却不知她的筒子哥哥早已不是筒子哥哥,更加不知道她早已在方同的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身影。
方同前世不过一失败的宅男写手,全身心尽皆投在网络小说上,疏了感情,淡了亲情,忽得小婉娘体贴入微的照料,当真惊喜得好似前世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一般,只想好生活下去感受这温存,根本不想再死一次!
谁料小婉娘竟对他瞠目而视,怎叫方同不伤心失落?
相视半晌,小婉娘只觉得手心上方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冷,方同的神情亦是急转直下,双眼中竟透出死一般的寂寞,任凭她的手离开嘴唇也毫无知觉。
小婉娘心下顿时一紧,心知自己做得过分了,蜡黄的纤手轻轻捧起方同的脸颊,温声道:“筒子哥哥,你听婉娘说。管事伯伯便有万分不是,那也是咱们下人的主子!如他所言,那也是为了咱们chūn香楼好,即便他对咱们再过分几倍,那也是应该的。咱们做下人的也该有他那分觉悟,做好自己的活计。当一个为了chūn香楼而奋勇向前的下人才是正道,便是外人得知也都会赞扬不已呢!”
“轰!”
方同脑海中乍然一响,登时惊觉起来,好像一根木头立在当地,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忽而想到近半月的所听所闻,这才猛然惊觉,“错了错了!原来我所在的根本就是一个做好奴才才是好奴才的时代!我他娘的拿现代人的思维为古代人考虑,不是瞎折腾么?”
半月来,方同一面适应新身躯的高度力度视力听觉等,一面有意无意向众人打听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众人只道他大病之时烧了脑子,使得诸多事物乱了头绪,不疑有他,再者原先的筒子哥哥生xìng木讷,却极为诚恳,虽不如小婉娘那般惹人怜爱,却也无甚不喜他的人在,从而不论他问甚么,众人皆有问必答。
他这才知晓。大隋人分四四等,士农工商一分,世家勋贵、平民百姓、家将奴仆、编外奴隶又是一分,可说泾渭分明,各级如无世家勋贵、皇帝旨意赏赐或处罚不得变更,不同级者不得通婚,不同身份者不得说亲等等,违者皆斩。
尽管早已猜到半封建半奴隶社会中世家豪门的厉害,但知晓之后,方同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奴隶主和封建地主的实力。
据听闻,大隋开国百年有余,比起天下诸国来时间虽不长,却秉承千年前老子的中庸之道治理天下,综合国力一跃成为诸国翘楚,特别是十年前先皇宇文殉忍痛签订《凉州十八约条》之后,西北边疆得到安定,百姓得以修生养息,至今,国力已达诸国顶尖,当是发展到无法再发展的境界。
就是这样一个国度,就是靠着门阀世家支撑起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些掌握着广大的土地的门阀世家不论是从经济还是到政治都有着非一般的巨大能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会想尽一切方法将百姓束缚在土地上,这便衍生出了奴xìng政策。随着一代代接受这般政策的百姓繁衍传播,好奴才比过疯书生的思想在广大百姓的心里脑海里根深蒂固。
小婉娘不过受限于时代局限,从而十分反感不好好当奴才的人,向来就是好奴才的她自然不喜方同的言论,但没有一点不喜欢方同的意思。
婉娘针对的不是我,婉娘其实是为我好,生怕我的言论被外人听见,最后弄得腰斩示众!
这一想,方同顿时释然开来。
思想是可以改变的。凭着自己卓远的见识,还有在时空管理局内学习得到的知识,若是连一个小小的婉娘都改变不了,他实在白白重活一次。
只要小婉娘还是喜欢自己的,自己便不会感到孤独,只需加以时rì慢慢疏导,还怕不能改变掉小婉娘么?
自己也是心急,一时大意竟忘了这不是言论zì yóu的现代!
想着想着,方同心胸逐渐开朗,只觉得未来的大千世界只等着自己慢慢去追寻,万丈高楼也只等自己平地而起,原本的伤心和绝望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方同温声道:“好了,婉娘,不要生气,生气就不好看了。为了你好看,一辈子的好看,我不再说了好么?”一面说着,他一面伸出宽大的手掌覆盖住小婉娘捧着他的双手,如呵护婴儿般轻轻抚摸着。
小婉娘颤声道:“真、真的不再说了么?”
方同用力地点点头,“嗯!不再说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筒子哥哥甚么时候骗过你?”方同安慰道,心里却有些酸涩,“筒子哥们儿,你才是正版货啊!”
眼见方同目光真诚,小婉娘知道筒子哥哥又回来了,两边嘴角微微下移,仰头不住抽泣,猛地两手一张,“噗嗵”一下扑入方同怀中,紧紧抱住方同胸背,呜呜大哭道:“筒子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方才是婉娘不好,是婉娘不好,叫筒子哥哥生气了。”一想起方同心如死灰的模样,她的心便一阵阵抽搐。
方同心想,“哪里是你惹我生气,分明就是这不公的世道!”面上却带了chūn天般的微笑,深深一吸,反手将小婉娘往怀中又紧了几分,说道:“不是婉娘的错,是我想错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叫婉娘生气才是真的。婉娘就当是筒子哥哥烧坏了脑子,胡言乱语便好了。”
小婉娘摇头道:“不是筒子哥哥的错,分明就是婉娘的错。筒子哥哥,你还记得么?那一rì我刚来到chūn香楼,不知道该做甚么,打水之时不小心跌入井内,呛得好难受好难受。我以为我就要死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甚么都不知道。幸好筒子哥哥从天而降,不顾婉娘胡乱扑打,奋力将婉娘放到桶子上,靠着大家伙的帮忙提起,婉娘才捡起了这条命。当时我虽活了,但筒子哥哥却遭我胡乱拍打,差点呛死掉。”
说到这里,小婉娘从方同怀中抬起头来,满溢着幸福的脸庞里睫毛和双眸一齐弯成了迷人的下弦月弧度,嘴角高高扬起,红唇丰润,面sè透着桃花一般的红润,嘻嘻笑道:“等筒子哥哥被大家伙救上来,看着浑身湿漉漉,脸sè发青的筒子哥哥,婉娘便发誓,既然这条命是筒子哥哥所救,那这一生也只为筒子哥哥一人而活。所以……”
方同细细的听着,小婉娘温柔的声音便似天上的风铃,清脆又动听,“所以甚么?”
“所以……”小婉娘红唇轻咬,双颊绯红,声音越说越小地道:“所以将来婉娘也是筒子哥哥的,只要筒子哥哥不再说今rì这些话,婉娘就不再惹筒子哥哥生气,哪怕过年才做一件衣裳,哪怕每rì清粥淡水,婉娘的身虽苦着,但心却依旧是甜的。”
感受着小婉娘饱满的胸脯下急促跳动的心脏,方同听得心都化了,重活一世还能得此相濡佳人,就是死也要给她一份安定与美满。
婉娘啊婉娘,如果我不知道人还可以活得有尊严,人还可以活得更好,跟你粗茶淡饭便是,可我既然知道了,我就该给你更好的!
舍得我一身剐,敢把婉娘送上马!
方同刨去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到了真真切切的现实里,窗口的雪花还在呼呼地往屋内飘着,而方同的心却是平定了下来,且越加的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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