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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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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京,”沃夫希姆先生悲伤地回忆道,“那里有过许多死去的面容。那里有过许多逝去的朋友。只要活着,我就不会忘记他们开枪打死罗西·罗森泰尔的那个晚上。当时我们六个人同桌吃饭,罗西整个晚上都在吃吃喝喝。天快亮时,那服务员走过来,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有人想请他到外面谈谈。‘没问题,’罗西说着就要站起来,我一把拉住他,让他坐回椅子里。

“‘那帮混蛋要想跟你谈就到里面来,罗西,但你千万要听我的,别走出这个房间。’”

“那时是凌晨四点,如果我们走过去拉开窗帘,应该能看到天光。”

“他出去了吗?”我天真地问。

“他当然出去了,”沃夫希姆先生愤慨地看着我,鼻子涨得通红,“他走到门口,转过身说:‘别让服务员端走我的咖啡!’然后他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朝他吃得饱饱的肚子开了三枪,开车跑掉了。”

我终于想起这件事来了,于是说:“其中有四个人后来被电刑处死。”

“五个,还有贝克尔。”他的鼻孔好奇地向我转过来,“听说你想找‘光系’做点生意?”

他这句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盖茨比开口替我回答。

“不是啦,”他说,“他不是那个人。”

“不是啊?”沃夫希姆先生似乎很失望。

“这位只是我的朋友。那件事我们下回再谈。”

“真对不起,”沃夫希姆先生说,“我刚才认错人了。”

一道美味的菜被端上来,沃夫希姆先生也就忘记旧京饭店那些伤感的往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眼睛非常缓慢地扫过整个餐厅——还不忘转过头去看坐在他正后面的人。我想要不是我在场,他可能连我们的桌子底下也要瞄两眼。

“喂,老兄,”盖茨比凑过来对我说,“我今天早上在车里让你有点生气吧?”

他又是满脸堆欢,但这次我可不买他的账。

“我不喜欢搞得很神秘的样子,”我回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为什么非得通过贝克小姐不可呢?”

“哎呀,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啦,”他宽慰我说,“贝克小姐是个伟大的运动员,这你也知道的,她不会做歪门邪道的事。”

他突然看看手表,猛地站起来,匆匆走出餐厅,留下我和沃夫希姆先生。

“他得去打电话,”沃夫希姆目送他出去,同时说,“他是个好家伙,对吧?长得那么帅,真是个完美的绅士。”

“是啊。”

“他是牛精人。”

“哦!”

“他念过英国的牛精大学。你知道牛精大学吗?”

“略有耳闻。”

“那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大学。”

“你认识盖茨比很久了吗?”我问。

“有几年了,”他颇感荣幸地说,“直到战争结束后不久,我才有幸结识他。但跟他聊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就知道这人的家世肯定很显赫。我心里想:‘原来真有这种你愿意带回家介绍给你母亲和姐妹认识的人啊。’”他停顿片刻。“我发现你在看着我的袖扣。”

我本来没有看,但现在看了。它们的形状很奇怪,似乎是象牙做的。

“这是最好的人类臼齿的标本。”他告诉我。

“哇!”我仔细地看着它们,“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创意。”

“是啊,”他把衬衣的袖口缩回到外套之下,“是啊,盖茨比对女人非常规矩。他从来不正眼看朋友的太太。”

此时这种信赖所托付的对象回到餐桌坐下,沃夫希姆先生猛然喝掉他的咖啡,然后站起身来。

“我很喜欢今天的午餐,”他说,“我离开你们两位年轻人啦,免得你们嫌我待得太久。”

“别着急,梅耶,”盖茨比言不由衷地说。沃夫希姆先生抬起手,像是替我们赐福。

“你们非常有礼貌,但我是老人家啦,”他表情沉重地宣布,“你们就坐在这里吧,可以谈谈体育,谈谈年轻的女人和……”他又挥了挥手,用以代替我们的第三个话题。“至于我,我已经五十岁,不会再打扰你们啦。”

跟我们握手道别、转身离去期间,他那悲剧的鼻子不停地抽动。我在想我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他了。

“他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忧郁,”盖茨比解释说,“今天他又多愁善感了。在纽约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百老汇的地头蛇。”

“他到底是什么人?演员吗?”

“不是。”

“牙医?”

“梅耶·沃夫希姆?不是啦,他是开赌场的。”盖茨比欲言又止,然后淡淡地补充说,“他就是1919年世界棒球大赛舞弊案56的幕后黑手。”

“世界棒球大赛舞弊案?”我喃喃地说。

这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当然记得1919年的世界棒球大赛舞弊案,但我总以为那桩丑闻是自动发生的,是许多因素发生连锁反应导致的不可避免的结果。我从来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够单枪匹马地愚弄五千万球迷——而且就像小偷专注地撬开保险箱那么简单。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我沉默半晌问。

“他只是发现有机可乘而已。”

“他怎么没坐牢呢?”

“他们抓不到他的把柄啊,老兄。他是个聪明人。”

我执意付了账单。服务员把零钱拿给我时,我看见布坎南隔着许多人,坐在餐厅的另一边。

“请稍等我片刻,”我说,“我得去跟人打个招呼。”

汤姆看到我们立刻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们面前。

“你到哪里去了?”他热情地问,“黛熙很生气,因为你没打电话给我们。”

“这位是盖茨比先生,布坎南先生。”

他们草草地握了手,一阵紧张、不自然的尴尬神色掠过盖茨比的脸。

“你最近到底怎么样啊?”汤姆追问我说,“你怎么会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吃饭?”

“我跟盖茨比先生约好在这里吃午饭。”

我回头去看盖茨比,但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九一七年十月某天……

(那天下午,在广场酒店57茶厅里的高背椅上,乔丹·贝克正襟危坐,向我娓娓道来)

……我要去某个地方,于是便出了门,有时在人行道上走,有时在草地上走。我更喜欢走在草地上,因为我穿的鞋是英国来的,圆圆的橡胶鞋跟踩在软软的草地上很舒服。当时我还穿着一条新的格子裙,每当我的裙子随风飘扬,路边所有人家门前红白蓝三色国旗就会挺得笔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好像很不以为然。

最大的国旗和最大的草坪属于黛熙·费伊家。她那年只有十八岁,比我大两岁,是路易斯维尔最最受欢迎的少女。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开的跑车也是白色的,家里的电话整天响个不停,泰勒军营58那些兴奋的年轻军官纷纷打电话给她,想要得到独占她整个夜晚的特权。“哪怕一个小时也行啊!”

那天早晨我走到她家门口时,她的白色跑车就停在路边,她坐在车里,同车是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中尉。他们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等我走到五英尺之内她才看见我。

“你好啊,乔丹,”她突然喊了起来,“麻烦你过来一下。”

她居然想跟我说话,这让我受宠若惊,因为在所有比我大的女孩当中,我最崇拜的就是她。她问我是否要到红十字会去做绷带。我说是的。那好啊,能否请我告诉他们,她今天不来了?黛熙说话时,那军官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每个女孩都希望有人这样仰慕自己。在我看来,这是非常罗曼蒂克的,所以后来我一直记得这件事。他的名字叫杰伊·盖茨比,随后四年多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直到我在长岛遇见他之后,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就是那个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第二年我自己也交了几个男朋友,并开始参加高尔夫球赛,所以并不经常见到黛熙。她交往的人年纪都比我稍微大几岁,不过她已经很少跟人走动了。有关她的谣言传得很厉害——人们说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她母亲发现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纽约跟一个即将远赴海外的士兵道别。她父母成功地把她拦下了,但她接连几个星期不跟家里人说话。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跟部队的人交朋友了,只跟本地几个扁平足或者近视、根本就当不了兵的年轻人来往。

等到秋天来临,她又活泼起来了,像从前那样活泼。停战之后,她父母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成年礼,据说她在二月订婚,对方来自新奥尔良。六月她嫁给了芝加哥的汤姆·布坎南,他们结婚时的盛况是路易斯维尔人前所未见的。他带着上百个人,租了四节车厢,浩浩荡荡地南下,在穆尔巴赫酒店租了整整一层楼。结婚前那天,他送给黛熙一串珍珠项链,价值三十五万美元。

我是伴娘。婚礼前夕,新娘出阁晚会开始前半小时,我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躺在床上,美得像那个六月的夜晚,穿着绣花的裙子——醉得像只猴子。她一手拿着一瓶苏玳白葡萄酒59,一手拿着一封信。

“恭喜我呀,”她喃喃地说,“我以前没喝过酒,但我今天喝得很高兴。”

“黛熙,你怎么了?”

当时我吓坏了,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醉成那样的女孩。

“这里,亲爱的。”她在早前搬到床上的废纸篓里面乱摸,掏出那串珍珠项链。“把它拿到楼下去,是谁的就还给谁。你告诉他们,黛熙改变主意了。就这么说:‘黛熙改变主意了!’”

她哭了起来——哭了又哭。我赶紧跑出去,找到她母亲的女佣,我们把她的房门关起来,让她洗了冷水澡。她不肯松开那封信。她把信带进浴缸,浸湿了之后紧紧地揉成一团,后来看见它变成雪花般的碎片,才让我拿起来放在香皂碟里。

但她再也没有说话。我们拿来醒酒的精油让她闻,在她额头上放了冰块,哄她穿上裙子。半个小时后,当我们走出房间,珍珠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第二天下午五点,她若无其事地嫁给了汤姆·布坎南,然后启程去南太平洋旅游三个月。

他们回来后,我曾在圣塔芭芭拉60遇见过他们,我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人像她那么在乎她的丈夫。如果他有片刻不在房间里,黛熙就会心绪不宁地到处找,并说:“汤姆去哪里了啊?”而且会满脸失魂落魄的神色,直到看见他从门口走进来。黛熙常常在沙滩上一坐个把小时,让他把头枕在大腿上,用手轻抚他的眼睛,无限欣喜地看着他。这种恩爱的景象真叫人感动——它会让你悄悄地、向往地笑起来。当时是八月。我离开圣塔芭芭拉之后一个星期,汤姆有天晚上在文图拉公路61撞上一辆货车,轿车的一个前轮撞得飞掉了。和他同车的女孩也登上了报纸,因为她撞断了手——她是圣塔芭芭拉酒店的服务员。

隔年四月,黛熙生下女儿,他们搬到法国住了一年。有一年春天,我在戛纳遇到他们,后来在多维尔又碰了面,然后他们就到芝加哥定居了。黛熙在芝加哥很受欢迎,这你也知道的。他们跟一帮花天酒地的人交朋友,都是些年少多金的浪荡子,但她的名誉始终是绝对的完美无瑕。也许是因为她不喝酒吧。在酗酒的人群中,滴酒不沾可以占很大的便宜。不喝酒你就不会乱说话,而且就算你想做点离经叛道的事,也可以等到其他每个人都喝得烂醉时再做,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看到了也不关心。也许黛熙从来没想过要勾引别人吧——可是她的声音又总是让人觉得她……

好啦,大概六个星期之前,她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盖茨比的名字。就是那天晚上,我问你——你还记得吗——认不认识西卵的盖茨比。你回家后,她走进我的房间,把我摇醒,然后说:“哪个盖茨比?”听我迷迷糊糊地描述了他的模样——当时我还没全醒,她用最奇怪的声音说,这肯定就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人。直到那时,我才把这位盖茨比和她白色跑车里那位军官联系起来。

等到乔丹·贝克讲完这个故事,我们离开广场酒店已经半个小时,坐着维多利亚马车在中央公园里穿行。这时太阳已经落在西城第五十几街那些电影明星居住的公寓楼后面,许多儿童已经像蟋蟀般聚集到草坪上,他们清脆的歌声在温热的暮色里响起:

我是阿拉伯的大酋长。

你的心呀系在我身上。

今夜里等你睡得正香,

我要偷偷爬进你闺帐。

“真是巧合得有点古怪,”我说。

“其实根本不是巧合。”

“为什么呢?”

“盖茨比买下那座房子,是因为黛熙就住在海湾正对面。”

原来他在那个六月的夜晚仰望的不仅仅是天边的星星。在我心里,他的形象突然丰满起来了,不再是一个漫无目的地挥霍着财富的暴发户。

“他想知道,”乔丹接着说,“你能不能找个下午去请黛熙到你家做客,然后让他过去坐坐。”

他的要求居然这么简单,这让我很吃惊。他等了整整五年,买下那座华厦,把星光施舍给那些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飞蛾——他费了这么多心血,只是为了能够在某天下午,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坐坐”。

“不就是托我帮个小忙嘛,有必要原原本本地让我知道吗?”

“他很害怕,他等了这么久。他怕会得罪你。你看,他为人其实挺细心周到的。”

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

“他为什么不请你安排他们相见呢?”

“他想让黛熙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释说,“而你的房子又正好在隔壁。”

“哦!”

“我估计他原本也有点期望黛熙会在某个晚上参加他的宴会,”乔丹继续说,“但她从来不去。然后他开始假装不经意地问别人是否认识她,我是他问的人中第一个认识她的。那晚舞会上他派人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可惜你没听到他开始是怎么拐弯抹角、大做铺垫,然后才提起来的。当然,我立刻建议他们到纽约吃午饭——他一听急死了:

“‘我不想做得那么过分!’他不停地说,‘我只想在隔壁看看她。’

“后来我说你是汤姆的好朋友,他开始放弃这整个计划。他对汤姆不是很了解,不过他说他订了一份芝加哥报纸好几年,只是为了偶尔能够看见黛熙的名字。”

这时天全黑了,马车从一座小桥下面穿过,我伸手搂住了乔丹金黄色的肩膀,把她揽到我身边,请她和我共进晚餐。突然间,我心里想着的不再是黛熙和盖茨比,而是这个干净而结实、脑筋有点笨的女孩,这个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心态、轻轻地靠在我臂弯里的女孩。有句话开始令人激动地在我耳边响起:“世上只有两类人,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忙碌者和厌倦者。”

“黛熙的生活也应该有点安慰,”乔丹喃喃地对我说。

“她想见盖茨比吗?”

“别让她知道怎么回事。盖茨比不想让她知道。你只要假装请她过来喝茶就好。”

我们穿过一排黝黑的树,第五十九街的高楼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光从漂亮的楼面照进了公园。我不像盖茨比,也不像汤姆·布坎南,我没有魂牵梦萦的情人,不会在那些阴暗的屋檐和刺眼的招牌中看到她忽隐忽现的面容,所以我手臂用力,搂紧了身边这位女孩。她那苍白而高傲的双唇微微笑起来,于是我把她搂得更紧,凑过去亲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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