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非很快便发现,那位姓尚名坠的小丫头连日来刻意避着他,从原本只是回避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开始躲避他的人。
不管是一同身在某处厅堂,还是出入琴室茶房时偶然遇上,保管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垂头低首,行过礼后不是待到一边就是匆匆离去,若只是在廊里远远见着他,她肯定一拐弯就没了影儿,他绝不用妄想她还会往他跟前走来。
白世非既好气又好笑,同时心里那丝不是滋味的味儿又更浓了些。
他虽不说是貌若潘安才比子建,但从小到大周遭哪个不是把他捧在手心?走在州街上哪处不是千人作揖?便连当朝太后面上也当他如珠似宝,而为这开封府上下稍能攀得上白府家势的大户小姐们说媒的婆子,自他弱冠之年后不知踏破了白府多少门槛,每年元夕灯夜,清明踏春,花朝赏花,差婢女偷偷给他递诗信绣帕的名门闺秀更是不胜其数——
有生以来,几曾试过被女子视若鬼魅避之若吉。
最要命的还是,京城里那么多绝色佳人他一个也看不入眼,却偏偏似乎就是对那个小丫头动了心思,由此因她的刻意回避,而莫名地心情逐渐变得有些郁结了。
尚坠躲人躲得那么明显,以至连细心的晏迎眉也察觉到了,然而无论她如何旁敲试探或端起小姐的架子逼问,也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尚坠只一口咬定是她多心。
这日午膳时分,晏迎眉入座后邵印便扬声吩咐,“看菜儿。”
晏迎眉一怔,“公子不是还没到么?”
邵印躬身应道,“公子贵体违和,吩咐说今儿个不出来用膳。”
“他怎么了?是不是天气转寒,不小心着凉了?”
“倒也不曾着凉。”邵印顿了顿,才道,“只说是胸腑有点抑闷。”
晏迎眉侧头看了眼身旁自个的丫头,忍不住微微一笑。
尚坠轻轻垂了垂睫,避而不视晏迎眉含三分深意的眼波。
仆人们端上来的菜肴有大蒸枣,雕花梅球儿,酒醋肉,花炊鹌子,润鸡,五珍水晶脍不等,待都摆放整齐后,晏迎眉对邵印道,“大管家,劳请给我盛一碗三脆羹来。”
邵印即着人办来。
晏迎眉转过头去,“尚坠,你把这汤羹给公子送去。”
在场侍奉的婢仆尽皆明显一愣,要知道这案桌上的所有菜肴,不需吩咐也自会给一楼送去同样的式份,邵印才要上前禀明,晏迎眉已摆摆手,“让她去走一趟。”
邵印眼底敛了敛光芒,取过托盘把汤碗摆好递予尚坠。
尚坠不得已,只好接过。
邵印将她送出厅外,说道,“坠姑娘,如果院门处没人招呼,你直接进去便是了,公子爷肯定在屋子里头。”
她轻应了声,“是。”
端着托盘一路行去。
从垂花拱门进入白世非居住的院落,沿着遍布奇花异草的曲径回廊往里,走过长长的花架和幽静角院,到达院子正中一幢四方檐柱顶立,虹梁肃穆巍峨的两层楼阁,这阔落宅便是闻名开封的一楼。
庭院内竟真如邵印所言,不闻人影人声,小厮们和白镜全不知哪去了,尚坠看看手中托盘,只得踏上台阶,轻步从檐廊下走过,停足在正堂前,抬手轻轻敲了敲半开半掩的门屏。
从半开的那扇门往里看去,只见地面满铺蔷薇色的波斯毛毡,柔软毡上以亮丽毛色织有大片奇异夺目纹案,屋子正中摆着刻有瑞兽飞鸟的紫檀桌,桌腿与台面连接处曲线华美的榫头有如云朵层涌,台面镶嵌着薄薄的碧绿翡石,桌边还摆着嵌有同式翡翠的数张圆凳。
不远处窗宽几净,封在窗棂如意花格之间的不是糊纸,而全是极稀有的七彩琉璃,错落有致地倚墙而立的博玩架子图案疏朗,流畅自如的表面纹路被描金粉饰得非凡华贵。
旁边漆褐髤光的六角形架子上摆着一樽鎏金双龙香龛,绣球状的龛壁用金叶锤压而成,镂空刻着昂首屈身的双龙纹,玲珑的龙尾生动上翻,似正穿行云中,龛顶上细细刻着的草叶纹和联珠纹精致而富丽。
从门槛表面名匠精雕的牡丹刻花,到角架上难得一见的玫瑰紫釉花式三足水仙盆,屋子里大小各异的摆设无不华贵绝伦,便连那花盆底下垫用的天蓝釉莲枝碟,也是窑子里耗时三月才能烧出一个的名品。
把仆从都遣了去用膳,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对着满桌已经凉掉的饭菜而毫无食欲的白世非,听到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时,着实愣了愣。
“进来。”他往门口望去。
尚坠轻手推开半掩的门扇,不期然与他四目相撞。
看到来人竟然是她,白世非只觉心口一酸,她不是不想见到他么?白府如此之大,两人又各有居所,他还常常不在府里,本来与她就已难能见上一面,这丫头却还那样避着他。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之快让他根本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小姐让我给公子送汤羹来。”尚坠把东西摆好,行罢礼就想离开。
“坐下。”他轻声道。
她已抬起的腿在听到这两字后不得不收回,转过身来,“尚坠不敢。”
“坐下。”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不再说话,拿起筷子,开始缓缓夹菜。
尚坠低首立在原地,小手里拿着托盘,另一只手不安地攥着裙带,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始终不动,白世非停下双箸,不抬头,亦不作声。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轻轻把托盘抱在胸前,在离他最远的桌子对面坐下。
他这才重新执起牙箸,却吃得很慢,也很少,一桌子**道菜只动了三碟,而且也只动那三碟,每碟还不过只吃一点点,看得尚坠忍不住微微皱眉,平日里只顾避着他因而没有留意到,不曾想他竟这般挑嘴。
过分沉默使两人之间显得有丝奇特的亲昵,逐渐让她觉得些微紧张,开始无话找话,“公子吃得太少了。”
白世非顿了顿筷子,不出声。
下一句已到嘴边的说话被她硬生咽了回去,轻轻咬住下唇。
他却忽然抬眼看她,一双星目深泫如渊,又仿佛幽然嗔怨。
心头似被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又次躲开他的视线。
好不容易才起来的一点胃口消失殆尽,他再忍受不了搁下手中筷子。
“尚坠。”
“在。”她轻应,一颗心嘭嘭地犹跳得飞快,耳际似悄悄发烧。
“以后改掉这个习惯。”
“什么?”她疑惑地抬起头来。
近在他面前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她圆睁的黑眸再度飞入引人神采,清冽得使他禁不住内心又微微细荡,轻叹口气,他道,“以后抬起头来看人。”
她腮边一红,似被说到心虚之处。
“这里是白府,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算宅子再大,到底也不过就我一人而已。”他淡淡的说话里不无寂寥,“白府没有过份森严的门户之见,管事们即便对佣仆有所责罚,通常也极为轻微,在这府里大部分人都会过得相对轻松随意。”
所以不管是她的绝色晶瞳,还是她谨慎戒备的心思,在这不存在各房勾心斗角和相互倾轧的府内,其实都无需刻意隐藏。
“奴婢明白了。”她的回答低得如同蚊蚋。
她控制不住又垂了下去的小脑袋让他觉得心头一阵失落,有那么一刹他起了动念,想抬起她红通的小脸再细视那双晶眸,内心有一个小小声音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渴望她有所回应,哪怕只是给他一个浅浅的眼神,至少可以使他不至如斯怅惘。
门扇“吱呀”一声大开,白世非的贴身侍从白镜踏了进来,不意见到尚坠在座,惊奇讶异中脱口而出道,“坠子你什么时候来了?”
终于有人回来,尚坠如获大赦,起身匆匆向白世非行礼告退,也不等他作声已快步退出房外,白世非盯着她逃也似的背影,恼得几乎想把桌子掀了,心底无语问苍天,为何是她,为何会是他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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