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对武元衡的思绪已经不可抑制。他想到了贞元二十一年,就是永贞元年,那年的三月,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人联合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荆南节度使裴钧等人,迫使他父亲唐顺宗立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自己为太子,八月又禅位于他,是为“永贞内禅”。
当时主持“永贞革新”的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韩泰等名臣都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
那时他才二十七岁,刚刚即位,正是意气风发,在御史台遇到了一个清雅俊逸却又沉稳坚定的中年人,那时还在任御史中丞的武元衡。
那年武元衡四十七岁,大了他整整二十岁。他听杜黄裳说,眼前这个举止温文尔雅的人是武则天曾侄孙,写的诗很是不俗,“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便是出自这人的手笔。
宪宗很喜欢这两句,于是和这人谈了会天。原以为武元衡会应制几首诗词,大出他意外的是,这个看上去俊逸如鹤一般的男子,居然一开口就力劝他讨服强藩,削平各镇,一号令,强朝廷。
年轻的宪宗被深深的震撼了。他追慕先祖的文治武功,太宗匹马立阵,玄宗万骑夺宫,都是何等的英雄!那时,整个天下都匍匐在他们李家的脚下。
但是,到了他爷爷德宗的时候,居然已经变成令不出长安了。建中三年底,发生“四王二帝”之变,战火一下从河北蔓延到河南,而且东都告急;
建中四年十月,又发生了“泾师之变”;朱泚进围奉天,前线李晟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等军从河北撤军勤王,德宗仓皇出逃到奉天(今陕西乾县),成为唐朝继玄宗、代宗以后又一位出京避乱的皇帝。德宗的削藩之战被迫终止。
兴元元年正月,德宗痛下“罪己诏
”,声明“朕实不君”,公开承担了导致天下大乱的责任,表示这都是自己“失其道”引起的。德宗在诏书中宣布。
擅自称王的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叛乱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所谓“朕抚御乖方,致其疑惧”,故而赦免了这些叛乱的藩镇,表示今后“一切待之如初”。除了称帝的朱泚以外,甚至连他弟弟朱滔也予以宽大,许其投诚效顺。从此,唐廷开始了对对藩镇开始了姑息纵容。宪宗每每思及,都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设立藩镇是为了藩卫大唐,岂是为了让你们拥兵自重!
那天和武元衡的一席话,宪宗觉得武元衡就是哪个可以帮助他中兴的飞熊之臣。两个月后,元和二年正月己酉日,他就提拔武元衡为门下侍郎,中书舍人;
八月辛酉,又让武元衡兼判户部。十月份的时候,因为西川节度使高崇文上书自称“不通书,厌案牍谘判以为繁,且蜀优富无所事,请扞边自力”,宪宗决定让武元衡代高崇文守蜀地。
十月丁卯下诏,除武元衡检校户部尚书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西川节度使,以宰相的身份镇守西川。临行前,宪宗在延英殿单独召见了武元衡,一谈就是一天。那天谈话的内容,宪宗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他甚至记得,那天君臣二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在大明宫辉煌的灯火中,他亲自送武元衡出殿。他握住武元衡的手,激动的告诉武元衡,等他做好了讨伐藩镇的准备,就让武元衡回来主军,而武元衡的眼中也仿佛有了泪水。
元和八年,宪宗决意讨伐淮西。
三月甲子,他下诏让武元衡重新回朝主持朝政。六天后的傍晚,武元衡到达了长安城。宪宗迫不及待的在文极殿召见他,那时武元衡还没来得及到宪宗刚赐给他的府第中看一眼。文极殿上燃满了明晃晃的宫烛,武元衡变得更瘦了,也更沉着了。
听说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得很严重了,这正是个好机会啊。淮西地处河南中原之地,物产丰饶,甲士强盛。德宗以来淮西镇勾结河北诸镇,已成为朝廷心腹大患。如果吴少阳死了,朝廷应不许他儿子袭位,淮西大镇决不再能落在外藩手里。
如许,朝廷就收回河南大镇;如不许,讨平淮西。淮西一平,必然河北震动,朝廷可以分而破之。如此,朝廷中兴指日可待了。武元衡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不徐不疾的娓娓道来。
宪宗听得极是入神,不觉间已是半夜。红烛映着武元衡清瘦的样子,宪宗觉得他有点对不起武元衡。
可是,言犹在耳,斯人却已逝!宪宗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去年九月,吴少阳死,他儿子吴元济匿不发丧,伪造吴少阳表称病,请以元济为留后。
朝廷不许,吴元济于是遣兵焚舞阳、叶县,攻掠鲁山、襄城、阳翟。宪宗发兵讨伐。时河北藩镇中,成德王承宗
、平卢李师道都暗中与吴元济勾结,出面为之请赦。
因朝廷不许,李师道便遣人伪装盗贼,焚烧河阴粮食,企图破坏朝廷军需。同时,强藩相互勾结,又重金贿赂朝廷大臣,互为呼应,还收买了一些朝廷重臣对藩镇的姑息事态。
但纵使执政的几个宰相对藩镇态度都很决绝,各藩都想方设法对付:河北藩镇想过贿赂杜黄裳,想过收买张弘靖,但对于武元就无计可施。
自从李吉甫死后,武元衡就担起了谋划用兵之事,他从不退缩,不为所动,一力主战,声色俱厉,一意准备对藩镇用兵。但是在今天,武元衡被刺客所杀,身首异处!
宪宗怔怔的坐着,任泪水打湿了前襟。武相,朕对不起你!朕会踏平淮西,为你复仇的!他默默的对自己发誓。
早朝点卯的钟声从含元殿那边远远传来,宪宗定了定神,对还跪在地上的陈宏志说到:
“今天不用上朝了,罢朝三日罢。”
看着陈宏志奔出,他又无力的拍了拍手,走进两个黄衣小太监跪在他面前。宪宗很想亲自去靖安坊看看,但身子好像一点气也提不出来。
他又怔怔的坐了一阵,叹了口气,说道:
“让陈宏志把武元衡遇刺的事告诉了百官,再让神策军加倍防卫。去吧。”
这一天,武元衡遇刺的消息如风一般,从靖安坊到大明宫,从朝堂到市放,吹遍了整个长安。整个长安都震惊了,百官都人心惶惶,都觉长安城中危机四伏,不知道混进了多少藩镇的刺客。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普通百姓则这样感慨,“连武相都被吴元济刺杀了啊,以后谁还敢做宰相?”
这一天,宪宗一直把自己关在飞霜殿,谁也不见;
这一天,李师道也一直在府中,和他的几个小妾狂饮;
这一天,长安的百官都躲在家闭门不出,不可终日;
这一天,长安的靖安坊静安里的武府,披上了一片白色;
这一天,长安的朱雀坊中人影寥寥,只有金吾卫在巡街;
…………
这一天,当夜色降临的时候,长安城变得出奇的安静,似乎连狗吠声都没有了。
在城东南角,芙蓉园的曲江池边,曲池坊内一所幽深精致的别业内,临着曲池边的小园中,一个极为清丽的中年妇人坐在池边的亭子中,手中捧着一个白色莲花状的烛台,一支白烛在静静的跳着火苗。她也是一身白衣,头上插了朵淡雅的白花,脸上的泪珠在暮光中如珍珠般闪闪发光。
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中年人,也是面朝池子,眼中仿佛也闪着泪光。亭子一丈外,却拱手站着那个在裴度府前出现的雪衣少女。她微微撅着嘴,脚也不断移着,显是站了不少时间。
娥眉月已经挂在中天。雪衣少女有点不耐烦,轻声问道:
“父亲,他不是你的仇人么?”
紫衣人声音有点哽咽:“是的,他是我平生唯一的仇人。你先去吃饭把,不要再问了!”
雪衣少女又噘了下嘴,却不走开。紫衣人从亭子的柱上取下一根尺八长的洞箫,柔声说道:
“你也忘不了那晚罢!”白衣美妇轻轻点点头。紫衣人随即按唇引商,柔和的啸声响了起来,却声调偶有不合拍。美妇人也哽咽着曼声唱了起来:
“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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