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海边曾有一个叫船步的大码头,但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船步码头很大,可以容纳几百条船停靠在岸边。一艘艘的渔船在海面上连接在一起,每到夜晚,渔船上都会透出橙黄sè的灯火,要是从岸上那座高高的灯塔上看过去,一片星光点点的,散落在海面上,看起来比漫天繁星还要更胜一筹。更有人把船步码头那片光点,比作是天上神灯掉落在这里,摔碎成这幅万千星火的景致。这般说法,可见这片景致的斑斓。
船步码头在这年的夏天,天上确实掉下了东西。只不过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也像天灯般明亮,狠狠的摔落在船步码头对面的那座岛屿上。那一幕的明亮过后,那座岛屿也不复存在,船步码头上再也看不到那片星星点点的渔火,就连那座高大的灯塔,现在也只剩下了那座塔基,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破烂的船板,还有空气中还依稀漂浮着的那丝腐肉散发出的臭味。
是夜。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站在那座残存的塔基上,看了看漆黑的周遭,又抬头望向天空,只是冬天的洛南很难看到星光,月光也有点难看到,即使老人守在这里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能看到星光的rì子还是很少,但他还是继续来到这里,顶着从海面上吹来的冷风,他哆嗦了一下身子,似乎有点发冷,但从他张方正的脸上可以看到,他没有。因为在那张脸的皮肤下面,像是蕴藏着一个小火炉,偶尔从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光晕,但即使在这般漆黑的四周,也难以看到,因为藏得太深。他这时的哆嗦,很简单,那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些什么。
老人转过身去,看着身后同样漆黑的四周开口说道:“今夜看不到星晨。那就就让我看看你吧。”
老人弯身坐下,把脚边的一盏渔灯点亮,盖上灯盏那略显黄浊之sè的挡风罩子,橘黄sè的灯光柔柔地铺满灯塔地基一片,老人双手揣进袖中,不发一语。随着老人点燃那盏渔灯,黑暗中有人轻咳了一下,似乎应了老人的这个请求。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声音,慢慢地走近那盏灯,似乎他就为了那缕微弱的温暖而来,一步步的走近,然后上了塔基,走到那灯的另一侧和老人一样,席地而坐,毫不顾忌身后那寒冷的海风。
老人在那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看清那张脸,心中有点意外,直到他走到自己身边,隔着中间那盏灯坐下时,才慢慢开口说道:“十多年不见,想不到再遇到你会是在这里。”
那人正是被武为派来洛南的杨哲儒。本来他藏在队伍里充当一名护卫骑兵,只是在出访队伍准备进宫时,便脱离了出来,听到到裘洺得来的消息,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便直奔船步码头而来,果然,汤若尘就在这里,而且看上去,他还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呆呆的老头子模样;只是,这样的小老头,依然很容易地发现了自己。
杨哲儒冷笑了一下说道:“十多年不见,是我不想见。而且我并没有觉得,在这里相遇有什么不好。”
汤若尘听了这话,不由笑了出来,说道:“这么多年过去,看来你还是当年那xìng子。”
杨哲儒有点不满说道:“什么这xìng子那xìng子的,你这话算是埋汰我的意思?”
汤若尘摇摇头说道:“如果我是这般想法,当年我怎么肯教你推演之法?”
杨哲儒听此言,沉吟了一下说道:“你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当年确实承你大恩,不过,那年的事我还没忘。”
汤若尘侧头看了看他,发觉这十年不见,这半个弟子还是那般固执不已,但心底还是对这种类似执着般的犟脾气理解。想起当年要不是发现他身上有这股子劲,自己也不会那般随意的,就把推演之法的jīng髓授之与他。但想起那年的事,自己心中确实还是有愧疚。
那年汤若尘执掌钦天监第三年。有一天晚上刚从宫中出来,走在大街上,入夜的洛南是没有宵禁的,大街上还是能看到rì中闹市般的影子,这到那弯护城河的边上,就看到了一个男子在岸边出神不已。汤若尘好奇,便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发现他一边抬头看着星光,又低头看中水中倒影,手中簌簌的画着一副星辰图。汤若尘往男子手中看去,不由大为感叹,依自己的眼力能看出那男子描得与天上那光景相差无多,忍不住便在旁边指出了其中几颗的偏差。那男子有点意外,抬头一番对照,果然如此。出于同样的兴趣,两人于是交谈起来,洋洋洒洒的一直到那漫天星辰渐渐隐去。
后来得知那男子叫杨哲儒,对观察天象,推算节气也是心有所向,所以才会看到他在河边有描星辰这般举动。多rì下来,直至杨哲儒把那副星图完成,汤若尘都在他身边指点,并且在谈及天象与推算的方面上,杨哲儒便显出了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很多地方,一点即通,领悟能力很高。汤若尘心感自己与杨哲儒之间算是志同道合,想到自己的年纪,又看着面前这位估计十七八岁的杨哲儒,便动了收徒的心思。偏生杨哲儒好像没有这个想法,所以只能自己率先开口,提出了这个建议。本来按照汤若尘的想法,杨哲儒应该同意才是。只是想不到杨哲儒在面对这位让自己受益良多的老人时,只把汤若尘当作是自己的师兄,并没有拜在他门下的念头。汤若尘后来明白了他的固执所在,毕竟,杨哲儒在推演之法的这门学术上,同样有着让人惊叹的天赋,他只是觉得汤若尘是一位在年龄和见识上都比自己要大的师兄,而且他觉得,在推演这门学术上,是没有老师的,只有先驱和后者。汤若尘得知他是这般想法后,哭笑不得,但还是不吝惜自己的学识,把自己所知与多年在推演之术上的见解,全部授与杨哲儒。而这过程中,杨哲儒还是不知道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是西夏国钦天监执薄之人。
直到后来有段时间,汤若尘带着杨哲儒外出到国中游走,遇到某个突生怪异的偏僻村落,发觉怪风狂起,六月冰雹,就连家犬都叼着狗崽搬家、不听指令,清澈恶井水变得浑浊不堪;杨哲儒便断言一场灾难将显,便打算立马到当地官衙禀报,提早疏散百姓做好应对之策。汤若尘半信半疑,还是坚持到晚上观星一番再做判断。杨哲儒对汤若尘此举大为不满,认为危急关头不能拖延半刻,气呼呼的便自个去遣散众人。汤若尘直到星辰显现后掐指一算,确实如杨哲儒这般,便连忙拿出钦天监执薄者的腰牌,到当地官府命令所有衙差去四处示jǐng,并紧急报告上去。果不然,一场来自大地深处的灾难爆发开来,尽管杨哲儒与汤若尘做出了应对,但还是有很多人还是未能及时通知疏散得上,罹难在那个深夜里。
事后杨哲儒认为他延误了时机,才会造成那么多不必要的伤亡。在得知汤若尘就是钦天监的那位后,更是气愤不已,当场发飙,痛骂汤若尘。那时很多人都奇怪这位年轻人,为什么胆敢痛斥汤若尘这位救命恩人,有的人更是忍不住,便想上前替自己的救命恩人教训一下他,但都被汤若尘喝住。就在那天,杨哲儒觉得失望不已,愤然便离开了西夏,只身前往玄国,从此定居在玄国城都之中。直到今夜,汤若尘才意外重遇于他。
汤若尘叹了一声,无奈说道:“就因此事,你才一直都不肯见我?”
杨哲儒摇摇头,缓慢说道:“西夏有你在就已经够了。”
汤若尘说道:“可你是西夏人。”
杨哲儒冷笑一声说道:“有时候真讨厌你的古板。”
汤若尘听了这话,有点吃惊,但旋即轻笑了一下,把头轻轻低了低,似乎想把身子缩成一团,躲避身后的海风,他开口说道:“学得一身东西,要把它用到实处,很好。”
杨哲儒听完,沉吟了一会,伴着身后那嚯嚯作响的海风说道:“每样东西都有体现它的价值所在,总不能要是放在地窖里去等路过的人来识别你的价值。我去玄国,并不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有能力去做好一件事,而恰巧我可以去做,那便做了。”
汤若尘说道:“所以你进了玄国的钦天监,而且也是执薄之人。”
杨哲儒当年离开了西夏,直奔玄国而去。这过程自然落在他人眼中,毕竟,能有理由痛斥汤若尘的人,而又当众痛斥了的人好像就他这么一个,他当着众人谩骂汤若尘的举动自然有人去追溯原因。所以当他去到玄国后,就很自然地有人知道他的能力所在,而武为本来就是一个胆大有气魄的人,根本就不在乎杨哲儒本身是西夏人,大手一挥压住了群臣所忧,直接把他送上了钦天监里最高的那把交椅。当时武为指名道姓让杨哲儒坐上那个位置的情况传回西夏国后,仲夏气得直吹胡子,毕竟,堂堂一个西夏国有才之人,却跑去玄国效力,这算什么?仲夏偏又不能对汤若尘发泄他的不满,毕竟汤若尘是钦天监的执薄之人,而且想起他还有一个从神殿里出来的言传,更是不敢发作。武为能猜到仲夏被落了面子的心思,所以才会让杨哲儒乔装在骑兵里一路到洛南。
杨哲儒说道:“可我坐在上面,有点不开心。”
汤若尘说道:“为什么?”
杨哲儒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有人在背后说,我是踩着你的肩膀才上来的。”
汤若尘一下笑了出来:“既然你都能放下束缚,去了玄国,那这般流言对你应该不起作用才是。”
杨哲儒撇了一下嘴说道:“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汤若尘认真的想了一下,应道:“你也不是当年才河边看倒影画星晨图的那小子了,现在你的一身学识已经能胜任那个位置,而且,当年确实是我的不是。那时我让你骂了一通,没有反驳和言语,那不是我想推卸什么,因为我当时也在怪责自己。但今天我还是要当面承认我的错误。”
杨哲儒有点意外,或者是第一次听到汤若尘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所以一时没有了言语,他看着塔基上面那细小的坑洼黑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汤若尘把身子弯得更低一点,似乎更冷了。
良久,杨哲儒开口问道:“来了这么久,看出什么没有?”
“那石头掉进海里,得看看。”
“怎么个看法?”
“潜下去。”
“我不行。”
“我行。”
“那你下去了?”
“没有。”
“为什么?”
“等你。”
杨哲儒一听,大为疑惑,不由反问:“等我干嘛?”
汤若尘说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才会等你来了,才下去。”
杨哲儒问道:“你还没回答我。”
汤若尘认真说道:“我先前都承认自己的不足,所以多一个人,就能多一分见解,而且,那个人还是你。”
杨哲儒说道:“但我看不到。”
汤若尘说道:“我会告诉你,我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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