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薰走到椭圆形会议桌的另一头，在熊铮帮他拉开的椅子上坐好，随即把右手大大方方地搭在“马面”手背上，左手托着腮，用高深莫测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对方。直到在马舜明躲躲闪闪的瞳仁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她才带着促狭的微笑把让他满脸通红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你——以前不叫马舜明吧？”她咬起下唇，用试探的语气轻声问道。“至少初二以前，还没改成现在的名字吧？”

“嗯？”马面料不到她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你怎么知道？”

“呵呵，其实我在监视器上头一次见你就觉得眼熟，不过以前没什么机会聊天——你不会还没想起来吧？”子薰露出佯怒的神情，“算了，告诉你吧，我也改过名儿，初中那会儿我叫‘郁思雨’。”

“马——晓——东，”没等马面反应过来，子薰已经拖着长音儿叫出他的曾用名，随着最后一个字猛地拍了下桌子，“别跟我说不记得我了！”

马舜明的眼睛倏地瞪得溜圆，两手先是插进头发里，又举到身前，探出食指连连朝子薰指点着，嘴里却半天没说出话。

“思——雨！不会吧——居然是你？！”他终于说出话来的时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连连摇头，“我说咋这么面善呢！世界也忒小了——你、你是初二下学期转走的吧？我记得你走的前一天我忍不住给你传了张纸条，说——”

马面猛然想起这是在会议室里，旁边还有其他同事，只得把剩下的话生生咽回肚里，却发现子薰正向他露出歉意的微笑。对面的巫海胜带头鼓起掌来，跟着其他人也都开始冲着子薰拍巴掌。

“被你这种能力作用过的人，记忆受影响的部分还能恢复吗？”衮爷对特殊能力的技术细节格外关心。

“以往的都可以，如果我不持续施加影响，他们通常都会慢慢恢复。”

“怎么意思？——你们说什么呢？”马面刚从少年时代的青涩回忆里冒出头来，完全跟不上其他人的思路。

“兄弟，你刚当了一回演示用的demo。”牛头调侃道。

“别着急，你很快就能回过味儿的。”巫海胜忍着笑说道，“子薰刚给我们做了次很精彩的演示——可惜你没看到！”

“神了嘿——你怎么做到的？”熊铮把钦佩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蝶栩者虽然无所不能，但只限于在梦境里或者物化之城中，像这种清天白日下仅凭对视和一点儿肢体接触就能侵入记忆的能力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天生的能力。”一下成为焦点，子薰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能做的非常有限，我只能‘读到’他们记忆中很少的几个片段。通常是那些同时期的其他部分都被时间淘蚀得模糊难辨之后仅存的清晰片段。一般来说，我从这些片段中总能找到一个女孩儿，而我能做的只是在他的记忆里把那个女孩的脸换成我的——仅此而已。”

“可是，既然这些记忆如此难以磨灭，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改变如此重要的‘关键信息’呢？”衮爷的发问句句在点儿上。

“其实，有些记忆并不像人们自以为的那样清晰牢靠——比如刚才马面就忘了‘思雨’其实并不姓郁。”子薰轻轻摇了摇头，“男生记住的往往是那个女生留给自己的‘感觉’。很多年后，他们可能早已说不清当初喜欢的女孩儿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瓜子脸还是鹅蛋脸，甚至和她重逢时也可能对面不相识。——不过反过来说，我能‘篡改’的最多只是男人十四五岁时的记忆，距今至少要在10年以上，而且那女孩儿对他而言必须缺乏深入接触，要么若即若离，要么高高在上，两人分开后也要再没有联系的才行。”

“那不就是暗恋对象嘛！”熊铮一语道破。

“顶多也就是那样，或者更疏远的，像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某个惊鸿一瞥的倩影。”子薰笑着解释道，“其实我真的没做什么，只是冒充了一个被他们深埋在心底、已经蜕变成了某种象征的名字。”

午饭后，分组会进入正题，巫海胜站到投影幕布边开始讲解。

“跟大家以前做的商业项目不同，我们这次的任务是个预研型项目，属于umg核心发展计划中的一环。它的成果将给‘物化之城’未来的发展方向提供重要参考。”他按了下遥控笔，会议课件进入目录页。“大家想必已经领到了这个项目的第一笔津贴，也都知道公司允诺的结项奖金数额。应该说这种重点项目经费绝不是问题。公司会在各方面给予最充分的保障和激励。但一流的投入需要一流的回报，我们也必须证明自己无愧于菁英的头衔儿，一定要以卓越的表现拿下这场战役！”

简单直接的几句战前动员后，巫海胜开始解释项目背景。

“大家都知道，目前的物化之城，除了超级计算机‘和谐’控制的npc以外，只有两种人——或者说两类‘意识’。一是可以自由出入的蝶栩者，二是通过固定通道出入的普通人。但无论哪一种，都在‘*门’注册过并领取了身份证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这边’还是‘那边’。”他切换了一张幻灯片，幕布上出现了张正源在物化之城中的一些照片。“此外，在一些商业项目中，我们尝试把普通人短暂地引渡到‘这边’。但被引渡的意识必须是相对孤立的，就比如你们刚完成的这个案例。张正源的社会关系远在剑南，他又刻意保持低调，因此在北京遇到熟人的机会微乎其微。而且这种案例中，我们的操作对象全程都在严密监控下，经历的剧情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可是，我们建设‘物化之城’的目的绝不仅止于此。公司迫切想要了解，当一个意识浑然不觉地被引渡到‘这边’，在没有任何干预的自然条件下，他要多久才能‘觉醒’——也就是察觉到‘这边’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还想知道，当多个相互关联的意识被同时引渡后，他们在‘这边’会不会发展出与‘那边’有所差异的社会关系？他们在‘这边’发展出的关系能否在‘那边’延续下去？在多个体相互作用的情况下，他们中第一个人‘觉醒’所需的时间会不会缩短？我们甚至期望能够实地测试一下将人类的潜意识直接引渡会有什么后果——”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思路过于发散，巫海胜及时停顿下来。“当然，这些都是项目的远景目标，我们会从最基本的实验开始，一步步循序渐进。相信这些开拓性的实验会帮助我们完善‘物化之城’，不但进一步提升真实度，同时也使整个系统的安全性得到革命性的进步。”

巫海胜抛出的课题令抽调上来的四个人都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个‘大’项目！子薰在心里咂舌。都够专门成立一个子公司来负责啦！当然，也不排除巫海胜好高骛远，或者故意搬些远大目标出来鼓舞士气的可能。

“这是我和‘衮爷’讨论过的咱们小组的项目整体进度计划，”巫海胜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当然，这里只列举了关键里程碑和大体的时间表。项目周期初定为10个月，前期2~3个月的时间主要用于对实验对象进行深入细致的调研，以便编制出有针对性的、高效的测试用例。”

“已经有了合适的实验对象吗？还是项目启动后再去挑选？”牛头问。

“这个工作很早就启动了，”‘衮爷’代为回答道，“23个小组的测试对象都是精心遴选过的，而且根据各组不同的测试重点进行了分配。‘狗剩儿’之前已经和测试对象接触过一次，明天我会把他正式招进来。”

“招进来？”几个人都吃了一惊，熊铮脱口叫了出来。

“对，招进来。”巫海胜推了推无框眼镜，炯炯有神的目光探照灯一样扫过四个人写满诧异的脸，“这组实验对象中的一个名义上将作为公司雇员被招聘进来，以便我们深入他的生活进行前期‘调研’——当然咱们不可能真拿他当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