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州到昆州,要先后经过肃州、镇州,以一个普通人的速度而论,这一趟走下来怎么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而留给皇甫戾的时间显然没有这么多了。
况且相较于刺杀蜀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杀一个必杀之人。
他决定入肃州后先转向永州,待永州事毕,再进丰州沿水路去将那蜀国皇帝的脑袋斩下。
他已算计好,到永州日夜兼程的话最多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杀完那人自己肯定也会重伤,且走且歇着到丰州,或许还需一个月,待坐上船再休养几天,伤总能好上三五分,恰好到昆州。
前后也就两个月——两个月时间勉强够了,熙州总不会连两个月的时间都撑不下来吧!
他非常享受此刻步行赶路的感觉,看这世界的花花草草,听这世俗的暖暖人情,放低身段也随雀跃的鸟儿欢唱,走进人群也为生者的消逝哀悲。
而于世人而言,万万也不会将此刻这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者与绝世剑魔联系起来。
身是将死之身,却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人为自己哭上两嗓子,更不知道到时候连自己的尸体都埋了哪儿去!
皇甫戾也只是在心中略微想那么一想,自从他五十年前斩情丝悟剑道以来,什么七情六欲在他看来都是扯淡,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弱者表达委屈、无助的一套说辞——强者的眼中,一切皆蝼蚁。
天大的道理,也只不过是一个“道”罢了。
可笑世人非要将自己看作什么剑圣、剑魔,他们都不如熙州人自己看得清楚。
想到这里,皇甫戾脸上一声轻笑:也罢,“道”也讲究个公平,五十年前给了西越人一个教训,临末了再给蜀国人一个教训吧!
可是,天意不可臆测,任你鎏金的算盘拨弄得再怎么噼啪响,也总有卡壳的时候。
皇甫戾一脸错愕地盯着那处人去庐空的草庐,久怔之后转而变得愤怒。
天不怕,你个混蛋竟然逃了!
天不怕原来的名字没有这么嚣张,他刚入师门的时候赐名“不怕”,自打接过了掌门的牌子,老祖宗才又在临终前特别留了口谕,赐了“天”姓给他,并万般嘱咐:天姓威武,见了生人报上姓名,或可吓他一吓!
无奈做掌门的实在不争气,莫说吓别人一吓,从他记事起不是被老祖宗吓,就是被两位师兄吓——“不怕”更不用提了,他天性胆小,事无大小没有他不害怕的,几个师侄、弟子根本就不曾怕过他!
所以,当他听说自己的师兄要专程从熙州绕道永州来杀他时,他立刻就怕了,怂了,于是,“驴”不停蹄地,跑了。
倒也不能说这做掌门的没有些气度,自己师兄来了,即使不洗干净脖子等着被砍,也总消见个面,喝个茶吧?
天不怕想到这一茬了。
他临走时专门在草庐前留下一壶一盏,九品丰州紫砂壶,一等卫湖龙井茶,足见其诚意。
这还未了。
未免师兄来时无人搭理、生得乏味,他又特意在草庐门框两侧各写一联聊以慰问:
师兄宽怀,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不怕知错,这就到熙州躲上半年。
言下之意,师兄你若嫌三个月寿命太长,就来熙州陪我捉迷藏吧!
言辞恳切,既叙述了客观事实,又融情于理,透露出小儿脾性,当真一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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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戾高估了自己。
高手对决,胜负就在一念、一瞬。
也因此,唯有计算好得失,把握每一丝风动,运用每一缕云息,细到微处,揽阅全局,方才有了胜利的希望。
这次受伤比他预估的严重了许多,乃至比他经脉尽断的片刻疼痛还切得入骨。
他从永州并未耽搁太长时间,一进一出,不过半月,算起来比他原来的计划还快了许多。
然而就想要达到的目的来看,他这一行基本上就是失败的了——人没杀到,自己却憋出了内伤。开始的时候皇甫戾还很生气,但想了想他反而更高兴了。
为什么不高兴?这说明老祖宗当时选掌门是有深谋远虑的,说明宗派中兴是有希望的——况且,留一条大鱼给自己那几个心高气傲的弟子,这乱世才真正有那么几分混乱的样子!
刀么,磨啊磨的总会变得锋利。
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外人是看不懂的,就像这船家,前两天只因为在这老人家面前笑得大声了些,就被敲落了两颗门牙,现在看到老人家自己反而欢快笑了起来,心中尤其委屈——凭什么只许你杀人放火,不许我毁尸灭迹?
皇甫戾懒得解释。
就像他从来提不起兴致解释五十年前如何两天屠灭西越王族一样,别人爱怎样猜就怎样猜,爱怎样纳闷就怎样纳闷。他觉得,看一个人被憋在心里的疑问挠啊挠,挠得衣寝难安、坐立不是实在是个大乐子。
人生在世,总少不了几个乐子玩一玩——思念至此,他忽然又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是那个黄口师弟的乐子呢?
船家真恨不得多购置几扇桨、多雇上几个人,将这船拨弄得飞快,顷刻……不,马上就到昆州才好!
因为他看见,方才放声大笑的老人,仿佛被人施了个定身咒般,扬起着头,张开着嘴,断落了声,怔怔地抹平折回的褶——又不高兴啦!
蜀帝宋元燮也不高兴了,或者说他没办法高兴,他想哭。
原本估算着皇甫戾在三个月内是赶不到的,因此才与庄伯阳定下了“兰陵、广陵二王先入熙州城者承大统”的计策。就在方才,定都城外的探客回报,皇甫戾已经身在城中了!
这才刚刚过去一半时间!
阎王催他命,他来催朕命啊!
宋元燮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庄伯阳所说,天命难违啊……
当然,如果庄伯阳这时候在他跟前的话,肯定也会知道皇甫戾之所以提前大半时间就到达定都,恰恰是因为那个在计划里能够阻上一阻、创上一创的愁先生直接撂挑子跑了!
两个人连面都没见上!
“先生就是先生,常人不能臆测啊!”庄伯阳躺在城西最大的一家棺材铺里,听着店老板张罗着伙计们将身外盛着自己的棺材抬出城去。
入夜,定都城内宵禁。
此时能见得户外人来人往的,便只有蜀国的皇宫一处。
金戈铁马,霜重鼓寒。
宋元燮坐于大殿门前正中,殿前广场上,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校尉各领七百人掠阵于前。
看着这忠勇可慰的大好儿郎,感动之际,宋元燮也不免感伤:还不够,还不够啊!
是的,还不够。
这五千六百名勇士,放之战场冲敌阵、掠城池、追流寇无一不可,无往不利,但若是对抗一名久负盛名的绝世剑客的话——握得再紧的拳头,和磨得发光的钢针撞在一起,什么样子?
拳头因痛泄力、松开、散败,钢针却依旧是钢针,只不过原来泛着银光,这时饮了鲜血罢了!
“陛下可放心,如今定州城内外层层关卡,对来往多疑之人悉数盘查,绝不会让他靠近皇城一步。”
“今早,关州、镇州又各自调来三千兵马合力围城,定让这皇城内外不教一只苍蝇进出。”
宋元燮满脸失望地将目光收回跟前,这些人到底还是军人,军人的想法和江湖人不同,一般的军人和绝世的剑客想法也不同。
“辛苦大家了。过了今夜,朕定重赏。”想是那般想,说却不可那么说,若是将一军的心寒了,再多的锦衣玉裘可都暖不起来了。
挥退了这二人,宋元燮抬头望了望夜色。
月依然是那月啊。他记得小时候,自己还只有七八岁大,那时候由父皇牵着手在这宫里散步见到的也是这般夜色,见到的也是这轮明月。
这种场景,它恐怕是见多了。
宋元燮觉得这想法有趣,他禁不住想继续想下去……但是他似乎有些困了,努力抬了抬头,却终究垂了下去。
人真是奇怪,事没到跟前前,寝食难安,一个多月来不曾睡得一晚好觉,不曾吃得一口可口饭菜;如今临到跟前,明知道自己大抵活不过今夜,却又开始呵欠连连,昏昏欲睡了。
不知道这是愚蠢还是无畏啊!
他这样想,守在他身前数丈远的八校尉也这样想。
最起码开始的时候他们是这样想的。
“陛下就这样睡着了怕是不好吧?”
“是啊,大敌临前竟然还有心思睡觉……”
“闭嘴!陛下这是无畏无惧,什么睡觉!那是在养精蓄锐,待会儿皇甫戾老儿不到才好,一到就准备受死吧!”
话越说越杂,声越来越大。
“嘿,哥几个……陛下不是真累了吧,睡得香得很呢!”
“老是这样晾着对身体也不好,要不唤个人来拿件裘衣披上?”
议定,几人唤过一小太监,吩咐着拿件裘衣给陛下披上。
少顷,忽见那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蜀国皇帝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地上。
众校尉大惊,急奔赴跟前,却见小太监屎尿俱流,张口结舌,已被吓傻说不出话来。
“皇……皇……皇上,黄了!”
小太监是北方留州人,惊骇之下,吞吞吐吐竟连家乡方言都说了出来。但是校尉们却是明白这句“黄了”是什么意思——那在事情上便是办砸了,在寻常百姓家是死人了,在宫里头那就是驾崩!
皇宫里正乱得像一群无头苍蝇四下乱撞时,皇甫戾刚喊醒城西最大棺材铺子的老板。
“你是说你这里最好的一副棺材,今天下午的时候已经运出城去了?”
喝着暖手的茶,皇甫戾心情也好了许多,对于没有上好的棺材来裹身,他也不急。
办法总是会有的。
“是的,大人。”店老板唯唯诺诺,回答起来蚊声细语,十足的恭敬。
也没办法不恭敬,食指长短的双刃小剑看起来虽不如三尺青锋威武,但寒光慑人,他丝毫不怀疑对方挥挥手,自己脑袋就搬家了。
好剑毫光,皇甫戾生平唯一的一柄剑。
剑虽短,杀人不见血,伤口若纹理,半日后待将生机泄尽,方毙。
“你认得那人?”皇甫戾不问也知道肯定是和他同门的哪个后生干的,师门规矩,死且死吧,要风光才好!
只是他心情好,想多聊几句,这才问问。
“小的不清楚。”
店老板的回答着实无趣,皇甫戾挥挥手,收了小剑,转身离开。
“抓紧时间打副像样子的棺材吧。”临走时,他对出神的店老板说,“自己用,也就别不舍得下老本了。”
蜀国四百一十二年,蜀国庄烈帝康定二年,发生了很多事。
熙州人会记得蜀国十万大军已在境外驻扎了三个月,会记得他们的剑圣大人孤身刺帝,一去不归。
西越人会记得他们的和亲使团在和亲途中走错了路,在路上多耽误了一个月,成为各国外交的笑柄。
北狄人大概会记得他们的拨云大君有了一个小公主——大概的意思是,或许有,或许没有,谁也记不清楚是大君的第几个了。
当然,只有蜀国人将这一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他们雄心勃勃的、励精图治的皇帝陛下被刺身亡。
而更让他们觉得耻辱的还在后面。
为皇帝陛下准备的、已经安好在宫里存了十多年的万斤四重棺椁,就在皇帝遇刺的当晚,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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