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动,朱家的磨坊连同房屋地皮,总共才卖了十五两银子,卖给了邻居世袭小旗杨家。这是水力磨坊,光建设成本就不下二十两,可如今不卖又有什么办法?
在卫里写了书契,将代表磨坊的白契过户,就把这事给做完了,佥事陈世清有些遗憾,没能捞到这座磨坊。
听调出征,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全身回来,往往没死在阵前,会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死了,或者死在自己人手里。
为了买下这座磨坊传家,杨家也是大出血一次。杨老汉原本是交了钱的,这回又把银子从卫里讨了回来,将家里老二推出去应征,导致这个叫杨春茂的青年将朱三郎恨上了。
杨家的积蓄,是给他娶媳妇的钱!
而他成家后,将会从卫所黄册军籍划出去,安安心心当个民户。现在好了,他也要出征,媳妇没了,娶媳妇的钱变成的磨坊也将成为大哥一家传家的铁饭碗……
等杨老汉走了,他大哥会帮他攒娶媳妇的家底?
“天杀的,克死自家兄长父母,又来克你杨二哥,你昨日怎就活了下来!”
肩上背着行囊,杨春茂拄着哨棒经过朱家,愤声骂着,大牛抄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杨春茂脖子一缩,拖着哨棒跑了。
名叫鲁衍孟的叫花子躺在芦苇杆上,眯着眼打量犹如木雕泥塑的朱三郎,眨眨眼睛,暗叹一声同病相怜。
“没心没肺的东西,往日里白喊了一声兄弟!”
握着石头,大牛返身跪在棺椁灵牌前,只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遮光。
大牛没名字,姓刘,因为长得高大,被喊做大牛,这里口音牛与刘同音。
“三郎,安葬了婶子,俺们一起逃,当个流民也好,没瞅着那人,活的挺滋润?”
深吸一口气,两个意识融合的朱三郎毫无对时代的不适,抓一把纸钱撒到火盆里,看着火苗幽幽道:“天下虽大,没有户籍路引,你我又能做什么?终日见不得人,或许做个剪径强人也不错。”
“说啥胡话?那种营生做不得,死了祖宗都不认!”
大牛瞪目反驳,随即想通了气势一泄,做个零散的流民,地方官府或者巡检司,都会把他们逮起来当贼人报功,这种事情镇海卫左千户所又不是没做过。
叫花子是例外,这家伙识字,会写字,能帮着卫里人写信写春联什么的。
对读书人下手,哪怕是没有户籍的读书人,陈世清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大牛扭头,看到杨老汉来了,急忙起身迎上去道:“杨家伯父,是不是磨坊里少了什么零碎物件?”
轻叹一口气,杨老汉跛一腿,有些歉意道:“磨坊里物什家伙齐整,也不是我们杨家黑心,家里实在是没钱。朱家哥哥走的早,如今嫂子也走了,我家老二是个浑人满嘴气话,也别往心里去。这回出征福建,你们都是从小耍到大的兄弟,还希望你们相互照看,也好一起回来。”
杨老汉絮絮叨叨说着,始终不说来意关键,朱三郎也不能晾着人家。现在朱家他是当家人,杨老汉是杨家的当家人,按照这个时代的说法,两家地位相等,有些话杨老汉只能对他说,给大牛说是自掉身份。
朱三郎填一把纸钱进火盆,起身拱手:“侄儿三郎拜见杨家叔父,叔父的话在理,打虎亲兄弟,杨二哥那里侄儿入营后,会与二哥讲通顺的。”
“这就好,老汉也就安心了。是这样的,家里人手忙不过来,本想做几锅豆腐送与三郎招待亲邻,想借大牛出把力气。”
杨家的热心肠让大牛感动,急冲冲的跟着杨老汉走了,去一旁的磨坊。
“杨家叔父是个热心人啊……”
感叹一声,朱三郎往火盆里丢纸钱,鲁衍孟一骨碌起身,手臂搭在朱三郎肩上,探头过来问:“真以为杨家是热心肠?他家妇人、大儿媳跟着婶子做过豆腐,可把握火候的事情是大牛在做。豆腐这玩意儿早一分生嫩易碎,迟一分则焦苦味大。不信?等大牛回来你问问,几锅豆腐让三郎与大牛在军中保他儿子性命,未免贪心。”
大牛身高体壮,个头足有五尺八寸,别说整个镇海卫左千户所,在太仓也是数得着的长人。大个子才是猛人,入了营伍这种人最受上级青睐,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朱三郎年十八,身高五尺六寸,也是镇海卫有数的长人,两个大个子的组合,是很有威慑力的。
“不是给你泼冷水,这回入征,旁人好说,你与大牛可是天生的兵苗子。被上面的将爷瞅上,想回来就难了。多长长心眼子,对人多防着些。”
扣扣发间,鲁衍孟见朱三郎眼神奇怪,连忙又说:“别这么看,爷当年也阔过,你想象不到的阔绰。若不是婶子的饭菜好吃,咱早投奔亲友去了。瞧瞧,咱这一张脸都是让娘舅一家给毁了,所以听咱的,别轻易信人。”
“那你爹娘呢?”
“都死了,爹娘、家中世代奴仆,数不尽的门人弟子,娇俏的婢子,都战死了……看你那眼睛,咱……好吧,咱承认在打诳语欺你,总之长点记性,几日后咱各奔东西,你好歹也是咱的半个学生,被人阴死,咱脸上也无光。”
向后躺回去,鲁衍孟搓了搓脖子,还看了看搓出来的垢痂棒棒,搓成一团,无所谓的弹了出去,朱三郎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一个阔绰过的人。
晌午的时候,在亲邻帮助下,支了五张桌子,以豆腐为主料,算是把过程走完了,新坟旁边再立一坟,看着配对齐整,其中的悲伤只有当事人能感受到。
朱三郎的二叔,不忍看着仅剩的侄子应征参战,不顾媳妇的眼色,硬拉着二儿子留在最后,说是要让他家老二顶替朱三郎应征。
他背后,朱三郎见二娘对他瞪目,一副你答应我就吃了你的眼神。
堂兄也一副委屈的模样,脸上还有巴掌印子,显然已经被教训过了。
“叔父,三郎这个头放书里,也是堂堂八尺汉子。如今身无一物,留在卫里也只能为人帮工过日,沦为佃户家奴。天无绝人之路,三郎不信,投身营伍还杀不出一个前程来。”
“三郎,莫要意气用事,你们三兄弟只有你长大成人,最不济也要给兄长留下血脉,这投身营伍,哪有想象中的那般好?否则,军户也不会举家逃亡,朝廷招募战兵也不会兵变连连。这几日三郎再想想,改变主意就来寻叔父,这个逆子若逃,叔父顶上去!”
朱三郎再三拒绝,他卖了磨坊后,又无田地可耕,留在卫里已经没了活路营生。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应征,投身军伍杀出一个前途来。
他也有和大牛随鲁衍孟浪迹天涯的打算,可始终不是个头。而大牛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被官府逮到,可能真的会当成匪首和从匪的人一起给砍了。
叔父一家渐行渐远,朱三郎手里还有叔父临走硬塞给他的两贯铜钱,价值二两。
那头,朱二对老伴骂道:“妇道人家有什么远见?若三郎不幸,卫所勾军,咱这一家子就要顶上去。老子死了,大郎、二郎没的跑,你的宝贝孙子也跑不了!”
“帮三郎娶妻生子,俺们这一家子才能太平!现在好了,三郎执意要去从军,看样子是投进去不想出来,等着吧,卫所的人早晚会上门报丧、勾军!”
军户想要合法的取消军户身份,只有一条路子,是朱元璋的话,做到兵部尚书,才能消军籍,转民籍。
做到内阁首辅也没用,只能是兵部尚书。前内阁首辅方从哲,现在的首辅叶向高都是军户出身,没做兵部尚书,就别想改籍。
勾军、清军,是卫所补充所缺军户的常规手段。某户绝嗣或逃亡,卫所就会按着户籍所在去军户老家找近支亲族补上,这是清军;勾军就是军户不足,拿军余补上。赵二一家,是朱三郎家的军余。即军户余丁。
镇海卫在苏州府太仓州,这里手工业发达,劳力紧缺。缺乏劳力的都是大人物大家族,镇海卫不敢像北边那样勾军、清军补充军户,只能一步步衰败下去。
草棚里,碎银子和铜钱堆在一起,鱼油灯火在寒冷夜风中摇曳,大牛抱着扎好的芦苇帘子四处封堵,躬着身钻进来。
“总共大约是十七两银子,铜钱有五贯三吊二十二文。”
鲁衍孟数完这些朱三郎的家当,怔了怔,刚进来的大牛也楞了楞,满是喜色道:“这好,凑够二十两给陈大人拿去,三郎就不用应征了。”
“糊涂!拿二十两给陈佥事,三郎没有营生,靠什么过日?”
鲁衍孟将钱包起来丢给朱三郎,沉甸甸一团,朱三郎也没想到这次收的份子钱竟然这么多。陈世清把他对朱三郎的格外关照宣扬了出去邀名声,亲邻知道这个事,都多掏了一些礼钱,硬是给朱三郎把救命的钱凑够了。
“说得对,磨坊一卖,就没了营生。留在卫里看人眼色行事过活,不是个事。这回躲过去,还有下回。再说让大牛一个人应征,我放心不下。这钱,咱分了,鲁大哥凑够盘缠投奔亲友,我与大牛购置些用得上的东西,就去卫里操练。”
朱三郎不懂人情世故,可最基本的事情他懂。现在是看在他刚过世的父母面子和恩泽上,亲邻们才对他照顾有加。等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人情面子也就淡了,要么去给人做工,要么偷鸡摸狗过活。
前者,他死亡时经受的痛苦只有他知道,他不想再给人打工;后者,与他的心气不符。他此时,还没有对抗律法秩序的勇气。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带着这笔钱三人一起逃,要么应征。把钱白白交给卫里买一时平安,是非常短视和愚蠢的事情。
安身立命的磨坊没了,朱三郎也就失去了根,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有命才能有钱,从征外出,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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