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带着疑惑见到了湖南巡抚骆秉章,将荐医的折稿和荐书递上,骆秉章带上老花镜,字斟句酌地看了一遍,然后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改动了几处,然后对左宗棠说道:“季高,查过以前疆臣荐医的折底了吗?”
他说的“折底”是指巡抚衙门归档保存的历代奏稿,这是衙门里为了对例行公事和公文备案查阅的凭据,骆秉章问他这些,是怕这封荐医奏折的版式和行文与常规不符。
左宗棠脑子里正想着潭林那十二幅画的事情,听闻骆秉章问他,这才缓过神来,忙答道:“已经查过了折底,基本上是按原折的行文书写的,中丞尽可放心!”
骆秉章毕竟阅历丰富,他知道左宗棠遇事向来胸有成竹,每次召对也都是全神贯注,这次竟然会走神,必是有什么缘故,便问道:“季高,有什么心事吗?”
左宗棠向来自恃才高,对于潭林身上的一些疑点,他希望一切查明之后再禀报给骆秉章,因为那样的话,如果那十二幅山水画果然是和长毛有关,那就可以爆出奇功一件,自己也必然受各方称赞;如果那些山水画没有问题,那也可不了了之;若是在这时便禀报骆秉章,到时兴师动众,查不出问题来,那自己岂不是颜面无光,坏了这么多年树立起来的湖南巡抚第一幕宾的招牌。所以,想到这里,左宗棠便谎称:“偶尔想到前方布阵,不慎走了神,中丞见谅!”
“哦,”骆秉章关切地道,“近日来你也忙得够呛,天气也热,八成是睡得不好吧?”
“还好。”左宗棠忙转移话题,“中丞看这折稿还有无改动之处?”
“没有什么了,照此改过即可!”骆秉章大略又翻了一遍,“让书办眷写折子吧!”
折稿是在写在平常的稿纸上,奏折是专用的黄绫素纸,所以在折稿确定之后,需要由书办用正楷字体书写,这也是一道极为谨慎的工序,因为格式和用纸违制,都会受到朝廷的谴责。
左宗棠接过修改过的折稿和荐书,退了出来,他先交待书办眷写奏折,并让他们写好后交给自己,让奏折暂不上奏。之后他疾步走回官厅,写就一封文书,命巡抚衙门的司官拿着文书到按察使司衙门去要兵要人。司官临走时,左宗棠还嘱咐道:“记住,一定要让原来审案局的那几位老先生到场!”
“老先生?”司官一怔。
左宗棠一抹唇上短髭,说道:“那几位老先生是古董字画的行家,又深谙江湖暗语符号,一定得让他们上场!”
“哦!”那司官顿时明白,“喳!”
※※※※※※
在前方战事不断的特殊警备期,按察使衙门的流程简化了许多,并且所有缉捕官兵随时待命,所以,左宗棠的公文递到衙门不足一刻钟,按察使司已经全部备齐了左宗棠所需的人员和工具。
按照左宗棠的安排,这次行动秘密进行,行动之前,他只把自己行动目标告知了两个负责的把总,其余兵勇只遵守命令,并不知实际情况,这也是按察使司对付会党份子的惯用手法,以防信息泄露。
左宗棠这样安排:首先由一队兵勇化作便衣赶到竹轩斋,控制住那里的所有出口;再由一队兵勇跟踪潭林的行踪,以防他获知情报逃逸;然后由左宗棠亲自带队,领着兵士和那些会党专家的“老先生”们,亲自调查那装裱的十二幅山水画的秘密。
竹轩斋的门口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胸前带着“勇”的官兵和便衣交错在四周,几乎将这里重重包围。
竹轩斋的掌柜姓董,见左宗棠手拿巡抚衙门的令牌带兵而来,当即心中一惊,忙把店里的裱匠和伙计全部召集,听候左宗棠的吩咐。
左宗棠在后堂坐下,兵士们横列两排,湘省才俊众多,许多名士官宦都曾在此店装裱字画,所以董掌柜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对这阵势倒也不算怯场,他垂手上前询问左宗棠:“左先生,有什么需要配合,您尽管吩咐!”
左宗棠也不假词色,直接命董掌柜取来潭林交来的十二幅水墨山水画,然后召集按察使司的几位研究秘密帮会的会党专家,仔细鉴别这十二幅画中隐藏着的“秘密”。
几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先生围着这十二幅画仔细端详,这些老先生本是古文字画的鉴赏专家。自太平天国起义后,许多有学识的人都投入到太平军、天地会、哥老会等结社组织之中,他们的加入无疑增加了会党情报与公术性,许多机密文件都用绘画、古董图案等隐晦的方式传递,所以,各省均召集一些懂得字画鉴赏的专家们配合朝廷查办截获的情报。
潭林的十二幅山水画已经在赶工之下装裱完毕,所有画卷横列在长案上,显得气势不凡。这十二幅水墨山水的风格基本一致,水墨画本来讲究的是韵味,不求其形,只求其意,一般来说,在墨彩之间有点晶之笔者,可称为名作。
然而,潭林的画均是雾锁群峰,不论远近,空中之云、山中之景都似在雾中,即使仔细查看,也看不出画中主旨。十二幅画并无明确顺序,结合起来看,就如同李商隐的诗一样,“独恨无人作郑笺”,所以,只观画中之景,根本看不出什么。
但若按暗喻的理论来看,却是处处玄机。画中用墨笔法甚多,并且掩饰极妙,所以画中喻意难以猜透,并且,在墨色浓淡之间也没有明显的隐喻痕迹。于是,几位老先生看着头晕眼花,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几位先生,怎么样?”左宗棠看得着急,上前问道。
几位老先生摘下眼镜,一位头发皆白的长须老者颤颤巍巍地道:“画中虽然处处玄机,但都无关实景;画中笔墨都是作画的手笔,并无隐文;若说画中隐含地图或者图案什么的,那么,从画中用墨的虚实来看,所用的标记也连接不起来啊。”
他的话,也就是说,画里面没有实景、没有隐含的文字,也没有隐含地图的标志。其余的几位老先生也纷纷点头,表示无异议。
左宗棠有些不甘心,上前又看了一遍这些看,说道:“这些画虚比实多,难道没有什么隐喻吗?”他按照墨的迹痕比划着,“这里面,难道没有暗中透露出长毛的耶稣什么的教义吗?”
“看不出来。”长须老者道,“长毛的教义和白莲教的教义,老夫都有研究,这里面并无这些东西。”
左宗棠命人拿来湖南的地图,在桌面上铺开,对那长须老者道:“此时,长毛大军挥师来湘,城中必然会有内应。几位先生对照地图再看一看,这画中是否显示了我军的布防标记。”
长须老者适才说过没有地图的标记,但他见左宗棠如此坚持,只好拿着地图和同僚一起再次对照了一遍,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那,”左宗棠仍不死心,“这些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长须老者思索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这些画:“或许,只是梦中之景而已。”
“梦中之景?”左宗棠冷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梦中之景,全凭臆想,更是无所依托,这个理由让左宗棠无言以对,只好率众铩羽而归。
※※※※※※
湖南长沙柳家巷有一家专卖“血粑豆腐”的小店,据说是由苗人经营,血粑豆腐又叫猪血丸子,原是宝庆府的传统家棠菜,后来由商贾经营,遂成特色小吃,在省府开店经营。血粑豆腐将猪血、豆腐与肉末混合,加入作料进行烘烤而成,口味香浓,所以柳家巷这个小店生意还算红火。
小店内有个不小的院子,前排几间屋子都是豆腐作坊,作坊不仅供店中所需,也向市场出售,在长沙城的菜市场中也算小有名气。
其实,这些生意都只是表面上的幌子,背后其实是天地会与哥老会的长沙分舵,自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开始,这里原有的生意就由天地会接管,并作为分舵从事秘密活动。太平天国起义之后,太平军的首脑们秘密联系各省的会党,哥老会与天地会在当地的势力也都依附于太平军,于是,这个柳家巷的店铺便成了太平军的长沙暗哨。
店铺院落里豆腐作坊后排有几间屋子,堂屋里摆着香堂、供着关公,一侧还供着天地会的图腾万云龙和五祖,画像中的人物根据传说所绘,面目奇伟如神,看不出人物的历史渊源。香案前,一人正在敬香,三拜之后,此人抬起头来,他正是蒙得恩的那位亲随。
屋子里有站有坐地挤着十几个人,坐在东侧的哥老会大当家杨三爷等蒙得恩的亲随敬完香,便急切地问道:“陆世远,今天把洪门的几位大哥请来摆香堂,就是要问你一句话,我们兄弟徐九江究竟是谁所杀?”
这位亲随便是左宗棠派人调查的陆世远,昨夜徐九江被捕之后,他怕徐九江口风不严,便尾随至按察使司门前,用犬齿弩箭将其射杀。徐九江是长沙哥老会的中坚力量,当家人杨三爷得到死讯,随即调查凶手,从会里兄弟们的口中得知,徐九江昨夜随陆世远一起秘密行事,于是便怀疑是陆世远所为,当即邀请天地会的几位话事人,摆香堂论家法。
陆世远此次来湘的秘密任务只告诉了徐九江一人,杨三等人并不知情。陆世远心志高傲,自恃为天王近侍,所以对这些市井之徒根本瞧不上眼,听到杨三爷的质问,只是微微一笑,在香案前的首座上坐下,慢斯条理地说道:“徐九江,是我杀的!”
“啊?”屋内会众大哗。
杨三爷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狠狠地一拍椅子扶手,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真是敢做敢当啊!”
相比屋里的紧张氛围,陆世远的轻松神情与这里颇不搭调,他很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讲义气也得分清是非曲直,各位的样子看来想找我报仇吧?”
“妈的,杀了他!”哥老会会众大吼,“给徐四哥报仇!”
陆世远回头看着关公像,说道:“当年玄德公刘备为了给关二爷报仇,起兵攻打吴国,最终被火烧连营,自己也兵败身亡。几位大哥都知道这个故事,如今大局当前,各位都不想当刘备吧?”
天地会的一位话事人站起来,以调和的姿态说道:“帮有帮规,大家既然合作反清,那么,就当同仇敌忾,你杀了徐九江,总要讲个缘由出来吧!”
陆世远长舒一口气,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不喜欢把事情搞复杂,这也是天王欣赏我的原因。这件事我只能这么说,徐九江没能完成天王的任务,所以他就得死,只有他死了,天王的任务才不会泄露给清妖!”
“天王的任务?”杨三爷怒道,“我怎么不知道?就算徐九江没完成天王的任务,那他也是我们哥老会的人,应当由我来处置,什么时候轮着你来插手我们的帮务了!”
“是啊!”哥老会会众哗道,“你凭什么杀徐四哥!”
“好吧,好吧!”陆世远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说道:“我来说个简单的办法!这是一千两银票,徐九江的后事你们来安排。还有,天王的任务你们一定要帮我完成!”
众人沉默不语,只等杨三爷来表态,杨三爷捋了捋胡须,过了良久才叹道:“说吧,天王要我们……,不,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陆世远道:“盯住一个人——湖北解元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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