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劳资纠纷是寒日始料未及的,也是寒月防不胜防的,接下来竟然使姐妹俩卷进得如此幽深。
寒月见姐凑过去,怕姐吃亏,也悄然跟去。寒日先是静观,观其各自尽情表现,弄清来龙去脉,寻找展示的空间。原来,个月她们三线工做的五万多件披肩衣服,当时说是7分,而这次总厂打来的结算单只有4分5。她也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晚饭时分,做事的人不多了,大卡车等在院内,要连夜送往总部,裁工下好的料,还有多半没做出,等三线工赶做,然后平机工完成最后工序,再经打包工折好封包车。经理慌急火缭的催促说,三线工的姐妹们,难得的七分机会,抓紧做呵,车子不走人一个也不准走。他既嘴说,还用手机催人来厂工。是的,往常的衣服一般都只4分5,最高也才5分,这下是7分,高出2分5,做两件三件还强。着实让三线工高兴,吃晚饭不准备来厂的,都闻讯来厂赶做,既是为自己抓钱抢宝,也是为厂分忧。也让平机工和打包工们羡慕不已,往常一天赶做600件还不到30块钱,一般师傅也超过不了400件,最快的寒日做十二、三个小时才可达到,而且累得像个病人。那晚她和姐妹们超水平拼命的赶做,几个小时赶做了大几百件,最后是头昏眼花,颈椎僵持,手臂、手肘、手腕麻木酸痛得难忍,第二天6点闹钟要命的闹个不停,她浑身不舒服的硬不愿起床班了,大脑总困窘在那可怕的“咔、咔”机声。尽管如此,寒日想得过来,总共一千多块钱的差距,分到每个三线工,少的二三十块钱,多的也没超过百元,她不愿惹麻烦,再说总部都还没回绝。
然而,有人以为她不开口,厂方一定不会让步的,急急冲她说,寒师傅,大家都在争得口燥舌干的,你为什么冷眼旁观呀。你吃的亏最大,知道啵。还没有充足胜券,不能盲从,得有理有节。寒日这样提醒着自己,便说,不几十来块钱的事么,经理会有个说法的,他刚才不是讲了等总部的回复吗。有人有板有眼的说,嗨,你听他掰呀,次他亲口说七分不算数,刚才的话你也信。众人掺和说,不信,不信!
如此不可回避畏缩的情景下,寒日必须得站出来说话了,不然姐妹们都会怪罪自己的。她想了想说,经理,我们知道,你也是打工的。不过你是高级打工崽,我们是低级打工姐。大家欲笑,可笑哭还难看。她一开口便不知不觉地投入到这场纷争了,而且还百分之二百的投入,投入得难以自拔,这是她的性格。经理谦和的插话说,都一样,都一样。寒日不客气地说,一样个屁!你别插言,听我把话说明,天不会塌下来。她的话似连珠炮,果然有份量,一下把经理怔住了。姐妹们众星捧月似的也都全神的望着她象期盼观世音菩萨的望着她,她继续说,你是经理,不仅是管管我们,而你说的话都是代表厂方,应该不属你个人,不然,我们听你个屁。不都听我的,听张三的,听李四的。她的几个“屁”字,引起了大家赞同似的哄笑了。笑得经理无言以对,脸面斜扯着了,象吹断绳的船帆。会计一旁气鼓鼓的瞪眼,插不翅帮着,寒日又对女工说,你们也不起哄,还笑得出来!有人说,我们不是笑你,平日里说黄话,逗笑的寒日,此时一板正经起来,甚是威风凛凛。她接着说,刚才,姐妹们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来替大家当个家,行不行。众人异口同声,行!寒日顺势说,那你们听我的,这次再相信经理一回,她见大家默不出声,自当是默认了,接着说,经理大人,还是把您吃亏,抓紧跟总部联系。今天我们还是做到你们关门,明天早晨我们也照常六点半来厂。来厂不是做事,是等你们答复。没有答复,或没有个满意答复,从明天起,我们正式罢工。法庭都讲究不起的,我们要讨个说法。她的话音未落,大家掌声齐鸣。掌声响得寒日微笑了,响得经理结巴为难起来,大声说,你们听我说一句。寒日说,大家不闹了,听经理讲。经理缓缓地说,明天班的时候,太早…早…寒日不等他完全说出,拦过说,早什么,早个屁。你连夜给总部联系好,电话响得他们睡不好觉。说我们罢工了,衣服不能按期交货。你们催货时,我们有时还是加班到晚十一点多。回家扒几口,收洗睡觉,五、六点起床,我们睡了几个小时,谁心疼我们。当然,我们也为了几分钱。她的话说的沉甸甸深情起来,说得有的女工落泪了。气氛一下悲寂起来。寒日似乎成了大革命时期的工会领袖。
经过反复磨牙,经理觉得这般姐妹婆娘们还真不好对付的。平时别看她们嘻皮笑脸,蛮好玩的,有时甚至相互嫉妒的。关键时刻她们的凝聚力还是很强的,凝聚得象个大钢球,不烂不生锈,连水也漏不进的。简直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他心里还得感谢寒日,要不是她出来说话,今天这场面还不知如何收拾嘞!过一算两个半天,先挨过了今天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再想对策,说不定过了今天,明天她们掂量过来了。她们去看受宰的孩子都肯舍20块钱,这几十快钱有什么舍不得的。厂子的兴衰和她们还是共着命运的,不能为这点小事再度下岗丢饭碗吧。眼前也只有如此了,便拿出往日的经理气派说,好,这么办。大家去做各自的事。还有哪个手里的货没有交出验收的,要快些,货齐了不收的,该 她自己赔的。
他的话也不是没有根据,炸炸虎骇人的。这样的事刘姐吃过一回苦头,也是赶一批货,她多揽了一包,等她最后折完打包交货时,大卡车早已货满去总部了。她以为货收进仓库里这事过去了。谁知结帐时,总部折来的单子没有那次甩下的数量,连三线工和平机工的也没有,都怪罪她,找她赔工钱。她找经理扯皮说,你们不要那么多,何必裁那多料,又安排我们做呢,要赔该你们厂方赔。经理气馁地说,还赔你!?那多余的货放在仓库里,又占地方,又要人保管,不找你麻烦算万幸了。还找厂里,没门。唯一的办法,是你等着,等总部再来了那型号的加工单子,给你插进去。其实,他们多裁是给次品留余地的,也是给自己留余地的。然而,一晃都一年多过去了,也没那型号的。她一人闹不起声势,白白赔进100多快钱的工钱。她也似乎想通了,时下只有打工者的错,没有他们老板行管人员的错。谁让你没能力当老板的。事后,她私下作经验告诫寒日。寒日悄皮的说,当老板有什么难的,不难。只要你想当没钱都可当老板,当老板才有发财的机会。真是人强理三分啊。
大家纷纷散去,回到各自的岗位。寒月一直旁观着,谁对谁错还没有个完全的头绪。觉得姐的话博得众人的赞同,没让事态继续而自豪。还有她这个试用工,才有个合适的事做,不能让她们闹砸了。她瞟了一下那边的姐,一个劲头的在机做着。仿佛姐是她的靠山,姐在踏实的做,她也放心踏实的折衣了。
大多数的女工都不回家吃晚饭,用个馒头或块米糕填填肚,有的甚至只喝口水抚抚胃,要一直熬到厂里拉灯,免得耽误时间,要钱不要命似的。寒日寒月也一直忙到晚10点钟,厂里关灯拉门了,才下班离去。各自在楼下自行车棚内推自行车,有了说话的空隙。寒日问了句今天感觉怎么样,累不累。寒月惬意说,这事忙适合我的,要是合同早点签了好了。寒日说,别慌,只管做着,记到刘师傅的名下跑不了的。签合同要交报名费120块钱。今天你总共还没折几块钱,冤枉花耗二十。哎,不说这了。寒月笑说不冤枉。暗光下,寒日没看清楚寒月嘻笑的脸,还是狠的说,还不冤枉!她知道,姐的狠是关爱,要是旁人才不那么直说的,她不再回姐的话,寒日又轻缓说,不早了,回去吧。说着便先踏自行车,,寒月随之也自行车,各自回家去,下班是轻松了,可寒月一路忧虑起浮着的明天。
寒日的家在市纺织工业局,那是她公公的福利房。结婚时在家住,想等以后有经济基础了再自主建家的,偏偏这个机会一直没有等来。她丈夫尚亮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走红的时候招工到县棉纺厂。尚父没有留他到局机关,是想让儿子从一线的工人干起。尚亮也还争气,当过生产能手,获过劳模证书,好不容易到了车间主任的位置。时事突变,改革潮涌,这两年厂子盘没了,纺织工业局也精减改掉了。三代人还是挤在那套70平方米的客厅窄小的老式套房里。再说公婆年岁大了,婆婆又脑血栓卧床,要人照料的。没多久,尚家公婆先后仙逝,但没带走遗憾。
寒月的家在市机械厂,那是厂里特地分配给模范工人寒父的一间直统房,在当时是时髦走俏的,让寒家从房管公司的改造房搬出,有了自己温馨的居家。寒日出嫁了,寒月尚小住在家里。后来厂里开始做新式套房,面积不大,也分了几室几厅的,也开始按职务排队分房,领导们都排在了前面,寒父也没落孙山之后,可他犟着,硬要发扬风格,让给了一家人口多的工人师傅,这样一直落在了直统房里。到了寒月结婚,仿佛不是出嫁。嫁给寒父的第三代徒弟吴青。吴青弟兄多,反嫁到了寒家,寒家成了吴家。寒月不知自己不是寒家血脉,夫妻俩都不知,这样也好安心理得的住着。不几年厂子改制,寒月俩用工龄把直统房抵下了,据说还少许的找了现金。寒家父母也靠在了他们跟前。还好,没半年寒母有了三百多的退休工资。今年春季雨水过多,房子象风浪的漂舟。这房怎么住人啰,哪天塌了,连性命都难保的。寒日毅然接走了寒爷爷寒奶奶。反正女儿尚雪去了省城大学,房子宽着。姐妹感慨的,如果有老板投资,也会变成百瓷砖的房子,那时谁来让你白住,别白日做梦了,痴子。
直统房是傍围墙砌的,背在围墙,门前是个污水坑,在这夏季来临的时候更泛着恶臭。在姐妹俩的记忆里,过去的房子是崭新,漂亮和自豪的;水塘是若大的,且水清清,草绿绿;塘边门前的梧桐树柏子树是葱郁芬芳的,一切那么可爱诱人。他们在这样清新而美妙的环境里长大成人,又先后做了妈妈。
一天,寒月在塘边,新地注视着小鸭水活泼的游玩,她姐寒日折的纸船游得有趣,游得鲜活,时而还潜入水时而还钻出水面,便拍水逗它们。小鸭游远了,又追赶到跳板去拍水。不巧跳板不牢,将她晃入水,幸好寒日正出屋来洗菜,见此脸像吓得煞白,丢下手的篮子,忙拼命喊,来人啦,月月落水了,救命啊!边喊边下水看,手伸向沉浮的妹妹,可怎么也够不着。她下到了齐大腿的水,还是无能为力,真想扑向水去。急得嚎哭起来,哭着呼喊,快救我妹哟,爸爸,妈妈。她知道爸爸,妈妈都班去了,车间那边轰鸣机器声,根本听不到她的哭喊。最后,还是一名深夜班的工人从睡梦惊醒,连外衣也顾不得穿,跑出屋来,跳入水救起了寒月。刚来好事的寒日因此而冰了凉水,而住院治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只记得有过一次落水,也不记得是谁救了,是怎么掉进水塘的。儿时的经历象梦幻,只有了朦胧的影子,残缺不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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